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冰室野乘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5章

都门词事汇录 七则

二十年来,中外多故,词人哀时悯世不敢显言,往往托为吊古咏物之作,以寄其幽忧忠爱之志。非得同时人为之笺解爬梳,数十年后,读者不复知为何语矣。今夏溽暑逼人,聊取王佑遐黄门半塘词及朱古微侍郎强村词读之,见其中多有涉及时事者,爰就所记忆,拉杂录之,不能得其什一也。

半塘老人游仙词

《佑遐味梨集》中,有望江南小游仙词十五首,皆咏颐和园故实,录之以当诗史。

(一)排云立,飞观耸神霄。双鹤每邀王母驭,六龙时见玉宸朝,阿阁凤皇巢。

(二)山径转,云磴郁盘纡。闻道练颜仙姥健,御风不用日华车,飞佩响琼裾(孝饮晚年甚健,每游园登山陟磴,步履若飞,宫婢有追随不及者)。

(三)云木杪,瑶殿敞山阿。天上也思安乐好,璇题新署小行窝,富贵到烟萝。

(四)金阙秘,朝暮降真仙。甲乙亲排承直日,英皇分侍上清筵,来往各翩然。

(五)新涨落,荇藻碧参差。偶驾潜虬凌弱水,人间遥指是晴霓,金翠接天西。

(六)多少事,天上异人间。电入夜城光不灭,月临蓬岛影长圆,云水共澄鲜(此指电灯)。

(七)壶中静,挥洒出天真。题榜少霞官阁吏,侍书南岳召夫人,清极绝纤尘(侍书夫人疑指缪素筠)。

(八)烟柳外,空翠湿衣裾。三塔高低连北镇,六桥缥缈似西湖,图画定谁如。

(九)屏山曲,云母绕周遭。玉座重重遮锦幄,琪花密密获仙茅,寒重觉天高。

(十)阑干侧,风景更谁同。千步长廊随曲水,万株寒翠闲鞋红,迎面碧芙蓉。

(十一)琉璃壁,云影四周回。不遣轻尘粘舞席,爱移行幛傍歌台,羯鼓报花开。

(十二)云水畔,奇幻绝人寰。泛海灵槎疑化石,出林高阁欲藏山,休作化城看。

(十三)仙路迥,天外望青鸾。最是云间鸡犬乐,因缘分得鼎余丹,长日守松坛。

(十四)骖鸾路,行近意都迷。柳岸风轻烟絮软,芝田日暖药苗肥,云控漫如飞。

(十五)游仙乐,弹指现林邱。宝气远腾天北极,豪情亲遏海西流,终古不知愁。

九九销寒图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两句九言,言各九画,宣庙御制词中语也。懋勤殿谨依原迹,双钩装幅,为《九九销寒图》,题曰管城春满。南斋诸臣,按日填注,阴晴风雪,日填一画,八十一日而毕,岁为故事。归安朱古微宗伯集中,有《齐天乐》一首咏此,词云:「龙池浅色东风缓,春光管城先透。三起三眠,一波一磔,妆点销寒时候。酥钿九九,换新样宫绡,墨尘双逗。鹊尾香中,几呵挥翰玉堂手。清吟天上事远,御屏宣侍处,玉案乌袖。六管光阴,百年文物,不是寻常怀旧。芳韶尽有,梦不到灵和,雨滋烟溜。自擘苔笺,细填梅蕊瘦。」

鹧鸪天咏

黄门《半塘词》中,多以鹧鸪天咏史之作,实皆风议时事之什也。定稿中仅留五首。一、「笑里重簪金步摇,鹦哥学语尽能骄。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笺十色,烛三条,东风从此得愁苗。灵甤秘记分明在,回首神峰万仞高。」此当指丙申丁酉间事,沤翁曾为述其大略,惜忘之矣。二、「卅载龙门世共倾,腐儒何意占狂名。武安私第方称寿,临贺严装早办行。惊割席,忆横经,天涯明日是春城。上尊未拜官家赐,头白江湖号更生。」三、「群彦英英祖国门,向来宏长属平津。临歧独下苍生泪,八百孤寒愧此君。倾别酒,促归轮,壮怀枉自托风云。剧怜彩鹢乘涛处,亲见蓬莱海上尘。」两首皆指常熟去国事。四、「属国归来重列卿,杨家金穴旧知名。似传重订冰天录,那得长谣颖水清。仙仗入,箧书倾,空令请剑壮朱生。好奇事尽归方朔,殿角微闻叩首声。」此首指南海张樵野尚书事。五、「注籍常通神虎门,书生恩遇本无论。鬼神语秘惊前席,挽辂谋工拾后尘。空折角,笑埋轮,寓言秦鹿底翻新。可怜一哄成何事,赢得斑姬苦乞身。」此首为朱古微学士、张次珊参议劾某官事发,折角埋轮,指两人姓也。常熟之去国也,正当戊戌变法之初。强村词中有《丹凤呤》一首,题为《和半塘四月二十七日雨霁之作》,即咏此事也。其词云:「断送园林如绣,雨湿朱幡,尘飘芳阁。黄昏独立,依旧好春帘幕。分明俊侣,霎时乖阻,镜凤盟寒,衫鸾妆薄。漫托青禽寄语,细认银钩珠泪,潜透笺角。此后别肠寸寸,去魂总怯波浪恶。夜瞑天寒处,拚铅红都洗,眉翠潜铄。旧情未诉,已是一江潮落。红烛玉钗恩易断,悔圆纨野握。影娥梦里,知甚时念着?」

咏珍妃殉国事

珍妃殉国一事,孝哲皇后之殉节,义烈哀惨同为千古所未有。强村集中《声声慢》一首,题为《十一月十九日味聃以落叶词见示感和》,即赋此事也。词云:「呜蛩颓城,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拼尽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弦。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又两家词中《金明池咏扇子湘荷花》一首,其后阕亦暗指此事。王云:「忽涌飞尘惊掠鬓,怕水佩风襟,旧情难问。芳时换哀蝉曲破,花梦短野鸳睡稳。袅香烟复道垂杨,望太乙仙舟,归期难准。剩泣露欹盘,飘零铅泪,悄共铜仙揄搵。」朱云:「拗折西风丝寸寸,漫觅醉仙浆,碧筒深引。霓裳舞今宵迭遍,盘泪影明朝吹尽。尽相思太液秋容,但坠粉空房,石鳞沉恨。怕玉井峰头,月昏烟淡,翠被余香愁损。」

咏雏伶五九事

京师雏伶五九者,以色艺名丁戊间,南海张樵野侍郎昵之。侍郎之谴戌也,门生故吏,无敢往送行者。五九独弃所业,追送至西安而后返。都下一时,称为义伶。两家集中,各有《氐州第一》一首,即咏此事。王云:「何事干卿,笙凤唤起,当歌对酒情抱。舞扇留云,边笳诉月,凄绝荣华露草。三五年时,记旧约拢房深窈。张绪风前,秦宫花底,负春多少?又试新声莺燕小,话前事乱愁谁扫。迷蝶春心,闻蝉客思,甚梦醒人杳。乍开帘惊见处,歌尘惹闲情绝倒。玉笛从今,定愁翻伊凉别调。」朱云:「轻薄筝尘,零乱钿粉,当筵恨压眉小。密绪连环,清吭掩扇,凄隔秦天缥缈。蕃马屏风,有暗月窥人偷照。玉杵深盟,金钱浅掷,顿催欢老。八九惊乌栖树少,定输与羁雌鸣绕。毳幕思新,珠田梦远。蓦并归愁抱。惹花前闲泪落,停杯处相看一笑。谁打鸳鸯,锦塘空孤眠到晓。」

纪王焕事

沤尹集中《凤街杯》一首,哀山阴王郎中焕也。焕,字辅臣,仪貌昳丽,才思倜傥,颇以天下才自负。入赀为工部郎,与寿山为昆弟交。寿山官侍卫,贫窭甚,几不给饘粥,赖焕时时卵冀之。焕恒鬻室人簪珥衣饰,以资寿山。寿山感焕甚,誓富贵无相忘也。俄而寿山以刚毅荐,出为黑龙江将军。因奏调焕同往,军府之事,委悉以之。焕窃自喜,得藉此发舒,视官事如家事,经画区处,井井有绪,寿山声誉日隆起。已而都下拳祸作,东三省奸民,亦纷纷应之。寿山承中朝意旨,一意招抚,且将尽除境内教士西商,焕力陈不可,寿山弗听,焕争之急,寿山大忿,遽攘袂大诟,立逐焕出署。焕知不可谏,亦遂驱车南返。行三日矣,寿山回念前事,益忿戾,忽转念,谓焕此去入都,必且毁己,且其沮义举,为外人游说,心尤不可问,彼既无君臣之伦,吾安能复顾友朋之谊,不速除之,将有后患。因召材官数人,授以健马,令速追焕还省。焕方在中途,见材官来,以为寿山有悔祸之心,仍用己谋也,乃欣然返。至军署,则寿山已盛服坐堂皇,健儿数百左右侍,乃大惊。寿山见焕至,愤怒跳踉,不复可遏。命侍者捽焕使跪,拍案大詈,叱其不忠,立命缚出斩之。未逾月,寿山亦败死。词云:「斡难河北阵云寒,咽西风邻笛凄然。说着旧恩新怨总无端,谁与问九重泉?悲顾景,悔投笺,断魂招哀迸朱弦。料得有人收骨夜,江边英武赋谁怜。」

陶农部宫词

新建陶无梦农部,有宫词百首,述三十年来内庭轶事,大都得自传闻。为录其翔实者十五章,附以笺释,皆他时史料也。

倚虹堂外柳烟浓,御路无尘走六龙。岁岁宸游春色里,万人歌舞百官从。

雕栏百折接明廊,仙殿排云涌御香。天半铜享光四照,日高草木遍山黄。

八方无事畅皇情,机暇挥毫六法精。宸翰初成知得意,宫人传唤缪先生。

钉铃佩马去如飞,谙达垂鞭左右随。诏遣阿哥归主祭,黄缰紫辔好威仪。

公使西南越巨溟,国书亲奉觐宫庭。礼臣引入文华殿,天语温和赐宝星。

景运门前晓色开,百官济济早朝回。御医随例听传唤,排日抄将脉案来。

六龙仓卒幸西秦,玉骨含冤裹锦裀。从此笙囊休进御,武皇归哭孟才人。

天家玉食喜奇瑰,泼翠茶浓玛瑙杯。昨日使臣新贡入,柏林香草野杨梅。

天半灯摇紫电流,玲珑殿阁仿欧洲,却因一炬西人火,化出繁华佛照楼。

清华西苑景如仙,百顷琉璃漾井莲。羡杀词臣与枢密,独邀天宠许乘船。

供御龙宾发异香,新年染翰伴君王。淋漓锡福苍生笔,福字先书绢一方。

园子春来柳早青,郊居景物畅皇情。轮船似报巡游信,一带长河汽笛声。

疆臣献纳太珍奇,一笑天颜喜可知。翡翠寿星高二尺,透明碧绿似玻璃。

蚕织苏杭艺最精,诏征机女入神京。绮华馆内熏风暖,长昼遥闻络纬声。

恭进应时春贴子,枢臣亲写硬黄笺。两斋毓庆同颁赐,麝墨鸡毫下九天。

纪歙鲍烈士增祥事

光绪初,安徽歙县令某者,书生也,愚而墨。宠二胥:曰王耀,曰三多,挟其势,恣横一邑,豪夺巧取,靡虚日。歙人许颂康,薄有赀。其戚程某,为武学生,富过许。有质库,一在县北富堨。许以事积忤二胥,适邑有盗案发,二胥乃虚构左证,诬许、程为逋逃主,执入狱。锻炼月余,许、程不胜搒掠,两股肉乃糜,遂诬服。狱成,上江督皖抚,不日出决矣。王耀扬鞭过富堨市,指质库笑曰:「此不日属我矣。」歙之人,莫不愤怒,然莫敢谁何者。鲍增祥,歙诸生,举秋试为副贡,儒而侠者也。闻之大愤,乃攘臂为文,独具己名上徽守,白许、程冤。守召增祥诘之曰:「狱已成,汝横来干涉,案出入甚大,诬平民犹反坐,况官长乎?汝能任此责,吾则转详大府,否则不如已也。」持其书作注目状,同署名者噤无言,增祥毅然曰:「诺,刀锯鼎镬,某一人当之,不以累众也。」书遂上。二胥犹不知,日盼金陵回文至,决许、程于市。歙故无刽手,走休宁,假以来。是时候官沈文肃督两江,政尚严明,得书阴廉得其实,乃大怒。立驰钉封付徽守,释许、程,枭二胥示众。守奉檄坐堂皇,召二胥至,阳阳如平时,示以檄,始色变无语,缚以赴市,守亲监刑,观者如堵。即以休宁刽手奏刀焉,枭其首于万年桥上。桥者,歙北通衢也。某令闻变,饮药死。未数年而有方伯松之事。

方伯松者,歙市井中人,少无赖,以博荡其产,则横噬闾里间,邑人尤患苦之。会天主教士来歙,方首先皈依,称信徒,益号召群不逞以济其虐。方不识字,诸生某某等为之记室,赴诉者日恒数十人,半田产钱债事。方颐指记室录其词毕,即分命其党,汝往某村取某田,若往某村取某钱,母子毋少缺。皆以券授之,其券皆数十年陈旧物也。日暮归,悉出所收以献,无少短缺。方妾诞日,邑之缙绅,莫不蒲伏贺于庭,寿礼至盈屋,而西教士固不知也。遇讼狱,方第署片纸付县令,令悚息奉行,如得大府檄。胥役辅之,四境骚然,至不敢偶语方名。增祥客于外,方归,闻之,大愤曰:「世安得有此?」谋走省控诸院司。方闻之,笑曰:「此岂复枭王耀时耶?」增祥愤愈甚,星夜去。方乃扬言将以众毁鲍氏之家,增祥子鹗是时亦举于乡,夷然弗为动,方亦卒不敢往也。增祥卒白皖抚,邮书上海法主教某,斥方出教籍,徒党悉鸟兽散,方始敛迹。增祥字结廷,能词,工画梅。家无儋石储,而好为任侠,得钱辄散去。室人交谪,偃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