这里是一个古老的地方,西边有一座大山,叫西山;东边有一条大河,叫黄河。大山与大河之间,一马平川,古来是蒙古人的牧场。清雍正年间,皇上忽然看中了这片土地,于是让蒙古人东渡黄河而牧,在这片平川上开出一条大灌渠以为农耕。因为是皇上下令开的渠,大渠遂命名为黄龙渠。黄龙渠水灌溉着川地的肥田沃土,岁岁五谷丰登,老百姓感念皇恩浩荡,给这片从来没有名字的地方起了个名字,叫黄龙川。
第一章 鬼手断脉
塞北的冬日,天气生冷生冷,惨白的日头挂在天上,好像被冷气裹住了一般,不冒一丝丝热气。往日奔流不息的黄龙大渠被冻得实实的,渠底没有泄流干净的水结成一溜贼贼的青冰,泛着惨淡的光。黄龙大渠的支渠官保渠,这会儿也冻成了一条死渠,静悄悄地躺卧着。一年里,这里最活泛的就是这两条大渠,它们奔流着,它们欢笑着,它们能给阡陌带来甘露,它们能给百姓带来鱼米,它们是这片土地的命根子。这会儿,两条大渠冻实了,这片大地也像是冻实了,没有一点儿生气。
在黄龙渠和官保渠之间,有一个村庄。这个村子里的人以宁姓为主,旁姓不算多。民国三十五年黄河发大水,周围村落田亩滩地一片汪洋,唯有这个村子借助土梁高地围堰抗洪而幸免于难。水退之后,这个荒村野梁便有了一个名字,叫宁家梁子。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天气似乎比哪一年都冷。人们缩在低矮的房舍内,烤着火,焐着热炕。他们安分守己,心满意足,他们有自己的说法:
穷汉生得犟,
不置铺盖光烧炕。
烙了前心烙后心,
烙了脚心烙脊梁。
其实他们不犟,他们不是不置铺盖,他们穷,他们置不起。
宁家梁子和所有的村子一样,鸡不鸣,犬不吠,一片死寂,只有几家烟囱上冒出的轻烟,给这个村庄增添了一点生的气息。村边上,几峰骆驼高昂着头,漫无目的地徜徉着,高耸的驼峰,显示着它们的雄健与实力,目空一切的眼神似乎要表明,它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
宁家梁子村西边有一条退水渠,退水渠向下游走一里多路,渠边上有一座娘娘庙。庙宇年久失修,显得很破旧,可是上殿、厢房、院墙还算完好,上殿里的塑像也在,不时有人来上上香火。当地为兴民教,便将这娘娘庙做了学校,东厢房当教室,西厢房当办公室,庙院就是校院。娘娘庙小学有二十来个学生,这些学生人数不等地分布在一、二、三年级里。学校只有一个先生,既当老师又当校长,轮流给各个年级的学生上课。先生是由周围村民聘请的,请的是宁家梁子的宁先生。
宁先生大名宁家祥,三十出头。他没有上过专门的学校,也没读过私塾,更谈不上学历资历。小时候跟在他爹的屁股后头认了几个字,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类的初级读物,现时教娃娃也还能凑合。按宁先生自己的话说,这是“马号里没马,拉上驴来当差”。确实,在这偏乡僻壤找一个正儿八经的教书先生,难。不过人家宁先生文化虽然低了些,但是教孩子很热心也很上心,他不但教他们文化知识,还组织学生扭秧歌、跑竹马子、跑旱船、踩高跷,学生乐得玩,大人喜欢看,几年下来,他便成了一个学生爱戴,家长喜欢的乡村文化名人。
这一天,宁先生正在上课,忽然闯进一个人来。此人二话不说,直奔教室,破门而入,惊得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宁先生也愣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一看,来人是他户下的一个兄弟宁柱子。宁先生赶紧迎上去问道:“柱子,出了啥事?”
“快……快……快回家……”宁柱子没说出个子曰,拉住宁先生的袖子使劲往外拽。
宁先生着了急,问道:“到底是啥事,你说呀!”
宁柱子喘着粗气说:“我也说不机密,反正老大妈急得鼻子眼泪都下来了,让你赶紧。”
“那你老大妈总没有啥麻达吧?”宁先生紧忙追了一句。
宁柱子说:“看样子老大妈没麻达。”
一时间,宁先生就像掉进了浆糊缸里,一头的糊涂,再看宁柱子那火烧火燎的样子,知道准有大事。于是他草草收拾了一下,宣布放学,跟着宁柱子往家里跑。
宁先生忐忐忑忑地踏进家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再扫一眼院子里的房屋和摆设,与往常没有二致,他纳闷了。看看他妈的住房,没有动静,他向自己的房子走去。走到门前一抬头,猛然发现门首的钌扣子上拴着一个红布条,忽闪忽闪地飘动着。
门头拴红布条有讲究。这是一个避讳的标志,是“请勿入内”的意思。
家里人要忌讳的,大体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家里有了病人,请来巫婆神汉跳神捉鬼,看完病之后,要忌一段时间的门。在这个时间以内,生人是万万不能进屋的,一旦冲犯了神灵,非但看病不会灵验,还有可能使病情加重,危及生命。另一种情况是家里女人坐了月子要忌门。满月之前,生人不得入内,就是自己家里的人,身上有汗也不得入内。最怕的是生人进来踹了孩子,给孩子带来疾病和灾难。
这会儿宁先生看见红布条,他明白了,女人在生孩子,女人已经够了日子。
直到这时,他悬着的心才算装进了肚子里。他定了定神,凉了凉汗,站在窗根下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算是给屋里的人打了个声。这时候从屋里传出他妈的声音:“还不赶紧进来,站在外面等初一呢还是等十五呢?”
宁先生闻言,先打发走了宁柱子,反身关紧了院门,轻手轻脚进了屋。屋里,烧完了炕的余柴散得满地都是,像是让鸡刨了一般,满屋的柴烟热气把整个房子熏得暖烘烘、热腾腾的。炕上,毡和席子拉得精光,只剩下一盘土炕,炕皮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黄沙,冒着热气。
炕上一共有三个人,宁先生的母亲、接生的老娘婆和宁先生的妻子。宁先生的妻子跪在沙子上,两只手紧紧扳住炕沿上的泥台子,披头散发,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着,头上脸上的汗点子不住气的往下掉,汗滴砸在炉台上,冒起丝丝热气。她脸色腊黄,呼喊无力,已经十分疲惫。宁先生的母亲和老娘婆一边一个跪在她的身边,一个劲地催促:“使劲!使劲!”
这两个人虽然是接生的,看上去并不比生孩子的人省劲,她们也是披头散发,大汗淋漓,声音已经嘶哑。看来,她们玩转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肯定是难产。看见宁
先生进来,三个女人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好像见到了救星。对于宁先生来讲,他觉得他走进屋来纯粹是一个多余的人,这叫“婆姨炕上坐月,汉子地下跺脚 ——有力使不上”。
这时候,只听老娘婆对着宁先生喊:“像个木头桩子戳在那里,发啥愣呢,还不赶紧上房?”
宁先生一愣怔,问老娘婆:“老姨妈你说,上房干啥呢?”
没等老娘婆回答,他妈接过话头:“榆木脑袋,提上水上房叫生去,不叫生娃娃能顺顺当当地养下来?你以为爹是好当的?”
母亲一顿数落,宁先生猛地省悟了,二话没说,赶紧提着水桶上了房。
这是老娘婆遇到难产的最后一招。凡是遇到女人难产,必须要自己的男人提上一桶水,从屋顶的烟囱往下浇,边浇边喊,直到孩子降生,这叫叫生。
宁先生上房,手握铜瓢,把水一瓢一瓢地浇进烟囱,水冲起来的黑灰冒了他一头一脸。他顾不了这些,他边浇边喊道:“下来了吗?”
下面老娘婆和他妈齐声答:“下来了!”
其实什么也没有下来。
宁先生再浇再喊:“下来了吗?”
“下来了!”
“下来了吗?”
“下来了!”
……
宁先生房上地下,地下房上,马不停蹄地折腾着。不知道浇到第几桶水了,他照例向下面问:“下来了吗?”
只听老娘婆提高嗓门,拖长了声调喊:“下 ——来 ——了!”
宁先生听声,看来这一次是真的下来了,他跳下房跑进屋,看见一个紫红紫红的娃娃躺在炕上。
炕上养娃娃,地下抬棺材,这话一点儿也不过头。娃娃虽然养下来了,宁先生的妻子早已经精疲力尽,奄奄一息,她连坐稳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是老娘婆有经验,她不让她躺下,她让宁老太太倚住媳妇,怕她血晕。由于耽搁的时间太长,孩子落炕以后就浑身发紫,没有气息,没有哭声。老娘婆把剪子在火上烤了烤,准备给孩子断脐。忽然她停下手细细端详着孩子,口中一个劲儿的念叨:“日怪,日怪。”
听老娘婆这么说,宁先生和他妈都凑过来看,这一看不打紧,他们发现这孩子有一处很奇特的地方,确实与众不同。人家孩子降生以后脐带是顺的,而这孩子的脐带缠拧在一起。
老娘婆剪断了脐带,抓住孩子的小脚丫子,头朝下,脚朝上提得悬悬的,照准小屁股啪啪啪拍了三巴掌,又抖了抖。等了半天,孩子从嘴里吐出一口黄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听到孩子的哭声,屋里的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宁老太太好像想起了什么,放下儿媳妇,紧忙扳开孩子的两条小腿看,一眼瞅见长的是个蚕豆大的小鸡鸡,只乐得她一个劲地喊:“好了!好了!这就好了!”
啥好了?养了个孙子好了。
宁老太太一共养了四个儿子,都已经成了家,立了业,分房另住。按理说,老两口应该心安理得地等着享儿孙的福了。但是没有,老两口有一块心病,吃喝穿戴放在其后,最让他们揪心拽肺的是儿子们虽然有生有养,但是缺个男的。宁老太太着急,老头子比她更着急。今天,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带鸡鸡带把把的孙子,怎能不让她欣喜若狂呢?她照着宁先生喊:“赶紧告诉你那死鬼爹,让那个老不死的也高兴高兴。”
说曹操曹操到,没等宁先生找,他爹正好从外面晃荡了回来,这会儿正扯着喉咙喊门呢。宁先生开了院门,见他爹肩头上背着褡裢,摇摇晃晃走进来。
宁先生他爹叫宁广德,在四渠梢很有人缘,也很有名气。他是个没有读过书的文化人,因为宁家祖上是阴阳先生,自幼受了家庭的熏陶,识了不少字。他懂得一些阴阳之理,谶讳之道。谁家提亲,先请他去给看看生辰八字,八字相合则成,八字相克则散,全在他一句话。他成了这一带合婚的高手。谁家兴土木盖房舍,先请他去看看风水,择个黄道吉日,才好破土动工。他又是个风水先生。他给人家干这些活全是白干,分文不收,但是有个要求,要抽烟,要喝酒,烟要抽大烟,酒要喝烧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宁广德变成了一个烟鬼、酒鬼,家里捣腾空了,就到外面鬼混,惹得老婆子剜眼眼见不得。有了这两鬼的嗜好,周围的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鬼子二爷。他排行老二。
当然,这个“鬼”字的含义并不仅限于此,还有更“鬼”的。
鬼子二爷曾经干过开馆的营生,这个馆就是私塾。他开馆和别的先生不一样,别人开馆是坐馆,就是有一个固定的地方做学堂,他开馆是跑馆,成天背个褡裢进东家,出西家,来回跑着教人家孩子读书识字。这样做有他的好处,教完书,顺便也可以混碗饭,混口酒,混上一个大烟泡子过过瘾。鬼子二爷文化是浅了点,但是写的一笔好字,还会画画,据说都是跟他爹学来的。就凭这一手,乡民们的娃娃就愿意让他教,反正没有私塾,有人教总比没人教强。
鬼子二爷还有一手,就是爱给人家的娃娃起名字,他不起小名字,专门起官名字。不管穷人富人的孩子,大人总想给起一个响亮的名号,图个吉利。一家能生上三五个男丁,起名字更加讲究,这活谁也干不了,只有鬼子二爷能行。
鬼子二爷生了四个儿子,轮到给自已儿子起名字的时候,他颇动了一番脑筋。开始他想叫荣、华、富、贵,觉着响亮是响亮,回头看看自己的穷家破屋,竟自没了勇气,叫出来怕人笑话。后来他想取英、雄、俊、杰,他又觉得时下天下不很太平,常有土匪打家劫舍,这套名字多少带点匪气。他想到了元、亨、利、祯,又觉得带了些商家的味道,自己世代种田,不太合适。后来他想取仁、义、礼、智,想昭示他老宁家的好德行,也想用名讳来规范儿子们的道德品行。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这是三纲五常中的五常,他只取了四常,还差一个“信”字,不全。他估摸着自己也不会再生出一个儿子来,只好把自己觉得最理想的名字放弃了。苦思冥想之后,还是决定取福、禄、祯、祥的好。按他的意思,咱们一不图升官,二不图发财,只图个家资殷实,日子宽绰,平安吉祥就行了。于是他给四个儿子取名为家福、家禄、家祯、家祥。宁先生排行老四,大名自然是宁家祥。
要说鬼子二爷最拿手的绝活,那就是号脉。他号脉不管什么阴阳表里、虚实寒热,也不看什么头疼脑热,痰涌气喘,他专门看别人看不好的疑难杂症。他看病一不处方,二不抓药,只号脉,准确地讲,只号死脉和活脉,只要他那三个指头按住了病人的寸、关、尺,说死脉活不了,说活脉死不下。有的病人看上去病入膏肓,水米不进,已经奄奄一息,他捉了脉以后却说:“没事,死不了”,这人保准死不了。有的病人看上去精神很好,饭量尚佳,他一捉脉:“赶紧准备后事吧!”出不了三天,此人准死没治。多少年来,就鬼子二爷的这一手,百言百中,无一失手。有人叫他“死活脉”,有人称他“阴阳手”。后来出了一句歇后语:“鬼子二爷的嘴 ——叫你死你就死,叫你活你就活。”鬼子二爷乐此不疲,戏称:“咱鬼子二爷和阎王爷爷是结拜兄弟,错不了!”
民国三十六年发生的两件事情,让他变成了神仙。
宁拴子是鬼子二爷户下的一个侄子,此人二十七八,生得膀阔腰圆,一身的疙瘩肉。这年冬天,有一天宁拴子家宰猪,请了鬼子二爷去吃炕圈肉。这是乡下的乡俗,谁家宰了猪,都要请帮忙的和当紧的亲戚朋友来家吃肉,有的还要喝酒。
今天请来吃肉的,绝大多数是来帮忙的,帮忙抓猪,帮忙杀猪,帮忙褪猪。宁拴子力气大,杀猪不用人帮忙,他一个人跳进猪圈,让帮忙的人爬在猪圈墙上看热闹。宁拴子家养的是隔年猪,身个不小,站在圈里像个小牛犊,猪嘴又大又长,嘴唇下呲出两颗长长的獠牙。宁拴子嘴里叼着宰猪刀子,手里提着半截绳子,绳子的头上栓着半截木棍。
宁拴子提着绳子跳进猪圈。猪见有人进圈,满圈跑起来,宁拴子不慌不忙,瞅着猪的动作,看准一个机会,一把提住了猪的尾巴。猪发怒了,嘶叫着,奔跑着,回过头来要咬他。趁着猪张嘴的机会,宁拴子很麻利地把绳子放进猪嘴里。愤怒的猪没有咬到人,把绳子死死咬住不放。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宁拴子一个箭步蹿到猪的前头,一只手死死拧住了猪的一只耳朵,另一只手把绳子刷刷绕了几道,把猪嘴捆了个结结实实,猪顿时喊不出声来,一个劲地“呜呜”着。这时,他扳住猪腿,只听他大喝一声,大黑猪像个磨扇子一样轰然倒地,还没等到猪来得及挣扎,一把一尺多长的刀子已经入了膛。猪奋力挣扎了几下,四条腿一阵抽搐,终于倒在了血泊中。
自宁拴子下圈到猪被宰倒,前后没用上一根烟的工夫,宁拴子的力气与麻利劲把围观的人看呆了,有的夸他好力气,有的夸他好身手。听着众人的赞誉,宁拴子满脸的得意之色,他乘着兴头,把死猪抱起,举出了猪圈。宁拴子翻过墙头,出了猪圈。翻墙头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手挂在了墙头上放着的一把刨粪的镢头上,挂出了一道血口子。他蛮不在乎,随手从地上抓了把土,在伤口上揉了揉,无事一般。
猪宰完了,炕圈肉也吃完了,吃肉的人抹着油嘴回了家。到了晚上,宁拴子的老妈捣着小脚来到鬼子二爷家,让他赶紧去看看,宁拴子不知道咋话了,睡在炕上直说胡话。鬼子二爷听罢,不敢怠慢,下炕穿鞋,向宁拴子家赶来。进屋一看,宁拴子在发烧,浑身烧的就像个火蛋。他似昏似睡,似迷似醒,嘴里不住气地咕哝着,像是在说胡话,偶尔尖叫一声,怪瘆人的。
鬼子二爷先让拴子他妈拧了一条湿羊肚子手巾,敷在拴子额头上,他开始号脉。号脉讲的是男左女右,鬼子二爷号的自然是左手,号完,沉思良久,微微摇了摇头。今天他破了例,又转过来号右手。这把脉转过来调过去,号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工夫,最后,他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惊异之色。拴子他妈见状赶紧问:“拴子得的是啥病?”
鬼子二爷没有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地咂咪咪子,自言自语道:“年轻轻的,不当活的,怪可惜了的。”
拴子他妈紧追着问:“拴子到底咋啦,你得给我说明白呀!”
鬼子二爷一脸的迷茫,叹了口气说:“我怕是给你说不明白了。”
拴子他妈更急了,说话都拉上了哭腔:“你说这事到底让人咋算计呢,前半晌还好生生的,怎么宰了个猪就成了这个样子了,是不是冲犯了哪路的神仙了?实在不行,请个神婆子来跳跳神捉捉鬼也是个办法呀!”
鬼子二爷摇了摇头,下了炕,临走时撂下一句话:“别说神婆子,神仙来也救不了了,给娃娃早点准备后事吧!”
虽然鬼子二爷号的是死脉,但是对于宁拴子家的人来说,一来半信半疑,二来人还没有咽气,总不能眼睁睁地等死,兴许有个什么方子,能把拴子的命救下来。他们把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汤药喝了,丸药吃了,针也扎了,艾也灸了,依着拴子他妈,神也跳了,鬼也捉了,然而拴子的病越治越重,一直不朝前来。到了第三天晚上,宁拴子一阵抽风,两腿一蹬咽了气。
宁家梁子村子东头住着一个老汉,姓董,叫董福福。老汉无亲无伴,无儿无女,是个孤老头子。老汉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得了个哮喘的毛病,到了老年越发厉害。这种病夏天还好,一入冬,出门冷风灌,进门煤烟串,老汉咳喘的死去活来。宁拴子死后没几天,老董的哮喘一阵紧似一阵,动不动就断了气,谁都看着老董怕是过不了冬了。
人都说光棍独,独光棍,老董不独。老董是个热心人,谁家有事准少不了老董,帮了忙向来不让人说个“谢”字。外地来的要饭的讨吃,要到天黑没处住的时候,老董就把他们留到自己屋里来,他不嫌弃,也不嫌麻烦。
有一年,一个从外地来要饭的婆姨病倒在老董的门前,他把她抱到炕上,抓药治病,温汤灌水,服侍起来。五天以后,这个婆姨的病好了。女人感激得不得了,又是磕头又是告揖,仍然觉得无法报答老董的救命之恩。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女人非要把身子给他。老董一听,说此事万万做不得,帮助弱者本来是积德行善的事,我这样做,岂不成了乘人之危了吗?咱老董今生命运不济,我要好好修来世,缺德的事咱老董不干。他好言相劝,打发女人上了路。
所以,老董在村子里好德行,好威望。眼下病得厉害,便有好多人自发地来家侍候他。人们看着老董病得死去活来,怕一旦一口气上不来,没个准备。于是有人出了个主意,不如先让鬼子二爷给捉捉脉,也好心中有数。鬼子二爷来了,号完脉说:“啥事也没有,离死还早得很着呢,就是多受些罪。”
说来事情也凑巧,鬼子二爷不号脉老董还是个活人,鬼子二爷号完脉前脚走开,后脚老董一口气没上来,死了。村子里的人找了些木板,让木匠钉了副薄棺材,等不了三天,当天就要把老董给埋了,也好让他入土为安。
老董死了,人们没有悲伤,没有惋惜,反而觉得老董死得其所,脱了苦楚,是件好事。人们关注和议论的话题却是鬼子二爷号脉的事,似乎老董之死是必然的,鬼子二爷号错脉倒是事出偶然。有人说:“鬼子二爷大江大河走了个遍,毛渠沟里失了个氽,看他以后如何见人?”这是小人之见。也有同情达理的人说:“好马还有失前蹄的时候呢,号错一次半次脉是免不了的事情。”
鬼子二爷蹲在家里抽闷烟,啥话也不说。
一群人议论着鬼子二爷,抬着棺材往坟地走去。忽然,有人叫道:“快听快听,棺材里好像有动静!”
抬棺的人半信半疑,中间有一位年长的念叨说:“老董,好好走。你虽然没儿没女,但是你有好德行,乡里乡亲们会把你安顿的好好的。”
念叨完之后,棺材果然不响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棺材里又有了响动,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喊了一声“有鬼!”众人扔下棺材,四散而逃。
有人径直跑到鬼子二爷的家里,把老董如何闹鬼的事比起比落对着鬼子二爷学说了一番。鬼子二爷听了之后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反倒不咸不淡地说:“老董本来就是个大活人,你们非要把人家装进棺材抬着埋掉,人家不捣腾才叫日怪呢!”
说完,叫了几个人来到棺材跟前,众人撬开棺材盖,老董立能能坐了起来,长长叹了一声:“憋死我了!”
众人按照老董的意思,当下点着火把棺材烧了。
老董的事情过后,鬼子二爷让人传得更神了,最后神得没了边没了沿,有人甚至说鬼子二爷号错了脉怕丢了面子,跑到阎王爷那里替老董多要了几年的阳寿,让老董还了阳。从此鬼子二爷又多了一个称呼,人称“鬼手”。
前面说过,鬼子二爷经常给人家孩子起名字。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字就颇费了些心思。这次生了个宝贝孙子,对孙子名字的重视程度又甚于儿子。从孙子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他操心的第一件事就是名字。他口问心、心问口地盘算着,总觉得这也不合适,那也不妥当。最后,他终于决定,全家人应该坐在一起商量商量。
他说:“我们老宁家人老几辈子受奴苦,没有一个人谋得个一官半职,我想给咱孙子起个好名字,一来图个吉利,二来望想着长大成人求个功名。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名字。”
宁先生问:“你准备起个啥名字?”
鬼子二爷说:“国栋,国家栋梁。怎么样?”
宁先生说:“这个名字好倒是好,我总觉得不实际。我们老宁家就是你跟爷爷识了几个散碎字,我又跟上你学了几个字,后来到药铺当伙计又多认了几个,谁都没进过学堂门。我的意思是,将来让娃娃好好读书,咱们不求他考什么功名,但求一个识文断字,知书达理。”
他爹问:“那么你说说,你给娃娃想了个啥名字?”
宁先生说:“我想过了,我想让他叫‘鸿文’,不知合适不合适?”
这时宁老太太发话了:“不行不行!什么国栋呀鸿文呀,那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什么治国安邦,什么知书达理,咱也不图那个念想,咱就要咱的宝贝孙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就叫‘长命’。”
听完宁老太太的话,爷父俩站到了一起,坚决反对。
鬼子二爷说:“太土太土,没有一点点文气,娃娃长大也是个俗人。”
宁老太太立刻回了一句:“你倒不俗,成天串了东家串西家,像个讨吃。”
鬼子二爷被老婆子呛了一句,正要发火,宁先生插了进来。他说:“要不这样,问问娃娃他妈,看看她有啥主意。”
鬼子二爷说:“也好。”
宁先生过去一会儿,回来说:“他妈说了,娃娃刚落炕,忙着起啥官名呢,先起个小名叫着,等到长大念了书再起官名也不迟。”
宁老太太问:“她没说起个啥名字?”
宁先生说:“说了。她说娃娃刚生下来的时候,脐带子是拧在一起的,就先叫‘拧脐’吧!”
鬼子二爷一听,说道:“这个名字行,随了乡俗,就叫拧脐。”
宁老太太没有反对,名字就算定了。
应景应情应事给孩子起名字,并非宁夫人之杜撰,鬼子二爷答应的这么痛快,也是因为民风太浓,约定俗成。乡下人不识字,给孩子起名字不讲究什么文气,只要应人应物应事应景,随便起一个就行。他们觉得名字这个东西就像是给羊打了个耳剪给马烙了个印子,实际上就是做了个记号的意思,没啥大不了的。
见儿子媳妇老头子都这么说,宁老太太没有反对,就叫拧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