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比武招亲
出了溶洞,凤绝回首望向身后大树,洞口隐没在草木中,若非清幽误打误撞,真难发现。
山路崎岖,地势陡峭,凤绝携清幽一路施展轻功,很快来到山下官道。马蹄声并着鼎沸的人声传来。凤绝疑惑地望去,这些人携带兵器,不似士兵,更不似商贾,也不知赶去夜都作甚。
秋风更浓,似刀似刃,割在脸侧,轻微的疼。清幽亦是疑惑,伸手拦下一马,笑问道:“这位兄台,急着赶路是要去哪?”
那人只觉清幽笑容灿烂,一时愣住,片刻才答道:“姑娘有所不知,靖国公比武招婿,英雄荟萃,我们赶去瞧热闹。”靖国公她自然听过,凤秦国开国元老,管辖北方四郡,府中家将卫队有数万之众,是凤秦国的旧贵族,势力根深蒂固。她侧首望向凤绝,见他剑眉微挑,若有所思,问道:“怎么了?”
凤绝摇摇头,“没事,我们回去。”
清幽轻轻颔首。
次日,深秋晴朗。
凤绝携清幽出门。
清幽安静地坐在马车中,瞧着一路景色飞快后退,夜都环山环水,此时朝霞映在碧绿清澈的夜渠之上,漾起层层金色光芒,远远的青山在霞光掩映下,好似披着彩色盛装,格外美丽。
近了街市,两人下马车走路。
路两旁都是合围的银杏树,风吹过,纷纷扬扬的翠色小扇子落下来,像下着缤纷的雨。小河蜿蜒在路侧,清浅见底。
清幽环顾四周,街上时不时有卫队巡逻,她知晓这是因白莲教近来屡屡生事,烧毁粮草,袭击重要官员,弄得人心惶惶,夜都不得不加强戒备。一路走着,来来往往皆是商旅,载着一车车货物,井然有序。她心中暗叹,凤翔登基后颁布新政,鼓励商贸,凤秦国迅速繁荣。民间对凤翔多有崇拜,又因凤翔样貌俊美,故称其为“玉面凤凰”,再加凤绝这个号称“铁血黑鹰”的战神纵横沙场,难怪贪图安逸的东宸国招架不住,屡战屡败。其实她心中有数,经历几朝腐败,东宸国积贫积弱,朝中大臣只知推诿自保,真是气数将尽,可她终究是东宸国公主,她不能坐等东宸国灭亡,而无动于衷。
清幽脑中想着,脚下步子不由自主慢下来。
凤绝见清幽迟迟没跟上,拽住她手腕,“跟上。”
一阵北风吹过,枝头叶子纷纷脱落,在风中翻飞,飘荡,旋转,发出簌簌的声音。
当凤绝触到清幽温热的手腕时,细腻的触感,光滑的肌肤,竟令他们两人同时一怔。那一刻,他们突然同时回想起溶洞中缠绵。虽然他们刻意回避,可那美好销魂的感受岂是想忘就能忘掉。
清幽轻轻抽回手,面上微红。
气氛尴尬,一阵震天锣鼓声适时打断他们间的凝滞。
也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比武招亲开始了”。他们周围的人迅速增多,潮水般涌动着。
广场中心是块圆形空地,周围房屋依圆弧而建,街道形成一个个圆弧,就像一个个圆圈扩散开去,好似在水面投下一颗巨石后泛起的涟漪一般。
他们被兴奋的人群冲散。凤绝回眸四处寻找,却见清幽远远立在万千人群中,姿态娴静,好似一朵白莲独自绽放。他呼吸一凝,向她伸出手。
清幽挤过拥堵的人群,将手放入凤绝掌心。
凤绝好似不自在,目光下意识飘离,拉着清幽走近擂台。
比武招亲的擂台前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神情兴奋,等着观看好戏。擂台上,一名女子远远坐着,面罩轻纱,不见容貌。靖国公端坐在蒙面女子身侧,神情威严。
少刻,一名中年男子稳步行到台前,宣布擂台规则,具体抽签顺序,获胜之人将是格雅夫婿。
格雅?清幽眉心一簇,颇为疑惑。
凤绝瞧见,低声解释:“格雅是凤秦国对贵族女儿的尊称,类似中原的郡主。”
清幽恍然,转眸瞧着擂台比赛。
擂台上争斗异常激烈,最终胜出之人年约二十七八,长眉入鬓,丰神俊朗,算是美男子。他刀法精湛,游刃有余,破空声如龙吟虎啸,将最后的挑战之人逼得无处可退,最终跌下擂台。
台下众人连连拍手叫好。
凤绝望一望清幽,低声道:“此人我见过一回,名唤祈奕。是靖国公军帐下一员猛将,战场上来如闪电、去如疾风。可惜出身贫贱,并不受靖国公重用。”他突然止住话,目光扫到一抹诡异黑影,神情陡转凛冽,如笼寒霜。
擂台之上再无人挑战,眼看祈奕即将抱得美人归。
清幽听凤绝说至一半,突然没了下文,她轻拉凤绝衣摆,示意凤绝继续说。哪知凤绝突然纵身一跃,风驰电掣般朝北方追去。
与此同时,“砰”一声巨响,广场中央爆起一团迷烟,迅速弥漫,笼罩住整个擂台。人群顿时骚乱,四处奔走,皆以为遭遇白莲教袭击。
所幸烟雾很快散去,清幽在众人唏嘘惊叹声中,顺着众人目光朝擂台望去,却见凤绝正立在擂台上左顾右盼。
祈奕以为凤绝上台挑战,剑眉深拧,身如猛虎,挥刀直朝凤绝劈去。
众人只觉眼前青光一阵,华彩阵阵。定睛再看,原是凤绝行步若流水,动势若行云,一剑劈断祈奕手中大刀。祁奕亦被凤绝强劲剑风扫出一丈远,跌倒在地,口角溢出鲜血。胜负不言而喻。
“是你,真的是你!”
擂台之上,靖国公之女突然起身,尖声喊叫。似什么都顾不上,她朝凤绝飞奔而去,面纱随着她激烈的奔跑,骤然被风吹开,露出一张绝色的容颜来。
台下众人皆发出惊艳的赞叹。
清幽亦怔住,想不到靖国公之女竟是绝代佳人,秀发如瀑,眸如清泉,唇若丹朱。她从未见过有人将衣裳穿得这般美,一袭淡黄绫袄,围着一条缀满流苏的七彩披肩,轻柔的阳光洒落,仿佛灿烂流霞皆淌在那名女子肩头。
凤绝怔怔立着,眸中满是惊异。
靖国公之女奔至凤绝面前,眸中晶莹欲坠,声音隐隐颤抖,“真的是你!你的伤……好了吗?”
“云惜!谁让你到处乱跑!”
靖国公洛庭威气急败坏追上来,看清面前之人竟是凤绝,双眸瞪若铜铃,不能置信。
一声“云惜”的称呼,如巨雷猛然炸响在清幽耳侧。靖国公洛庭威之女,云惜?洛云惜?难道就是惜惜?
愣了半晌,洛庭威连忙跪下行礼,“左贤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祈奕听得“左贤王”三字,身躯一僵,眸中溢出死寂般的绝望,只得跪下请罪:“末将不知左贤王大驾,多有不敬。末将甘愿受罚。”
凤绝挥挥手,示意无碍。目光扫过洛庭威,他淡淡道:“本王微服回夜都,靖国公无需多礼。”
此时底下民众才反应过来,他们崇拜的沙场战神此刻正站在他们面前。只一瞬,海潮般的呼声此起彼伏,“左贤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清幽耳根都被轰得发麻,身周的人一片片虔诚地跪倒,伏在地上。那一刻,她仿佛听见源自他们内心的崇拜,甚至能感受到他们血液的贲张与跳动。她仰头望去,只见凤绝立在高高的擂台上,北风吹起他黑色袍摆猎猎翻飞,气震四方,更显王者风姿。她此刻才深切体会,原来在凤秦国子民心中,凤绝是近乎神一般的地位。
此时洛庭威伸手推了推一脸呆滞的洛云惜,低斥道:“愣着作何,还不见过左贤王。”
洛云惜只觉自己身置云中,半晌才回神,欠身一福,声音千娇百媚,宛若黄鹂歌唱:“左贤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其实她早该想到,他高贵的气质,俊美的容颜,一定身份不凡。
凤绝双手平伸,示意擂台底下民众起身,眼神落在洛云惜身上,方待开口。
洛庭威极其精明,忙凑上前问:“王爷,小女今日擂台比武招亲。王爷突然上擂台,可是……”
凤绝淡淡扫了洛庭威一眼。
洛庭威点到即止,连忙笑道:“比武招亲暂且作罢,王爷不如在寒舍小叙,用过晚膳再走。”
凤绝略略思忖,颔首同意。
是夜,月明星朗,秋风送爽。
靖国公府中大摆宴席。华灯炫目,映得处处亮如白昼。阁内人影幢幢,丝竹之声缭绕,宛如人间仙境。
清幽坐在凤绝身侧,菜的口味又咸又辣,她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总觉得食不知味。
凤绝见状,问了句,“是不是吃不惯?我已吩咐他们,等下会上几道清淡的南方菜。”
清幽一怔,他这样体贴,她没想到。
过了会,丫鬟们果然端来几道南方菜。凤绝夹了一筷子花雕醉玫瑰放入清幽碗中,轻轻道:“看你也没吃什么,尝尝。”
清幽素来最爱吃这个,倒有了些胃口。吃了点后,她不经意的目光,与坐在对面的洛云惜相遇。她多打量了洛云惜几眼,洛云惜虽生在落云山以北,长得倒水灵,秀发编成两条垂至腰间的辫子,秀挺的鼻子,黑亮的眼睛,脸颊上透出娇艳的粉霞来。
洛云惜目光遇到清幽时,明显黯淡下去。
其实洛云惜对凤绝的爱慕之意,清幽自然看得懂,不知缘何,她的心莫名烦躁。面前搁着一碗羹汤,是最早端上来的菜,因天凉汤早就冷了,她端起碗就喝,冰冷的汤灌下去,胃里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喝完,她觉得胃里难受,又拿起桌上酒杯,想暖暖身子,不知不觉十数杯菊酒入腹。渐渐,她双颊酡红,明眸中似也带上酒意水气。
凤绝侧首,瞧见清幽又举起酒杯,他忙按住她的手,“少喝两杯。你病才好,不宜饮酒。”
清幽一愣,旋即轻笑道:“天冷胃凉,暖暖身子。”说罢,她瞟一眼他面前几乎未动的菜,问道:“怎么,你不吃?”
凤绝摇摇头,“吃不惯。”
清幽微愕,也不再说什么。
酒过几巡,靖国公洛庭威喝得半醉。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洛庭威作势望了望洛云惜,又望了望凤绝,满面怅然,叹道:“哎,小女的婚事,一直是我的心病啊。”
凤绝剑眉微挑,问道:“靖国公,此话怎讲?”
洛庭威一脸苦恼:“王爷有所不知,一年多前,小女出了桩丑事,闹得满城皆知。哎……”
“一年多前?”凤绝面色一僵,握着筷子的手竟微微颤抖。
洛庭威接过话道:“王爷久在外征战,对夜都之事不甚了解。一年多前,也就是咱们丢了东都那时。小女正巧去临近夜西镇的幽关小镇探望表亲。哪知途中遇上兵变,小女跟大家走散。哎,也是怨天。小女……”
“爹爹!”洛云惜突然喊了一声,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洛庭威怨道:“哎,后来我们在落云山脚找到小女。哎,哪知小女失去清白,此事弄得人尽皆知,谁还肯上门提亲?老夫不得已才比武招亲。”
“爹爹,我……”洛云惜极力压抑着哭泣,脸色惨白,身子仿佛是北风中飘零的落叶,瑟瑟直颤。
凤绝听着,眉头微皱,转首凝望着不远处枯败的荷塘,怔怔发愣。
清幽望向凤绝,他眸中隐透出一缕凄凉沧桑,不知缘何,她的心竟跟着他莫名沉下去。
四周,幽静的黑暗与黯淡的月影交替,皆是无尽的怅然。
良久,凤绝薄唇轻启,一字一字清晰地飘散在夜风里,“这是本王的责任。”
北风徐徐,四周陡然沉静,水般月色柔和地从墨色天际滑落,静得只听见风吹开耳边散发的细碎声音。也许真的喝多了,清幽忽觉头脑发涨,胸前似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她全身燥热,脸上近乎滚烫,凉风一吹,是冰火两重天的感受。凤绝说洛云惜失去清白是他的责任?能是怎样的责任?她有些茫然,也许是酒劲上来,也许是夜雾渐浓,她眼前渐渐迷蒙,思绪越飘越远。这般冷的天,她额上竟全是汗,一滴一滴落下。周围很吵,很多人在说话,吵得她头涨欲裂,什么都听不清。
凤绝似说了什么,洛云惜嘤嘤哭泣,那哭声极小声极压抑,像是喜极而泣。
清幽神情益发恍惚,朦胧中,似有人推她,起先只是轻轻一推,接着几乎是用力一摇,她猛然回神,望入凤绝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歉然一笑道:“王爷,有事?”
凤绝稍滞片刻,黑眸不带任何情绪,声音淡淡的:“本王欲纳洛云惜为妾,王妃意下如何?”
清幽脸白了白,目光牢牢盯着面前酒杯,白玉晶莹透亮,一点烛光照上,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拿起勺子,一勺一勺舀着鸡汤,却都舀在了酒杯里,装得满满的,仍没停下,直到溢出来。
凤绝皱了皱眉,唤了声,“王妃?”
清幽手一顿,又像是一惊,忙放下勺子,歉然道:“不好意思,错将酒杯当作汤碗。哦,王爷刚才说什么?”
凤绝眸中覆上一层郁色,突然放缓语调,像是解释道:“洛云惜对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想……”
清幽恍若未闻,端起酒杯咽下一口汤,唇边竟是微微一笑,“这汤咸了点,味道倒还不错,王爷要不要也吃点。”
“扑通”一声响,惊了清幽一跳。
洛云惜突然跪在清幽面前,脸红得似能渗出血来。遥远处,几盏红烛在重重殿宇间隙里投下暗红的光影。她手中端着一只白玉瓷杯子,言辞恳切:“王妃在上,妾日后当端茶执帚,侍奉左右。还望王妃成全。”
清幽神色平静,看不出悲喜之色,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饮得太快,她竟没尝出杯中是茶还是酒。其实酒饮多了,茶便无味,那再多一杯酒也无妨。须臾,她轻轻道:“妹妹无需多礼。”
洛云惜依旧跪着,不肯起身。
清幽俯身将洛云惜从地上扶起,道:“纳妾只怕委屈你。依本公主看,不如娶为侧妃。”说罢,她幽幽一笑。
凤绝听到“侧妃”二字,愣了愣。娶侧妃需上表奏请凤翔首肯。他望向清幽,见她依旧是淡漠的神色,她这样不在乎,是啊,她一早就说过,她不爱他,不论他娶多少女子,她都不在乎,甚至乐见其成。他手里正握着一双象牙筷,滑滑腻腻的,竟快握不住,终于往桌上一扔。他沉声道:“好,既王妃无异议,就娶为侧妃。”
洛云惜喜出望外,连忙谢过清幽,深情的眸子一直追随着凤绝。
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扇形的银杏叶子纷纷落下,像下起一场雨。
凤绝偏首,望着满地落叶,本应是金黄的颜色,在夜色中却是深沉的黑色,直叫人心底更压抑。闭一闭眸,他轻轻道:“两个月后成婚,辛苦王妃准备。”
清幽笑了笑,语气生疏客套,“那是自然,请王爷放心。我先回去了。”起身,她顺着来时的路,独自走回去。
夜凉如水,月色如银倾泻。
狐裘披风尚搭在肩头,本欲取披风之暖,心里反倒生出凉意。清幽默默走着,靖国公府中长廊三回九转,蜿蜒不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左拥右抱与她何干?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他是凤秦国王爷,她是东宸国公主。他们本就是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