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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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雨腥风

草原上,双骑飞奔,笑声飞扬。

燕燕放马疾驰,笑声中说不出的欢快。

这一条路,便是她上幽州时的旧路,可回想从上京到幽州来的形单影只,一身伤痛,惊悸沮丧,忧心忡忡,现在的她,像只欢乐的云雀。

那时候的她,怀着一腔自信想去抢回密函,没想到伏击别人变成了自己被伏击,密函没抢成还受了伤,遭遇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打击和痛苦。可是……她转头看了看与她一起并驾齐驱的韩德让,悄悄地笑了。

如今密函的事情解决了,父亲的危机消除了,邪恶的女巫死了,甚至连边境的战争危局也消除了。更重要的是,她收获了韩德让。

燕燕心中越想越是得意,不由哼起歌来。直到韩德让冷不防道:“你现在得意了。”

燕燕忙收敛了笑容,眼巴巴地看着韩德让,韩德让话到嘴边,最终还是不忍责备,只叹了一口气道:“你啊。别老是欺负人家。”

却是两人回京之时,李思在城门口送别韩德让,万分叮嘱,那依依不舍送别的样子,实在叫燕燕气闷。虽然李思也给她备了礼物,也对她温柔相待,但她就是不高兴。见李思一副羞怯的样子,犹豫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去拉韩德让的手说句悄悄话,但却被燕燕抢先一步,大呼小叫地强拉着韩德让放马而去,就留下李思留在原地。

燕燕嘟起嘴,不悦地道:“谁欺负了她了,是她每次都摆出那种可怜兮兮的样子。”

韩德让摇头:“不许孩子气。李姑娘是汉家姑娘,自然不似你这般莽撞乱来。”

燕燕不高兴地挥鞭跑远了,声音在风中传来:“我就是孩子气,就是蛮撞乱来。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就回去找你的汉家姑娘去吧。”

韩德让在后面无奈一笑,策马追上。

此番两人却是没有跟着大军一起回上京,这是燕燕与韩德让约好,让他陪自己一起去看望曾经帮助和收留过燕燕的老牧人弥里吉夫妻,赠礼酬谢,再随后赶到上京去。

这也是燕燕一点小私心,其实要感谢老牧人夫妻,完全可以派人送礼表示,完全没必要由她亲自去。只是若是这样的话,两人就要随着大部队回去,一路上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还在双方父亲眼皮底下,如何谈情说爱?自然是要找个机会两人独处,方能够增进感情,这才是天赐良机。

若是回了上京城,她知道独自离家的行为,必会被父亲关上十天半个月的,那就是好长时间又见不着韩德让了。上京的姑娘可是不客气的,她不守着韩德让,岂不是要让韩德让被人抢走。

只是她这个理由找得合情合理,连萧思温亦觉得女儿感恩记情,亲自道谢是好事。且肖古的事情还让萧思温心有余悸。女巫肖古的事件刚过,穆宗心性不定,若燕燕随着大部队行走,万一让穆宗及手下撞到燕燕,看她背影相似起了疑心就不好了。所以这回程之上,还是让韩德让带着燕燕避开吧。

得了双方父亲的允许,两人就在大军过后,再行上路。

却说前面,萧思温随着穆宗一道前行,一路上安排前后事宜,十分忙碌,不想大军才行了几天,萧思温正在马车中看着各地上来的奏报,就听得有护卫赶来报告说,穆宗又在前面杀人了。

萧思温大惊,忙带了室坊等人前去。

却原来大军进发,绵延甚长,行程极慢,穆宗又是随心所欲之人,这次为战事不利,又加上肖古之事,以及那“神药”的后遗症,脾气更加暴燥无常。

前日穆宗又酒醉扶上马车,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当下便令人带了弓箭,要去散心。辽人长于马上,迁徙乃是天性,四季捺钵都是随走随停,除了出发点和终点是一样的,路上走得便是随心所欲,所以众人也不以为意,只扶了穆宗下车上马,带上弓箭,带上众侍卫一路策马而行。

穆宗心情不快,便要打杀几只猎物,只是大军前行,这一路上鸟兽走避,策马好一会儿,也没见着什么猎物。殿前都点检耶律夷腊是他心腹,见他不快,心中害怕,忙上前劝道:“主上,咱们离开大队甚远了,怕是宰相会问起,不如早些回去吧。”

穆宗哼了一声,见的确无趣,便要回转。不想此时远处却隐隐传来歌声,甚是欢快。

草原上四野空旷,放歌应和,本是常事,诸人也不以为意,不想穆宗此时戾气甚重,听了这歌声欢快,忽然似被激怒了,他勒马转身,喝了一声,便向那歌声方向而去。

诸近侍、武士等俱跟在穆宗身后,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转向,更不知道他打算往何处去,人人脸上俱是惴惴不安,直随着穆宗行了一段路以后,见穆宗勒马,便也看去。但见前面并无异装,不过是有几个帐蓬毡包,牧人唱着牧歌,放着牛羊,却是草原上常见的情景。

穆宗看着前面,忽然间暴怒起来,道:“前方战事死了这么多人,这些贱民居然敢唱歌?真是全无心肝,真是可恶之至!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死。”

众近侍、武士们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此番战事折损甚多,难道不是皇帝指挥不当吗?便是不能责怪皇帝,但战争最终也没有输啊,宋国也已经撤兵了。现在对外公布的消息,也是本朝打了胜仗,应该不应该应祝吗?作为他的子民,放马牧羊,草原放歌,本是好事,竟然也成了罪过不成。

穆宗说完,见无一人反应,扭头看众人神情,忽然暴怒起来:“你们难道没有听到朕的话不成?”

近侍花哥战战兢兢上前:“主上有何吩咐?”

穆宗一指牧人们:“统统射杀,以祭阵亡将士。”

众人皆呆住了。

穆宗扭头凶狠地看着他们:“怎么,你也跟他们一样,对朕不恭敬吗?”

花哥打个哆嗦:“不不不,奴才不敢。”他无奈之下,只得扭头对兵士们大声叫道:“主上有旨,牧人无礼,统统射杀,以祭阵亡将士。”

众牧民正在放牧,谁晓得忽然间一阵箭如雨下,顿时将数人俱射倒在地。牧人们都惊呆了,有些不知反应,更有些吓得四处逃散。

穆宗却是哈哈大笑:“射,统统射死,一个不留。”他忽然将手一伸:“拿朕的箭来。”

一个牧民正弯下腰,爱抚着一只小羊,后背忽然中了一箭,他惊愕地站直了身子,转身看到后面显赫的车队,想要开口说着什么,却又是一箭直射过来,那牧民心口中箭,他惊愕地指着穆宗,迎面又是一箭射来,他鲜血喷出,仰天而倒。

牧人们拼命奔跑,却敌不过背后射来的箭,一个个哀号挣扎着倒地。

穆宗看着这屠杀的场面,兴奋地哈哈大笑:“好、好,痛快,痛快!拿酒来!”

近侍小哥踉跄着跑到车驾边拿了酒囊来跪下递于穆宗,穆宗跳下马来,仰头咕噜噜喝了大半,才放下酒来,抹了抹嘴,看到草地上已经是尸横处处,血染草间,更是觉得兴奋无比,哈哈大笑道:“好,好,拿火把来!”

花哥赶紧递了火把过去,穆宗走过尸体堆中,将火把一扔,火把一个弧线,落入牧人的帐蓬上,烧了起来。

穆宗又将中手的酒囊也扔到着火的帐蓬上,火晓得更旺了。

穆宗哈哈大笑,这时候他便哼着歌儿转身走向自己的马,那歌声竟就是方才牧人们所唱之曲。在这一片血腥中,他轻松的神情和歌声,更令人毛骨耸然。

穆宗上马,便前簇后拥,驰离这片被鲜血浸透的草地。

而当萧燕燕和韩德让策马到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修罗地狱。

燕燕跳下马,看着眼前的一眼,只觉得完全不能置信:“这是谁干的,怎么会这样——”

韩德让看着眼前的一切,也呆惊了。曾经美丽的草原一道道暗紫色的血沟,牧人们死状各异,帐篷余烟未尽,羊群四散在远远的草坡上,咩咩地叫着却不敢走近。

韩德让拉住就要跑着上前的燕燕:“燕燕,小心,危险!”他把燕燕拉住怀中,只觉得燕燕浑身颤抖,知道她娇生惯养,必是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忙安慰道:“燕燕,别怕,有我在。”

燕燕却一把推开他,怒道:“我才不是怕呢,我是、我是愤怒,是恨。这是谁干的,谁干的?”

韩德让也是不明所以,猜测道:“或许是……遇上草原上的盗匪了?”

燕燕气愤地抹了一把泪,疾步前行:“哪来这么狠毒的盗匪,他们只是普通的牧人,又惹着谁了。就算是草原上的盗匪,我也从来没听说过会把所有的人都杀死?”

韩德让沉下了脸,拉住燕燕:“你呆这儿别动,我去看看,或许能够察出什么线索来。”

燕燕恨恨地道:“对,一定要找到凶手,教他也要受死。”

韩德让一步步走过去,仔细看着四周情景,从尸堆中终于发现老牧人夫妻的尸体,那老牧人弥里吉仰面朝上倒在血泊中,他虽然已经死去,却仍保持着一手前指,瞪视前方的姿态,死不瞑目。烧焦的帐蓬边倒卧着一个老妇人,半边身子已经漆黑。

两人搜看过来,但见处处惨状,触目惊心,只能看出这场屠杀绝非一人所为,但是帐蓬虽然烧焦几处,仍有些未烧的帐蓬以及牧人的身上财物,俱都还要,可见并非盗贼所杀。韩德让拨起牧人身上的箭,心中一惊,这些箭制作精良,上有铭文,显见是官制。

忽然间但见金光一闪,韩德让快步过去,自一个牧人身上拨出了带着血的箭,但见箭簇在阳光下发出金光。

韩德让拿着箭,递给燕燕:“你看。”

燕燕忙夺过韩德让手中的金箭,箭上刻着几个契丹大字,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汗帐用’,这是……这是……”

韩德让心一沉:“这是主上的御用之箭!”

燕燕失声道:“又是他,又是这个暴君……”她愤而顿足:“早知如此,我当日拼着一死,也要先杀了他!”

韩德让按住了她,沉声道:“他自然是要死的,他若不死,还不知道要有多少的人,会无辜惨死。”但见燕燕浑身颤抖,伏在他怀中大哭起来,他抱住燕燕长叹:“哭吧,哭吧……”

燕燕含泪抬头问他:“德让哥哥,这样的事,还会发生多少?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才能结束?这样的昏君,长天生怎么就不收了他啊!”

韩德让长叹,失语。穆宗为人暴戾好杀,再加上战事不利,肖古之事更是雪上加霜,“神药”无望的失落和肖古的欺骗,更令得他杀性不可收拾。

然而,此时他只能安慰燕燕:“你放心,长生天一定会收了他的。”

燕燕恨恨地道:“但愿长生天早早收了他……”

夕阳如血,映着一地残尸,韩德让低沉地说:“是啊,有些人天生便是恶鬼,活着只会给世人带来灾难,只能让长生天越早收了他越好。”

燕燕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说:“那长生天为什么不现在就收了他?”

韩德让无语,若是上天真的有灵,何以中原百年板荡,人如草芥。眼前这姑娘,生于富贵之家,这恐怕是她人生第一次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吧。

这甚至不是战争,战争纵然残酷,却也是不得已所为。然而眼前的这一切,却是虐杀,这是一个人间恶魔的罪恶。

燕燕仍然执着地问:“德让哥哥,长生天为何不现在就收了他?”

韩德让仰首看着苍天,终于说:“燕燕,我都不知道,长生天到底在不在,有没有看到这一切。我们不能只靠长生天,我们要靠我们自己。”

“靠我们自己?”燕燕迷惘地问,她陷入了沉思。

韩德让没有说话,只是去将牧人夫妻都扶到帐篷里放正了,然后在帐篷边堆起柴堆来,将尸体火化了。草原上牧人皆是天葬火葬,并不似中原一般要木葬。

燕燕走到火堆前合什默祈,又解下腰上一个核桃大的黑色木符放入火中,低声道:“老爹,老阿妈,这是我爹从萨满那里求来的护身符,但愿能够保佑你们的灵魂回到长生天那里去……”

她的眼泪不住得往下流,她这无忧无虑的十五岁生命里,只有今天流的泪是最多的。这种可怕的场景,让她无法面对,也无法承受。

第二天,她就发起了烧。其实这些天她私自离家、受伤、遇狼、奔波、入宫、盗信,体力和精神早已经不胜负荷,只是因为事情毕竟还算一路顺利,她又是个逞强的女孩,在心上人前面不想显示自己只能闹祸不能收拾,又不想像汉家姑娘那些显示自己的娇弱,因此一路行来,大大咧咧,竟是自己也没感觉,已经是到了极限了。

如今看到草原惨状,这精神就垮了下来,如此自然身体也跟着起了病症。这一路高烧,一直到上京里才慢慢好转。

自然,这一路上,她也是都由韩德让照料。

回到上京,萧思温也知道了路上的经过,他看着韩德让,心中升起了一些想法。但此时这样的想法,只能暂时按下。他此时最大的忧虑,还是在次女乌骨里的身上,但目前乌骨里还因为谋逆案而扣押在太平王罨撒葛的手中。然而不管萧思温如何再三下贴子相请,甚至胡辇几番托人捎信,罨撒葛却都以政务繁忙而婉拒,令得萧思温心中焦灼,却无可奈何。

而此时的太平王府,罨撒葛惬意地坐下来,喝了一杯茶,道:“你去思温宰相府送信,就说请胡辇姑娘今天黄昏去领人吧。”

他的心腹高六笑道:“恭喜太平王,这是事情已经确定了吗?”

罨撒葛嗯了一声,叹道:“总算把这些杂事都理清了……”罨撒葛问主管刑狱的夷里毕粘木衮:“还有其他人吗?”

粘木衮摇头:“大王,只剩下皇太叔府了。”

两人四目对望,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些日子的杀戮,连他们这些执行者,都在这种浓重的血腥气中,有些透不过气来。现在终于快要结束了吗?

这段时间罨撒葛真是忙疯了。穆宗一回到京城就展开杀戳,与李胡谋逆案中相关的人,都要一一问罪,牵连甚广,许多人被处死。

罨撒葛虽然是一力查案之人,见了穆宗杀意如此之盛,也不禁有些胆寒,劝说道:“主上,若是一律处死的话,恐怕上京的契丹人家都少不了人命。不如,稍宽容一些人……”

不料穆宗虽然宠爱于他,但要杀人的时候,却是毫不留情的,不但没有理会罨撒葛的劝说,反而斥责了他一顿,罨撒葛无奈,只得闭嘴。连罨撒葛都如此待遇,朝上诸人,更是不敢再言。

西市,每天有一排犯人人头落地。监斩官和差役们都仿佛麻木了一遍,不停地将人押上刑台受刑。连着杀了许多人后,这仿佛永不停歇的节奏终于被打断了。

如今,名册上只剩最后一个人,就是李胡。

粘木衮问罨撒葛:“那李胡如何处置?”

罨撒葛冷冷一笑:“好歹是皇太叔之尊,怎么能够死于市集,本王亲自去牢中送一送他。”

高六小心观察着罨撒葛:“那,喜隐呢?”

罨撒葛单指在桌上敲着,笑道:“祸不及子孙,不是吗?”

高六陪笑:“可您杀了皇太叔,恐怕喜隐心中含恨,将来必成后患。”

罨撒葛大笑,笑声中透着自负:“和本王作对?他凭什么?连战场都没上过的黄口小儿。没了李胡庇护,他什么都不是。”

高六却道:“可看那样子,思温宰相的二女儿,怕是喜欢上他了,若是他当真娶了那乌骨里姑娘,就怕思温宰相因此而站在他这一边……”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罨撒葛的脸色,却见罨撒葛听了此言,反而更是得意:“本王正是要他去向思温宰相求亲。萧思温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若是我骤然提亲,他必须诸多推诿。可是若是他的次女要嫁给喜隐的话,我和胡辇王妃的婚事,才更容易成就。”

高六听得罨撒葛得意之下,直接将胡辇称为“王妃”,立刻大拍马屁:“是,是,小人先在这里恭喜王爷就要新婚大喜了。”

回应他的,是罨撒葛的哈哈大笑。

夷离毕院外,夕阳西下,余晖晚照。

喜隐和乌骨里相扶持着走出侧门时,两人均被骤然而射到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

乌骨里在朦胧的光辉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听到了两声熟悉的呼唤。

“乌骨里——”

“二姐——”

乌骨里看到眼前的人,正是胡辇和燕燕。她又惊又喜,上前一步,一手拉着胡辇,一手拉着燕燕,哽咽道:“大姐,燕燕。”

燕燕当即扑倒乌骨里怀里,大哭起来:“二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幸好你没事,太好了!”

胡辇转头正拭泪时,忽然看到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她凝神看去,却是罨撒葛正站在门楼顶上的哨卡处冲她微笑,她顿时惊到了。罨撒葛却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胡辇茫然地点了点头,便见罨撒葛转身离开。

胡辇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而此时一无所知的燕燕只顾高兴地拉着乌骨里:“二姐,我们快回家吧。爹爹在家里等你呢。”

乌骨里却止步不前,回头看向喜隐,燕燕顺着乌骨里的视线看向喜隐,顿时犯难了,转头看胡辇,叫道:“大姐。”

胡辇回过神,看到这个情景,再想到方才罨撒葛的模样,顿时心头火起,对着乌骨里斥责道:“看什么看,还嫌自己闯祸不够多吗?还不快跟我们回去。”

乌骨里却倔强地回绝:“我要跟喜隐一起回去。他是我的夫君,正好和我一起去拜见爹爹。大姐若是不同意,那我就随他回家。”

胡辇指着乌骨里,气得手指都颤抖起来:“你……乌骨里,你可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为什么大家这么费尽心力把你拉出来,你却要自己转身死活要往这牢坑里跳?”

乌骨里大怒,大声叫道:“喜隐是我喜欢的人,大姐,我不许你这样说他。”

喜隐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时候,是绝对不宜激怒胡辇等人,他深吸一口气,强抑恼怒和不甘,反走上前劝说乌骨里道:“乌骨里,你先跟你的姐妹回去。”

乌骨里担忧地看喜隐,泣道:“喜隐,我怕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喜隐温柔地看着乌骨里:“你放心,我既然要娶你,自然要堂堂正正上门求亲,三书六聘地娶你回家。哪能让你如同私奔般跟我走。我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你先回去,等我去接你。”

乌骨里感动之下热泪盈眶,胡辇看着喜隐怒气稍减,燕燕也诧异地看着喜隐。

喜隐冲胡辇一拜:“有劳大姐,乌骨里就拜托您多多照顾了。”

胡辇往后一退,让过他这一礼,冷冷地道:“谁是你的大姐,我和你没关系,乌骨里也和你没关系。”

喜隐十分有把握地一笑:“无论大姐信或不信,我与乌骨里是真心相爱。我永远不会离开她。”

见喜隐转身离去,乌骨里眼中犹有不舍,上前跟了两步。胡辇一急,将乌骨里紧紧拽住。

乌骨里上了马车,一言不发。一直到回了府中,早有侍女迎了上来,服侍她入浴,洗去多日来的肮脏和血污。

乌骨里泡在浴桶里,闭上眼睛,眼泪这才流下来。

今天一天,她看到的事情,突破了她生平的极限。

应该说,比起其他人来,她被抓的日子,并不算难过。也是只有刚被抓的时候,被带进牢里吓唬了一顿,自胡辇来求情以后,她就得到了一定的照顾。

然而,接下来并不如她以为的自己马上就会被释放,而是被单独囚在一间房间里头,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来放她出去。她什么信息也得不到,她叫天不应,叫地不应,一天比一天更惊恐。

她开始害怕,开始后悔,甚至开始怨恨。她害怕自己会死,也害怕自己会就这么被关押到被人忘记,甚至害怕会有更坏的命运在等着她;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听父亲和大姐的话去见喜隐,她后悔自己为了那份还飘缈无定的爱情付出的代价太大;甚至她也开始怨恨自己一心对待喜隐,而喜隐给她带来灾难让她陷入危险,却不来救她,她怨恨李胡野心不息害了喜隐,更害了她。

就这样胡思乱想,充满恐惧的煎熬着,睡不安寝食不甘味,才过了几天,她就整个人憔悴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她被带走了,带到另一间牢房里,在这里她见到了喜隐。而喜隐的样子,比她想象中更憔悴更凄惨。

乌骨里听到了喜隐的哭诉,诉说着皇帝的多疑,他们的无辜,以及他内心的愧疚。他说他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他说他以为她已经被释放,他说他一直想着她念着她,因为心里有她,所以坚持住了酷刑和恐惧,她是他坚持下去的所有信念。

看到她居然还没有被释放,他似乎有些崩溃了,他抱着她哭,向她忏悔,向着罨撒葛吼叫,说所有的罪名都由他来承担,求罨撒葛放了乌骨里。

乌骨里泣不成声,所有的怨恨和后悔,在那一刻几乎都融化在喜隐的深情之中了。

然后,狱卒要来带她离开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乌骨里紧紧抓住了喜隐,她不愿意离开他,她害怕这一离开,她和喜隐将是永别。

她向罨撒葛请求,她要留下来,她要和喜隐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罨撒葛在沉默了片刻以后,答应了她。或许就在她知道自己可以留下来的片刻,她有一刹那的恐惧和悔意,然而这点轻微的悔意,很快就消失在喜隐的情话里了。

她以为自己这下子再也出不去了,奇异的是,当她认为自己必死的时候,忽然间对喜隐的爱意高涨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爱情让她的内心自我感觉变得崇高,让她变得勇于牺牲,让她觉得生命似乎就此与以往不同了。所以,她不顾一切,抓紧如今与喜隐相处的每一刻,深刻地爱着,珍惜着,付出着。

或许在一开始她对喜隐的感情可能是因为虚荣、因为冲动、甚至是因为倔强。然而眼看着身边牢房的人一个个被拖出去而不再回来,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牢中所有的人,而喜隐却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用尽一切办法去照顾她、爱她。

两人的感情或许从一开始起并不这么单纯,然而在死亡面前的同甘共苦,让他们竟然真正的深爱了。

而李胡冷眼看着这一切,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从那时起,他对乌骨里的态度,便也如真正对待儿女一般,甚至多次都是这样一副“喜隐以后就拜托你了”的态度。

当穆宗回来以后,忽然间整个被囚禁的场所,人一个个被带出去,杀戮开始的时候,李胡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他对喜隐说:“看样子,应该是述律打了败战回来。这小子每次对外打不过人家,就对内杀人泄愤。看来,这满牢人活不了几个。”

他猜得很准,果然,很快地,就轮到了他。

就在今天,罨撒葛终于把李胡也带到了院子当中,他是来杀李胡的。到了此刻,李胡反而镇定下来,他盘坐在地上,看着罨撒葛时,脸色反而坦然了,他听到喜隐呼唤,只答了一句:“没什么,只是这一天到来了而已。”

而在此前,他曾经对乌骨里说过这样的话:“乌骨里,你爹回来,想来会保得住你,只盼到时候你能带着喜隐逃出生天,为我留下一丝血脉。李胡感激不尽。”

乌骨里应下了,当时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这一天,她看到了李胡的死。

罨撒葛本想把李胡带走,但李胡不愿意,他只愿意在这小院中,接受这杯毒酒。罨撒葛知道他的心意,他是想在喜隐的面前死去,好教喜隐记得这一幕,好教喜隐不要忘记对皇位的执着一样。

李胡是皇太叔,他临死之前,有这个权力。然而罨撒葛并不在乎,不管是喜隐还是李胡的另一个儿子耶律宛,在他眼中,都不是什么有份量的角色,就算他们心中含恨又怎么样,就算他们对皇位有企图又怎么样?李胡不也一样对皇位有企图一辈子,然而,却是大半辈子活在幽禁中,到头来,一样死得这么窝囊。

他就这样站在那儿,看着李胡闭眼喝下毒酒,看着毒酒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痛得他在地上翻滚惨叫不已,看着他就这么痛叫着凄惨地死去。

耶律喜隐和耶律宛兄弟目睹李胡死状,却只能扑在栅栏上,只能凄苦地叫唤,只能哀号,只能咒骂……

乌骨里也吓坏了,她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听着李胡毒发的惨叫声,直面她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幕发生。

她以为下一个会轮到喜隐、或者是耶律宛,或者是她自己。然而她没有想到,罨撒葛把李胡处死以后,却打开了牢门,把喜隐兄弟和她都释放了。

悲欣交加,生死无常,这一天,从地狱到人间,她百味尽尝。

她扶着喜隐,离开那人间地狱般的囚所时,两人紧紧相偎,在共同经历了那样的日日夜夜以后,他们已经骨血相连,若是分开,那就是撕皮裂骨之痛。

就在看到门的那一刻,她知道这一出去,她和他就要暂时分开,就这么一会儿的分开,她都不舍。她紧紧抱住喜隐,泣不成声,喜隐、喜隐,如今他只有她了,她是绝对不能再舍他而去的,她更不能再看到喜隐步入李胡后尘。

她要嫁给喜隐,她要她的父亲去帮助喜隐,保护喜隐。

她想着李胡死时,喜隐发出那一声声野兽般的哀嚎,她将喜隐抱在怀中,一遍遍地安慰着他。而喜隐将头靠在她的怀中,无助地像个孩子:“乌骨里,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只有你,只有你了……”

乌骨里轻声安慰:“没关系,我会陪着你。一辈子陪着你。我们会有孩子,孙子,你会有很多很多子孙,父亲不成的事,我们来做,我们不成的事,子子孙孙,一定能够成功的。你要皇位,我陪你去争,无论生死我都陪着你。你永远不会孤单的……”

她想,就算是为了喜隐,她也要努力,她可以,她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