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二卷)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一个青年的梦(4)

鬼魂五 你以为这样的无抵抗主义,在这世界上能够通行的么?不能相信来世的人们,能甘心听人杀害,做人奴隶的么?可以成真宗教的素质的人,地上能有多少呢。我说的事,并不是对宗教家说。我单想将战争如何可怕,战争因为傻气才会存在的事,说给人知道就是了。我决不是希望无理的事,也并非说不要管自己的利害。要得到值得生活之道,是在别的路上的。我单要说明那不合理的事是如何不合理;彻底的说明那滑稽的事是如何滑稽,说明那没意思的事是如何没意思:教那些自以为不会死在战争上的人,知道战争的可怕,而且知道死在战争上,是没意思的事;并且希望从心底里,至少也在心里想,各人都愿意去掉战争罢了;希望起哄,满口战争战争的人,能少一点便少一点罢了。还不能做到无抵抗主义的我,但深知战争的可怕和无意味的我,要不提倡连自己都能做到的或一程度的平和论,实在觉得不能。你不能满足这些话,也是当然的事。便是我自己,感到不能用我的法子立刻消灭战争这一节,也很觉得寂寞的。然而我除了说我的非战论之外,没有办法,也很以为惭愧的。但便是这一点,或者也可以供活着的诸君的参考。不要拿战争得意,却拿不战争得意罢。将拿别国人做亡国民的事,自己羞罢。与其憎敌人,倒不如爱罢。他们也并非因为憎你们而战的;倘能做到,还想和你们要好呢。也同你们一样,并不愿意死,却愿意活的。也是人类之一呢。以好战国出名的日本的天皇明治天皇御制里,仿佛有四海都是同胞,何以会有战争这般意思的歌,我也正这样想。我的意见,以为那样滑稽武士的死法,是傻到万分。国民都该开诚相示,大家不要战争。万不可上恶政治家的政略的当。如果有显出要战模样的人,也只因恐怖而起的罢了。自己没有死,总觉战争有趣的人,自然也还多。我就怕这一类人煽起战争的气势。其实是不论那一国,除了军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军备要扩张到怎么一个地步,正因此都窘着。正都窘着,却又不能不向这窘里走,这便是人类的苦闷的所在。这是怎么一回傻事呢?但这傻事,现在却成了无法可办的事。一想到如此下去会到怎样的时候,我们颇觉得伤心。至少须比列国有优势的军备,是目下的情形,目下的大势。我们的主,就是人类,生怕这大势,是当然的。惟其傻气,所以更可怕。文明愈加进步,知道是傻事,便将这傻事消灭的时候,倘若没有到,也可怕的。我们很愿意尽力做去,教这时候能够早到。我的解决策,也许太简单了,并且有孩子气。但据我现在的头脑,除了这样理想的方法以外,实在没有别的更有效的合理的简单方法:这也是自己很抱愧的。(郑重作礼之后,下坛。众拍手。)

鬼魂一 体息一会罢。

友的魂 刚才的话,你以为怎样?

青年 都不错的。可是拿这话对活人说,就要被人笑话呢。因为活着的人,实在都不以为自己会战死;因为都以为战死的全是别人。况且真怕战争的,也还没有;因为却以为勇气。因为他们以为反对战争的只是一班新式的浅学的少年。因为他们真以为不战便要亡国。真相信不压服外国,自己便要亡了。任你问谁,谁都说战争是悲惨的。但真知道悲惨这事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就有知道的,也不过以为和世上的天灾一样的事罢了。况且许多人,还以为扩张领土是名誉,是非常的利益。这种根性,单是别人死了,是不会消灭的。还有人想,以为如有嫌恶战争的小子们,便尽可不必去,也可以战的。至于别的群众,那更毫不明白了。因为他们连人是会死的事都忘却了,至多也单知道死了便是不活罢了。随便那一国,都有这一种胡涂人,所以很糟的。被大势卷了。便胡胡涂涂的凭他卷去;一到关头,只叫一声“完了”便归西了。因为从心里感到战争的恐怖这刹那,就是归西的一刹那,已经迟了呢。并且这一种人,倘使幸而没有战死,也就咽下喉咙便忘了烫了。即使没有忘了烫,也做不出什么的。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友的魂 活着的人,该很窘罢。

青年 那里,谁也不窘呢。直接窘着的,自然是另外。

友的魂 总该有人担心罢。现在的样子,是不了的。

青年 可是也没有人担心呢。经营惨淡的研究着怎样才会战胜的专门家,或者还有;至于惨淡经营的想着怎样才会没有战争的人,在日本仿佛没有罢。就令也有,也不知道他真意思在那一程度,真感着恐怖到那一程度。就令这样的竟有一两人,却又没有力。不过空想家罢了。因为对于实际问题,还没有出手呢。

友的魂 会到怎样呢?

青年 会到怎样?大约能够扩张军备的国,便只是扩张军备,扩张不完罢了。

友的魂 以后又怎样呢?

青年 大约碰了头再想法罢。

友的魂 这么说,你以为战争竟无法可想么?

青年 倒也不。我想总得有一个好法子才是。

友的魂 假使没有又怎样呢?

青年 那可没法了。

友的魂 不想勉强搜寻他么?

青年 可是麻烦呵。

(男女的鬼魂,都听着青年的朋友的魂的对话;其中一个美的女人的魂,这时发了怒。)

美的女人的魂 说是麻烦?

(青年看见鬼魂都发怒,大吃一惊。)

青年 就因为我自己没有力量。

美的女人的魂 因为没有力,不更该想勉强搜寻么?

青年 这固然是的。

美的女人的魂 你说固然是的,还有什么不服么?你并不希望战争消灭么?以为我们的孩子们,不妨死在战争里的么?

青年 那是决不这样想的。

美的女人的魂 照这样说,你是嫌恶战争的么?

青年 嫌恶之至。

美的女人的魂 照这样说,该希望战争消灭罢。

青年 自然。

美的女人的魂 既然如此,还不想出些力,教战争消灭么?

青年 出力是很想出力的。

美的女人的魂 很想了,以后怎样呢?

青年 我没有力量。

美的女人的魂 这也未必。你单想悠悠然的对着书桌,写些随意的话罢了。你是小说家。并且不愿意做费力的事。这事烦厌是委实烦厌的。你不愁没有吃,眼力又坏,不上战场也可以。要是敌人到了,可以和家眷搬到安全的地方去的。你何必真要没有战争呢?只要空想着战争的悲惨,写了出来,便得到良心的满足,也得了名誉和金钱了。好一个可羡的身分呵。但是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听我们的话做什么呢?单因为仍然以为没有法,以为麻烦,不要再想什么战争的事,才到这里来的么?(少停,)怎么不开口了呢?

友的魂 你答复几句罢。

青年 这并不然的。去掉战争这件事,我的确想着。不过我还有许多事;不能将我的一身,都用在去掉战争这一件里。

美的女人的魂 这样的么?你年纪还青,所以还想做各样的事罢。但是,战争的牺牲者的心,你可知道?如果不知道,说给你听罢。

青年 请宽恕我。战争的可怕,我知道的。

美的女人的魂 真知道么?活着的人真能知道?

青年 这却未必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好罢。

美的女人的魂 对于人类的运命,没有担心的资格的人,固然还是不知道的好。但是你,已经被命到这里的你,却不许进这种悠然党的。别人都全不知道的活着,也可以的。但是你,竟也能到这里的你,就令不能够免去战争,也该知道做了战争的牺牲的苦到怎样罢。

青年 你讲的话,都很对的。

美的女人的魂 你脸色变了。有什么不安么?

青年 在你们中间,我觉得自己悠然的活着,有些对不起了。

美的女人的魂 这倒也不必。能够悠然的活着的时候,是谁也悠然的活着的。但我却不愿你悠然的活着,因为想将我们对于战争的诅咒,渗进你的心里呢。谁也不可怜我们。我们真是毫无意味的死了。是受了所有侮辱,尝了死之恐怖而死的。我们为什么死的呢?我很想问一问活着的人们。从古以来,在象我一样的运命之下,死掉的人,固然不知道有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了;所以也许说,这是不得已的事。但能够冷冷的讲这种话的,其实只有活人。倘使象我们的身受了的,便谁也不能这样说了。以为谎么?也请你尝一回死之恐怖试试罢。

青年 请恕请恕。真表同情的。正想着怎么办才好呢。

美的女人的魂 这里为止,是谁也能想的。要紧的是从此以后呢。

青年 很是。

美的女人的魂 你是知道到此为止的事的,然而还没有想以后的事罢。为什么有战争这东西?

青年 因为国家和国家的利害冲突罢。国家和国家之间,不许有太强的。

美的女人的魂 也许如此。但从用去的金钱、劳力、人命这边一想,那些什么利害,不是全不足道么?

青年 我也这样想,但也有种种别的事情的。战争开初的原因,固然是利害的关系;然而一到中途,利害早不管了,变成拚死战争的发狂时代了,为难的就在此。这变化也只有很少的一点;但这一变,无可开交了,为难也就在此。以后便只是气势。后悔也无用了。战争到一两年,便谁都希望平和,可是气势却不准他了。没有法想,一路打去的。

美的女人的魂 这不是太傻么?我们却因此死了,并不愿死,并不愿给人杀掉的呵。

青年 我表同情。

美的女人的魂 你以为有了口头的同情,我们就满足了么?你以为只要说,这是大势,没有法,真是奈何不得,你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忍耐着自己的被辱,打熬着自己的被杀,我便满足么?唉唉,连想也不愿了。我是诅咒生来的。我为什么生来的呢?如果生来是无意味的,又为什么有战争这些事呢?我活着的时候,全没有想到别的事。只是自己的事,丈夫的事,孩子的事,菜的事,衣服的事,所想很是有限的。这样过去了许多日月。有高兴事便笑,有伤心事便哭的。孩子生点病,受点伤,便非常着急的;伤了一点指甲,也要大嚷的。现在想起来,很觉得异样。何以不能生活在平和里,何以该打熬这可怕的事呢?你也是生活在平和里的罢。昨天晚上到那里去了?

青年 看戏去了。

美的女人的魂 有趣么?

青年 老实说,实在是看懵了戏,什么也不觉了。伤心时便都哭,但自然是舒服的便宜的眼泪;发笑时便一齐笑了,从肚底里来的。我现在羞愧着这件事。

一个少年的魂 不羞也罢。喜悦的时候,还是喜悦的好。我们身受的死之恐怖和悲哀以上的悲哀,倘给活人尝了,要发狂的。人类不愿这样。

美的女人的魂 你的话真对。我并不想给活人没意味的凄凉。可是想活着的人,谁也不遇到无可挽救的事呢。

少年的魂 我能知道你的居心。但活着的人们,是不懂你真的居心的。就是我,也何尝喜欢战争呢?但我竟出去战争了,而且也杀了人,看见伙伴给人杀了,所以想杀人的。活着的时候,说到敌人这东西,是最容易发生敌忾心的。现在想起来倒不懂了,那时可总想想些法子呢。只要一些事,立刻发恨,觉得只要能多杀人,便自己死了也可以。听到自己的同胞给人杀了,被人辱了,听到自己的祖国危险了,真觉得自己是不算什么的。这虽然可怕,但实在觉得如此。而且遇着敌人,单是杀了还不够,还想将他惨杀哩。

美的女人的魂 战争会到这样,所以可怕。两面都因为同伴被人杀了,便越发增加了憎恶的心思。总该趁这势子没有到这地步的时候,想点法才好。即使已经到了这地步,也得怎么的使这势子变化了爱之喜悦才好呢。这真可怕。因为一点发狂,后来却会不知道到怎样的。同我这样,就为着这飞灾,受了说不出的辱,还被杀掉的。还有我的丈夫,我的丈夫那里去了?

其夫的魂 (近前,)在这里呢。

美的女人的魂 这种事真怕再遇到了。

其夫的魂 不再遇到也尽够难受了。人是天生的止能受到或一程度的苦的东西,苦到以上便发狂,所以还好;但便是想想也就难堪呵。我们遇着这事了,许多人们,大约还正在重演这罪恶,教人正受着死以上的苦罢。

少年的魂 但人里面坏东西还多呢。别人苦了,他却高兴的东西还多。因为污辱惨杀了本国人,也毫不介意的东西也还有哩。这类东西,许多混进了战场,所以更难堪了。好的自然也有。但被恶人杀了的人,就是善人到了,也活不过来了。这实在是没法的事。

美的女人的魂 的确是的。杀了的人,就令居心怎样好,也不能遇了善人的清净的爱,便洗干净的。最难堪的,竟还有不得不生出敌人的孩子的女人,而且还不止一两个。总之教人遇到无可挽救的事,是不行的。教人遇着要诅咒生来的事,更其不行的。我是这样想,(对青年说,)你不这样想么?

青年 这样想的。从心底里这样想。

美的女人的魂 请看在这里的人们罢。全是托了战争的福,弄得不能不诅咒生来的这些人们呢。你竟还不想去掉战争么?诅咒生来的刹那时,你知道?

青年 在梦里知道的。

美的女人的魂 就在梦里也很难受罢?

青年 说不出的难受。这味道再多一分钟,大约便要发狂的。

美的女人的魂 醒后就好了罢。

青年 哦哦,在这一瞬间,我就醒了;心里想,幸亏是做梦。

美的女人的魂 我们可是醒着身受的,而且受到十分二十分钟以上呢。实际上便是尝了一秒的百分之一,便已很难受;我们可是尝到半日以上呢。以后的结果,就是弄杀呵。我这里,(指着胸口,)还有三个伤呢。

青年 我明白,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