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美一人(5)
老圃心想事成,忙喜滋滋地向张氏父子道谢。虽然他心中不免有点可惜白损失了两个西瓜,但这笔账算不到张士师头上,归根到底还是要怪秦囗兰,下次得多收她们韩府两成瓜钱才行。一边想着,一边取过剪刀,从瓜蔓处绞下了那几个大瓜,搬放到一辆鸡公车[12]上。
老圃再三叮嘱张士师务必将瓜交到秦囗兰手中,末了又迟疑道:“这鸡公车是自家家用的,典狱君可要记得替小老儿送回来。”张士师心想反正他明早要回江宁县衙,就在北门边上,多走几步路给他送回瓜地也不碍事,当即便答应了。
这边张泌也自挑好了两个西瓜,又自怀中取出数枚钱,铜、铁钱混杂其中,他特意只挑出铜钱,交给老圃道:“小儿代送瓜不过是举手之劳,这瓜钱还是要给的。”老圃虽感意外,却也不加推辞,立即如数收下。
一旁耿先生微笑道:“老圃,你可真是个精明人。”老圃久闻她的大名,忌惮她见识过人,只附和着干笑了两声,也不答话。
当下张士师又让父亲将两个西瓜放到鸡公车上,将车推了便走。他自幼习武,又正当盛年,这数个西瓜虽则分量不轻,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重物,何况有推车,不费太大气力。只是身为县吏,推着一车西瓜在城中行走,似乎有些掉价,好在张氏父子均不在意。
三人一道进城,向东绕过宫城时,西面御苑隐有笙乐传来。循声仰望,那座著名的百尺楼上有女子的衣影来回飘动,显然一场燕舞正在那美轮美奂的高台上举行。
百尺楼为几年前李煜不顾国库空虚、耗费巨资所建,通体楠木,画栋彩梁,极尽奢华之能事,站在高楼上,可俯瞰金陵全城,巷陌尽收眼底。楼成之日,李煜特邀群臣宴饮,群臣无不称赞百尺楼富丽典雅,惟独大理寺卿萧俨冷冷道:“只可惜这楼下少一口井!”萧俨为南唐开国老臣,忠厚耿直,名望很高。众人听了不解其意,料到此话必大有来历,忙追问情由。萧俨答道:“昔日陈后主有景阳楼,楼下有胭脂井,倘若这百尺楼下增加一口井,就可与景阳楼媲美了。”李煜虽是一国之主,却有着浓厚的文人气质,性情温和,从不轻易发火,但听到萧俨将其比作安乐误国的亡国之君陈叔宝后,忍不住勃然变色,当即将萧俨贬为舒州判官,逐出京师。此后,再也无人公开数落百尺楼的不是了。
张泌心头,又是另一番滋味。李煜初登君位时,他还是句容县尉,基于某种原因,曾经上书力言国事,条陈十项急务,请求李煜仿效西汉文帝服勤政事、躬行俭约。李煜览疏后大为感慨,亲自批复,并优诏慰答张泌,可惜,最终没有从谏如流,未能付诸实施,他就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而今十多年过去,南唐江河日下,国主奢靡之风不减,颓势再也难以挽回了。张泌心中轻叹了一声,心想:“过几日回到句容,可要将国主褒奖的诏书找个妥当的地方藏起来。”
耿先生的脸上亦露出惆怅之色,她曾经多次进入宫城,了解许多宫闱秘事,自有不为旁人所知的感叹。
三人脚下却是不停,继续朝前走去,绕过宫城便即分手。张泌与耿先生各自抱了一个西瓜,往东而去。张士师本待将二人送到家再往韩府送瓜,张泌却道:“你既答应了老圃,就赶紧替人送去。何况韩府位于城外,现在天色已然不早,万一途中有所耽误,错过了夜更,你今晚便无法进城了。”既然父亲如此说,他便不好再坚持,只好独自南行,向南城外的聚宝山雨花台而去。
他推着几个绝大个儿的西瓜在大街上行走,很是引人瞩目。沿途不断有人向他打听价钱,有意买下西瓜,不免又要费一番唇舌解释,由此耽误了不少行程。刚过镇淮桥[13],又听见背后有人扬声叫道:“喂……喂,卖瓜的……那西瓜如何卖的?”
张士师闻声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扶着位老妇人,正从桥头下来。那老妇人鬓发如银,梳理得一丝不乱,极为整齐,衣饰也甚是华丽,颇有气度,只是背有些佝偻,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那年轻男子,疾步向张士师走来。
张士师见她腿脚有些毛病,行动不便,忙叫道:“太夫人,这瓜不是卖的。”那一老一少已趋得近前,男子听说后,愕然问道:“这么好的西瓜,怎生不卖?”
那老妇人打量张士师一身长袍,不似街头叫卖的商贩,便问道:“莫非这瓜是你自己买了推回家去?”张士师尚不及回答,那男子便抢着道:“阁下能否让一个瓜给家母?我愿意双倍付钱。”
张士师这才知道原来老妇人是那男子的母亲,只是瞧她苍老年迈,年纪似已足以做男子的祖母,便猜想她大约是晚来得子。他见男子态度甚是急切,又见那老妇人一双眼睛不停地在那个最大的西瓜上扫来扫去,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慢慢伸出一只手来,不停地摩挲着那西瓜,显然很是喜爱,只好为难地说出了实话:“实在抱歉得紧,这几个瓜也不是我自己的,是替人送去聚宝山韩府的。”
那一刹那间,老妇人如同被火烫着一般,蓦地缩回了手,眼中的光彩倏忽熄灭,转而替代为一种无可奈何的失望表情。张士师见了,微一踌躇,正欲说“二位若是想要瓜,可去城北老圃瓜地”,却见老妇人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深深叹了口气,这悠长一叹中,似乎饱含着深长的哀伤意味。张士师心中一动,隐隐有所不忍,无奈瓜不是他自己的,他无法做主。老妇人却不再多说,只慢慢转身走开。男子忙追上前去,搀扶住母亲。二人再没有回头,重新往镇淮桥头行去。
张士师见那妇人身影瘦削,步履蹒跚,甚是可怜,不知怎地突然有一股热气冲上脑门,叫道:“太夫人!这位公子!请留步!我送你们一个瓜便是了。”
他这般做法,其实已经是大大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不料老妇人竟似毫不领情,只顾朝前走去,恍若未闻一般。那男子却恶狠狠地回过头来,瞪着张士师不放,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仇恨之意。
张士师一怔之间,却听见老妇人叫道:“阿曜,不要生事,咱们走吧。”男子这才回转了头。片刻之间,二人穿过镇淮桥,往东面乌衣巷去了。
张士师微微沉吟,已然醒悟过来:这母子二人并非怨恨自己,而是与韩熙载有宿怨。南唐第二位国主李璟在位时,韩熙载一度与元老大臣宋齐丘、冯延巳等人争权夺利,党争不已,在朝中结怨极多。不过这名叫“曜”的男子年纪太轻,不足以与韩熙载争锋,多半是他的父亲、也就是这老妇人的丈夫与韩熙载有旧怨了。
一想到这里,张士师心中陡然生出种不好的感觉来,他甚至觉得他实在不该无端答应替老圃跑这一趟的,后面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呢。只是,他还是希望能够再见到那江南第一美女秦囗兰,哪怕远远见一面也好。他虽然羞愧自己有这种念头,但这确实是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当然,此刻他绝对料想不到,一起杀人阴谋正在暗中展开,而他本人正是因为这趟意外的送瓜之旅成为当晚夜宴凶杀案的首要疑凶,深深卷入其中。以致日后他那退休致仕已久的老父亲张泌也不得不重新出山,全力勘破案情,希图洗清儿子的杀人嫌疑。
注释:
[1]细作:奸细。
[2]北海:今山东。
[3]诸葛武侯:即三国时期杰出的政治家诸葛亮,死后谥忠武侯。根据《谥法》,危身奉上曰“忠”,威强睿德曰“武”。
[4]娘子:对年轻女子的称呼,仆婢称呼主母也是娘子。唐朝杨玉环成为唐玄宗贵妃后,宠冠一时,宫中上下都尊称她为“娘子”,就连唐玄宗也不例外,杨玉环为此十分自得。
[5]汉子:对男子的蔑称。
[6]古代“行”跟“市”一样,都是市场的意思,鱼市是卖鱼的地方,菜行是卖菜的市场,花行是卖花的市场,银行则是不分类的进行商业交易的场所,类似现代的商业一条街。
[7]南京真有“饮魂桥”的恐怖传说,不过发生在南唐宫城护龙河西面的西虹桥(后改称大市桥)。
[8]老公:对老年男子的尊称。
[9]南唐地处江南,物产富饶,货币流通一向只限于开元通宝铜钱。后主李煜登基后,为取媚北方大宋,不断贡献财物来换取和平,导致南唐财力大竭。为了挽救危机,大臣韩熙载提出铸铁钱来缓解朝廷财政困难,隐蔽地聚敛民间财富,为李煜所采纳。本来新铸铁钱与铜钱币值相当,然则新出便遭盗铸,飞速贬值,十枚铁钱才值一枚铜钱,又因四周邻国均不使用铁钱,北方大宋严禁铜钱过江,故商贾一直抗拒使用,即使在金陵这样的地方,也经常明目张胆地不予收取铁钱。
[10]传说在四千年前古埃及即开始种植西瓜,后陆续东传,大约四、五世纪时经西域传入中国,由此得名“西瓜”,意为西来之瓜。因其性寒凉,五代前,中原普遍称其为“寒瓜”。明人李时珍在其名著《本草纲目》中记载说:“陶弘景(南朝梁时丹阳秣陵人,即为今江苏南京一带)注瓜蒂言永嘉(西晋皇帝晋怀帝司马炽年号)有寒瓜甚大,可藏至春音,即此也。盖五代之先瓜种已入浙东,但无西瓜之名,未遍中国尔。”《南史》中记录梁代孝子滕昙恭“年五岁,母杨氏患热,思食寒瓜,土俗所不产。昙恭历访不能得,衔悲哀切。俄遇一桑门问其故,昙恭具以告。桑门曰:‘我有两瓜,分一相遗。’还以与母,举室惊异,寻访桑门,莫知所在”。可见寒瓜在南北朝时已经遍及南方。本故事发生于南唐,当称西瓜为“寒瓜”,但考虑到读者阅读习惯,本书通称为西瓜,特此说明。
[11]炼师:对道士的尊称。
[12]鸡公车:一种独轮小推车,相传是三国时诸葛亮所创,结构相当简单:由木头制成,两个扶手,一个轮子,车身微翘,形似鸡头。因独轮着地,小巧方便,无论平原、山地、小道皆可畅行无阻,更胜畜力驮载,在江南一带十分流行。
[13]镇淮桥:跨内秦淮河,即六朝时之朱雀桥,唐朝诗人刘禹锡所题名作“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即指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