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二月二十二日(2)
“真的吗?莉迪亚,我敢肯定你错了。他经常对我说起你对他有多好。”
“我自然得表现得礼貌周到。今后也会一直这样。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感受。我不喜欢你父亲,阿尔弗雷德。我认为他是一个恶毒而专横的老人。他欺负你,滥用你对他的爱。你早该站起来反抗了。”
阿尔弗雷德厉声道:“够了,莉迪亚。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
“对不起。也许我错了……咱们聊聊圣诞节的安排吧。你认为你弟弟戴维真的会来吗?”
“他为什么不来?”
她不确定地摇摇头。
“戴维他——很古怪。别忘了,他有好多年没进过这个家门了。他那么爱你们的母亲,这地方对他而言有种特别的感情。”
“戴维总是让父亲很恼火。”阿尔弗雷德说,“他那不切实际的音乐梦。父亲对他可能确实过于苛刻了,但我想,戴维和希尔达都会回来的。要知道,这可是圣诞节呀。”
“和睦友善。”莉迪亚说,小巧的嘴巴嘲讽地撇了撇,“我倒要看看!乔治和玛格达莱尼要来,他们说可能明天到。我担心玛格达莱尼会觉得没意思透了。”
阿尔弗雷德有些烦躁地说:“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那弟弟乔治要娶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乔治一直是个傻瓜!”
“他的事业非常成功,”莉迪亚说,“他的选民们喜欢他。我相信,在政治领域,玛格达莱尼非常努力地为他工作着。”
阿尔弗雷德慢悠悠地说:“我想我不太喜欢她。她长得非常漂亮——但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那些看起来很好看的梨——像打了蜡一般光亮,还带点玫瑰色的红晕。”他摇了摇头。
“但里面却坏了?”莉迪亚说,“你会这么说可太好笑了,阿尔弗雷德!”
“有什么好笑的?”
她回答道:“因为你一向是个老好人。几乎从不说别人的坏话。有时候我甚至生你的气,因为你实在不够……哦,我该怎么说……不够有疑心,不够世俗!”
她的丈夫笑了。
“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什么样,是由你的想法决定的。”
莉迪亚尖刻地说:“不!罪恶并非只是人们想出来的。罪恶是真实存在的!你好像对这世界上的罪恶毫无知觉。但我知道,我能感觉到。一直能感觉到,就在这幢房子里。”她咬住嘴唇,别过脸去。
阿尔弗雷德说:“莉迪亚——”
但她迅速地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阿尔弗雷德也转过头去。
一个肤色黝黑、一脸谄媚的男人,谦恭地站在那儿。
莉迪亚不客气地问:“什么事,霍伯里?”
霍伯里的声音很低沉,但那不过是为了体现恭敬。
“夫人,李先生让我告诉您,会多两位客人来这里过圣诞节,他问您能否为他们准备一下房间?”
莉迪亚说:“多两个客人?”
霍伯里流利地回答:“是的,夫人。一位先生和一位年轻女士。”
阿尔弗雷德非常惊讶:“一位年轻女士?”
“李先生是这么说的,先生。”
莉迪亚马上说道:“我要上去见他——”
霍伯里往前迈了一小步,虽然只是一个细小的动作,却有效地阻止了莉迪亚迅速的行动。
“对不起,夫人,李先生正在睡午觉。他特别吩咐过,不希望被打扰。”
“知道了。”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当然不会去打扰他。”
“非常感谢,先生。”霍伯里退下了。
莉迪亚激动地说:“我太讨厌这个人了!他像只猫似的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你都听不见。”
“我也不太喜欢他,但他忠于职守。好的男陪伴兼护士可不好找。再说父亲喜欢他,这才是最主要的。”
“对,就像你说的,这才是最主要的。阿尔弗雷德,年轻女士是怎么回事。哪位年轻女士?”
她丈夫摇摇头。
“我想不出会是谁,连一个可能的人选都想不到。”
两人面面相觑,接着莉迪亚开口了,她那张富于表现力的嘴突然扭曲了一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阿尔弗雷德?”
“什么?”
“我认为你父亲最近有些无聊,因此,他想为自己策划一次小小的圣诞节。”
“所以邀请两个陌生人参加家庭聚会?”
“哦,我并不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我认为,你父亲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我希望他能从中得到些乐趣。”阿尔弗雷德严肃地说,“可怜的老家伙,腿脚不利落。在经历了冒险生活之后,他成了一个残疾人。”
莉迪亚慢吞吞地重复道:“在经历了——冒险生活之后。”
她在这个形容词之前稍微停顿了一下,赋予它一种暧昧不清的特别含义。阿尔弗雷德好像觉察到了这一点。他涨红了脸,看上去不太开心。
她突然提高了嗓门。
“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呢,我真难以想象!你们两个人截然不同,而他让你着迷——你简直崇拜着他!”
阿尔弗雷德略微有些恼怒,说道:“你说得太过分了吧,莉迪亚?我认为,儿子爱他的父亲,这是很正常的事。否则才不正常呢。”
莉迪亚说:“照你这么说,这个家里的大多数成员都不正常!噢,咱们别吵了!我道歉。我知道我伤害了你的感情。相信我,阿尔弗雷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非常钦佩你的——你的忠诚。现如今,忠心耿耿是一种相当罕见的美德。这么说吧,就算是我嫉妒,好吗?既然女人注定嫉妒她们的婆婆,那为什么不能嫉妒公公呢?”
他伸出手臂,温柔地抱着她。
“你没管住自己的嘴巴,莉迪亚。你完全没必要嫉妒。”
她飞快地给了他一个悔意之吻,轻轻地吻上他的耳垂。
“我知道。同样的,阿尔弗雷德,对你的母亲我也没有一丝嫉妒之心。我多希望能认识她呀。”
“她是个可怜的人。”他说。
他妻子很感兴趣看着他。
“她就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吗,一个可怜的人?真有意思。”
他陷入回忆中,诉说着。
“我所记得的她,基本上一直病着,经常哭泣,”他摇了摇头,“她没有一丝生气。”
她凝视着他,温柔地低声道:“真怪……”
但当他向她投来不解的一瞥,她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把话题岔开了。
“既然我们搞不清神秘的客人是谁,那我还是先出去把花园里的事做完吧。”
“外面很冷,亲爱的,寒风刺骨。”
“我会穿得暖和点。”
她离开了房间。只剩阿尔弗雷德·李一个人,他微微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房间里面的大窗户旁边,窗外是围着房子修建的露台。过了一两分钟,莉迪亚出现了,拿着一个平底篮子,身上裹着一件毛毯一样的外套。她放下篮子,开始在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方形石水槽里忙活起来。
阿尔弗雷德看了一会儿,走出房间,拿了外套和围巾,从侧门来到露台上。他顺着露台走,一路上散布着好几个做成盆景的石水槽,这些全部出自莉迪亚那双灵巧的手。
有一个沙漠风情的主题,铺着细细的黄沙,一小丛绿色的棕榈树种在染了色的铁皮罐里,还有一个骆驼队、一两个阿拉伯人偶和几幢黏土制成的泥浆房。一个是意大利花园盆景,有露台和开满鲜花的花床,全是用染了色的封蜡做的。还有一个是北极景观,用绿色玻璃做成冰山,还有一小群企鹅。接下来是日式庭院,有两棵漂亮的小矮树,镜子代表水面,还有黏土小桥。
最后他终于走到她身边。她正在工作,蓝色的纸铺在地上,上面压着玻璃,旁边是几块堆起的石头。此时她正从一个小袋子里往外倒粗糙的鹅卵石,想弄成海滩的样子。石堆之间有一些小仙人掌。
莉迪亚在自言自语。
“对,就是这样,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阿尔弗雷德说:“这件最新的作品是什么?”
她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因此吃了一惊。
“这个?噢,这是死海。阿尔弗雷德,你喜欢它吗?”
他说:“看起来相当贫瘠,不是吗?不该多来一点绿色植物吗?”
她摇摇头。
“我想象中的死海就是这样的。它‘死’了,你懂吗——”
“不如其他那些好看。”
“它本来就没被设计成好看的。”
附近传来脚步声。上了年纪、一头白发、背有些驼的男管家正向他们走来。
“乔治·李太太打来电话,夫人,她问明天她和乔治先生五点二十到,方便吗?”
“方便。告诉她,完全没问题。”
“谢谢您,夫人。”
男管家匆匆离开了。莉迪亚望着他离去,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柔和。
“亲爱的老特雷西利安。他多么值得信赖啊!我无法想象要是没有他,咱们可怎么办。”
阿尔弗雷德表示同意。
“他是那种老派的家伙,跟着咱们差不多四十年了,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我们。”
莉迪亚点点头。
“是的,他就像小说里那些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我相信,在必要的时候,为了保护这个家里的人,他会不顾一切的!”
阿尔弗雷德说:“我相信他会……是的,我相信他一定会。”
莉迪亚把最后几块鹅卵石放好。
“好啦,”她说,“全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阿尔弗雷德有些茫然。
她笑了。
“为圣诞节呀,傻瓜!为即将到来的这个情深意切的圣诞节家庭聚会。”
4
戴维正在读信。他刚把它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现在又捡了回来,重新展平读了起来。
他的妻子希尔达一言不发,静静地注视着他。她注意到他太阳穴部位的肌肉在抽搐(还是说那是凸起的青筋),细长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全身都在紧张地痉挛。最终,当他把总是垂在前额的一缕金发拂开,那双迷人的蓝眼睛望向她时,她已经准备好了。
“希尔达,我们该怎么办?”
希尔达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她听出了他声音中的迫切,深知他有多依赖自己——打从结婚起便如此——知道她会直接影响他最后的决定。正因如此她才格外谨慎,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死。
她开口了,声音平静,带有能抚慰人心的力量,就像经验丰富的幼儿园阿姨。
“那要看你是怎么想的,戴维。”
希尔达,这个大块头女人,并不美丽,但有一种吸引力。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就像一幅荷兰人画的风景画,嗓音温暖,讨人喜欢。她拥有一种坚强——深藏于心的坚韧,能够感染弱者。一个过分刚烈的矮胖的中年妇女,不机灵,也没什么才气,但有一些你不能忽视的东西。力量!希尔达·李拥有一种力量!
戴维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步。他的头发一点儿也没变白,长相难以置信的孩子气,温和的脸庞就像伯恩-琼斯[2]笔下的骑士,有些……不真实。
他忧心忡忡地开了口。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希尔达,你一定知道。”
“我不确定。”
“但我告诉过你呀——一次又一次。我讨厌那里的一切。那所房子,乡下,以及相关的一切。它只会唤起我的痛苦回忆。我讨厌在那儿度过的每一分钟!当我想起它,就会想起我母亲受过的所有苦难……”
他妻子同情地点点头。
“她非常可爱,希尔达,非常有耐心。躺在那儿,即便痛苦,却忍耐着,承受着一切。而我的父亲,”他的脸色随之阴沉下来,“给她的一生带来不幸,羞辱她、炫耀他的艳遇。他时常对她不忠,甚至从不费心遮掩。”
希尔达·李说:“她本不该这样忍气吞声,她应该离开他。”
他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说道:“她太善良了,不可能那么做。她认为留在那里是她的责任。再说了,那里是她家,她还能去哪儿呢?”
“她可以独立谋生。”
戴维烦躁地说:“在那个时候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那时的女人是不会那样做的。她们包容一切,耐心地忍耐。她还得考虑我们。即使她和我父亲离了婚,会发生什么?他很可能会再婚,建立一个新的家庭,我们就会被扔到一边。所有这些她都必须考虑到。”
希尔达没答话。
戴维继续说了下去。
“不,她做得对。她是个圣人!她一直忍耐到最后——没有一丝抱怨。”
希尔达说:“她要是一点儿都不曾抱怨,你就不会知道这么多了,戴维!”
他的脸色好了些,声音也变得轻柔。
“是的。她告诉我了一些事,她知道我多么爱她。当她去世的时候——”
他顿住了,将双手插进头发里。
“希尔达,那太可怕了堪称恐怖!凄惨悲凉!她那时还很年轻,本不该死的。是他杀死了她——我父亲!他要对她的死负责。他伤透了她的心。那时我便决定不要再与他同住一片屋檐下。我逃走了,远离那一切。”
希尔达点了点头。
“你的决定很明智,”她说,“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戴维说:“父亲想让我加入他的事业,但那就意味着要住在家里,我可忍受不了。我无法理解阿尔弗雷德是怎么忍受的,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就从没反抗过吗?”希尔达颇感兴趣地问,“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一些事,关于他如何放弃了别的职业。”
戴维点点头。
“阿尔弗雷德参了军。全是父亲安排好的。阿尔弗雷德,家里的长子,就要进骑兵团之类的地方。哈里加入他的事业,还有我。乔治去参政。”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发展?”
戴维摇摇头。
“哈里打乱了一切!他非常放荡不羁。欠债,惹了各种各样的麻烦。最后,某一天,他拿着不属于他的几百英镑一走了之,留下张字条,说他不适合坐办公室,他要去看看世界。”
“从此你们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了吗?”
“噢,不,我们有。”戴维笑了,“我们经常能听到他的消息!他会从世界各地发来电报要钱,也总能得到!”
“阿尔弗雷德呢?”
“父亲让他退伍回来加入他的事业。”
“他介意吗?”
“刚开始的时候非常介意,他恨那份工作。但父亲总能把阿尔弗雷德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相信,他现在依旧被父亲攥在手心里。”
“而你——逃脱了!”希尔达说。
“是的,我去了伦敦,学习绘画。父亲明白地告诉我,如果我去干这么一件蠢事,那么我只能得到很少的生活费,而他死后什么都不会留给我。我说我不在乎。他管我叫小傻瓜,然后就这样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