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血水西瓜(3)
正在此时,那阿曜突然有所警觉,蓦然回头,恰见月色下张士师高大的身形,大吃了一惊,立即飞快地朝前跑去。张士师叫道:“喂,你……”立即又想起秦囗兰先前的嘱咐,忙收声朝前追去。
不出多远,便见陈致雍正站在甬道上张望,见张士师仓促奔来,当即喝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张士师知道解释起来极费唇舌,可又不能不答,便道:“我是老管家临时请来的帮手。”
他经常巡夜,目光锐利,早已看清那阿曜穿过两树芭蕉丛后,从旁侧闪入了茅房,也不与陈致雍多说,直奔茅房而去。不料刚一转身,陈致雍上前一把扯住他衣袖,慌道:“你做什么?”张士师道:“去茅房。”
陈致雍见他言行敏捷,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他是赶去茅房,竟然扯住不愿意松手。张士师则更加惊讶,这陈致雍在南方名望极高,此刻却紧紧拉住一小吏衣袖不放,或许真有什么人藏在茅房中,他不愿意旁人见到而已。
正暗自揣测,只听见陈致雍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张士师要挣脱他自是容易之极,但这样一来,事情未免会闹大,便道:“我确实是……”
一语未毕,却见那哑巴仆人石头从茅房中走了出来。陈致雍忙松手招他过来,指着张士师大声问道:“你认识他吗?”石头记得白日曾在厨下见到老管家与张士师交谈,便点了点头。陈致雍这才狠狠瞪了张士师一眼,转身往花厅而去。
张士师匆忙奔进茅房,却是空无一人,不免大出意料。他又赶出来追上石头,拉住他大声问道:“你刚才见到有其他人进茅房了么?”
石头一愣,只茫然发呆,张士师便又将嘴唇贴近他耳旁,重新问了一遍。石头立即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厨下方向,示意自己要赶紧回去干活儿,抬脚离去。张士师一时大惑不解,无论如何想不通为何片刻之间那阿曜即消失不见。
正在这个时候,花厅骤雨般的鼓声倏地止歇,突如其来的寂静仿佛在正式宣告:那绿腰软舞终于结束了。
如此宁静的夏夜,却如此躁动不安。
堂内一曲《绿腰》舞毕,众人大声叫好。不过老管家暗中品度,主人击鼓的手段已经大不及从前了,廉颇到底老矣。李家明也这样认为,倘若由他本人来配乐,效果当会更好。然则王屋山确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跳得要好,单是那暗藏在舞衣中的泠泠冷香便已经足以惊艳全场,令人目眩神迷。
王屋山早已经是香汗淋漓,走下场时,新科状元郎粲忙迎上前去,笑道:“有劳娘子了。”抽出自己的汗巾递了上去。王屋山微微一笑,先将长袖挽起,这才接过汗巾。她甚是疲累,亦觉不便与郎粲多谈,便往卧榻走去。
侍女吴歌一直与李云如不大和睦,见王屋山今晚大出风头,甚至有劳韩熙载出面击鼓,有心巴结,抢到面前笑道:“娘子今晚可是大展风采,将那人的锋芒全压下去了。”一边说着,一边朝闷坐在榻上的李云如努了努嘴。
此时,韩熙载刚在侍女端上来的铜盆中洗完手、擦了汗,正重新走回三屏风榻,因李家明坐了他原先的位置,便坐在了李云如右侧。李家明忙使了个眼色,李云如会意,起身从兄长面前走过,取过搭在左扶手上的韩熙载的外衣,从肴桌前绕到韩熙载右侧,柔声道:“相公受累,赶紧披上衣服,可别着了凉。”
韩熙载一扫之前的沉郁,心情极佳,笑着点了点头,顺从地举起了双臂。李云如大喜过望,忙上前体贴地为他穿上。李云如刚喝了几杯酒,星眸低缬,香辅微开,比平常更加娇美动人,韩熙载兴致之下,居然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庞。
王屋山远远望见,当即面色一沉,又见吴歌不知好歹地挡在面前絮叨,便不耐烦地伸手将她推开,不料王屋山指甲上的尖护甲凑巧戳在了吴歌的手臂上。吴歌痛呼出声,却也不敢得罪对方,只得让在一旁暗生闷气。
李云如到肴桌前寻到自己的琉璃酒樽,斟满酒,自己先饮了一小口,预备将剩下的酒喂给韩熙载喝,这是韩府夜宴常见的调笑方式。不料刚一转身,王屋山疾步走来,正撞个满怀,大半杯酒全泼在了李云如的新衣服上,酒樽也滚落一旁,幸好地上铺了毡毯,幸未摔破。
王屋山忙赔礼道:“对不住对不住,云如姊姊,我不是有意的……”李云如脸色早已经黑了下来,低头看了看被酒打湿的衣服,没好气地道:“我这杯酒是要拿去给相公饮,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颇大,正三三两两交谈的宾客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齐望过来。
李家明忙抢过来捡起酒樽圆场道:“妹子,屋山刚跳完一场舞,有些累了……”连连朝李云如眨眼,示意她不可当众发火。李云如心中权衡利害得失,怒气这才稍解。
王屋山歉然道:“对不住,云如姊姊,我实在是有些疲累了。”走到肴桌前,拿起她那只引以为傲的金杯,里面还有半杯酒,她又添了半杯,奉到李云如面前,道:“姊姊的酒樽脏了,若是不嫌弃,这杯酒就当是我给姊姊赔礼吧。”
李云如一时愕然,不明白王屋山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要知道她素来把她那只宫里得来的金杯当作宝贝,都不许旁人多碰一下,如今却奉给自己,未免太不像其平日为人行事了。她既疑心对方心怀不轨,便不愿意去接那杯酒。王屋山立时僵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为难堪。
还是一旁李家明重重咳嗽了一声,李云如这才顿悟过来,原来王屋山是在做戏给相公看呢,自己如果再不接,就显得太过小肚鸡肠了,所以不能让她的小小伎俩得逞。李云如一念及此,只好勉强笑道:“既然屋山妹妹不是有意,这杯酒我就喝了吧。”接过来一饮而尽,又将金杯塞回王屋山手中,重重看了她一眼,这才扭头朝韩熙载笑道:“相公,我先回房去换件衣服。”韩熙载兴致颇高,点头道:“嗯,我们等你。”
李云如莞尔一笑,朝门口走去,越过屏风,正好遇到秦囗兰打帘进来,也不招呼,只挑衅似地看了她一眼,自回琅琅阁去了。一旁朱铣正与周文矩、顾闳中漫谈江南书画,远远望见秦囗兰进来,不觉有些走神,便道:“我出去方便下。”周文矩笑道:“朱相公请便。”
朱铣忙奔门口而来,擦肩而过时,悄悄向秦囗兰使了个眼色。忽见她身后尚跟着小布、大胖与那哑巴仆人石头,各抱着西瓜和酒坛,不由得一愣。仔细审视石头时,他却仿佛没有任何觉察,只旁若无人地走到西首,将酒坛放在了墙角,又默默地打帘出去。
秦囗兰微朝朱铣颔首,似是示意他先出去,自己随后就来,等朱铣出了花厅,才径奔榻前的肴桌。老管家已经让侍女将肴桌简单收拾了一下,秦囗兰将手中玉盘和玉刀放下,又命小布将手中大瓜放到玉盘上,大胖抱的瓜要小许多,暂时放在一旁肴桌上。
韩熙载正向李家明详细询问双凤琵琶情形,见大西瓜奉上,立即笑吟吟地问道:“是城北老圃的瓜吧?”秦囗兰点了点头。李家明笑道:“想不到这么多年了,韩相公仍是好这一口。”韩熙载嘿嘿一笑,左右看了看,问道:“怎么不见了致雍兄与朱铣兄?”秦囗兰答道:“大约出去方便了。”韩熙载道:“嗯,不等他们了。”向老管家道:“韩公,先切开一个西瓜吧。”
老管家应声上前,右手握起玉刀,左手扶住玉盘中的西瓜,将要切时,突然又觉得不妥,转动了西瓜好几次,终于选妥了下刀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这才一刀切了下去。
韩熙载尚且朝李家明笑道:“我可是甘当饕餮之名……”一语未毕,只听见“咯嘣”一声脆响,那个大西瓜顺刀而开,不料内里没有瓜瓤,只有瓤水,整个瓜皮包住的是一大泡水。老管家捉起玉刀,一时震住,连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韩熙载与李家明不约而同地从榻上坐直了身子,呆望着那西瓜。只在瞬息之间,那瓤水已经漫过了玉盘,往肴桌乱流,一股浓厚的腥臭气开始四溢。其他人闻声围了过来,见状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德明惊道:“似乎是血腥气。”众人一怔间,只听见背后有人道:“不错,正是血腥气!”
诸人回过头去,张士师正快步抢上前来。周压因手脚麻利,一直帮忙在花厅内添酒,手忙眼更忙,连适才张士师曾经到场观绿腰舞也未曾留意到,此刻突然见到他出现,不免惊讶异常,道:“典狱君,原来你还在这里!”
张士师来不及一一招呼,只朝众人拱了拱手,即走近肴桌,俯身闻了闻,皱眉道:“这是血水。”
舒雅难以置信,嚷道:“血水?这怎么可能?”李家明也从卧榻上站了起来,加重了语气追问道:“你是说这西瓜中流出的是人的血水?”张士师道:“或者并非人血,而是牲血,我尚不能肯定。”
他仔细查探了一番,见那玉盘中淤积的血水表面隐隐泛出黑紫色,大惊失色,忙从犹自怔在原地的老管家手中夺下玉刀扔到肴桌上,连声叫道:“退后,快些退后!”众人茫然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韩熙载不满地道:“不知典狱到此……”张士师恍若未闻,走近秦囗兰道:“请借娘子银簪一用。”
秦囗兰虽不明所以,依旧从发髻上拔下银簪。张士师拿那只银簪伸到玉盘中,光亮的银色立即变得乌黑。李家明惊叫道:“原来这西瓜有毒!”乍然一语,顿时引来诸人一片惊呼,大多人连连后退,生怕被那带毒的血水西瓜沾染上身。
王屋山早已经花容失色,惊惶不能自己,一手掩面,一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旁侧郎粲的衣袖。郎粲勉强拍了拍她肩头,示意不必惊慌,但其实自己也按捺不住地恐慌,甚至有些后悔今夜来这聚宝山参加宴会。
秦囗兰虽没有像旁人那般退开,却也是面色惨淡如纸,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身子摇晃了两下,显是从未见过此等情形,骇异之极。韩熙载正起身离开卧榻,见她风雨飘摇,忙伸手扶住,搀到一张椅子上坐下,问:“你受惊了。”
秦囗兰恍惚难安,一直到坐下才发觉扶住自己的人是韩熙载,有些意外,摇了摇头:“我没事。”韩熙载低声问道:“你怎的比前些日子清减了许多?”言语之间甚见关切。
秦囗兰顿觉有千般柔情、满腔心事,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自向大宋使者陶谷施美人计那件事后,他们便渐渐疏离,她本来以为,那种心上的鸿沟再也无法填平,但这一刻,他们仿若跨越了一切障碍,又亲近了——发怔半晌,眼眶一红,道:“改日说吧。眼前这事……却如何是好?”韩熙载淡淡道:“他们要杀的人是我。”秦囗兰一怔,问道:“他们?”
韩熙载冷笑一声,面色突然严峻如铁,回身问道:“韩府吃老圃的西瓜二十年了,从来没遇到今天这样的怪事。今日这西瓜是怎么来的?”他的声音并不严厉,但却自有一股不容人反抗的威严。
老管家终于醒过神来,望了一眼张士师,结结巴巴地道:“西瓜……西瓜是典狱君……送来的……”
电光火石之间,张士师已然明白了自己的不利处境——他既非韩府中人,又不是夜宴的客人,送过西瓜后更以“可疑”的理由主动要求留在了韩府,理所当然地是最值得怀疑的人选。果见众人目光如箭,毫不留情地注往他身上。
恰在此时,珠帘微响,陈致雍和朱铣揭帘而入,见堂内气氛凝重,人人肃穆,不免惊讶万分。朱铣脚下未动,目光早已经投向了一旁的秦囗兰,她却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进来——她正委顿地倚靠在座椅上,茫然地望着肴桌上的西瓜,又是惊奇又是困惑。
陈致雍心下大奇,问道:“出了什么事?”李家明答道:“有人在西瓜中下了毒。”他虽没有指名道姓,视线始终不离张士师左右,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一刹那间,陈致雍和朱铣互相对望了一眼,神色不约而同地起了微妙的变化——意外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惟恐祸及自身的慌张。幸好堂内诸人注意力不在二人身上,只稍作回望,随即迅速扭转目光,继续瞪视着张士师。
张士师久历刑狱,深知人言的可怕,不等旁人发问,立即解释道:“下吏江宁县典狱张士师,今日恰好路过城北,受老圃之托,送西瓜到贵府,绝非下毒之人。”韩熙载沉声道:“那这西瓜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士师道:“这个……下吏也不十分清楚……”
他已经详细回忆了整个经过,从在瓜地亲眼见到老圃从瓜蔓上摘下西瓜放到车上,再由他一路送来韩府,直接运到这湖心小岛的厨下,中间并无任何差错。如果说谁有机会下毒,那么一定是韩府中人,且时机是在他运瓜到韩府之后。但西瓜不同于其他酒水菜肴,外有厚厚的瓜皮,下毒难度既大,又极易被事先觉察,此人若有心杀人,又怎会愚笨至此?这一节,他想得到,堂内诸人自然也想得到——有机会在西瓜中下毒的人远不止他一个,但他却是惟一一个只有机会在西瓜中下毒而无法接触到其他食物的人——因而无论如何他这个送瓜人都脱不了嫌疑。
既知在西瓜一事上难以自明,他只好抗声力辩道:“下吏身为公门中人,深知天子脚下、王法可治,怎会平白无故地往瓜中下毒?况且下毒目的无非是要杀人。杀人就该有下手的对象,下吏今日受人之托,才第一次来到韩府,与在座各位大多素不相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觉“素不相识”一词并不妥贴,堂内几位官员虽不认识他,他却是认识对方的。
周文矩忽接口道:“我认识典狱君,我们是同乡。”其实早在王屋山热舞绿腰、张士师初到花厅时,他便一眼认出了这位句容同乡,只是一直不得其便招呼而已。
张士师亦深感意外,他习见官僚的明哲保身与势利,当此不妙处境,得到周文矩的主动出声招呼,本身就是一种支持,便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