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三部曲(隋乱、开国功贼、盛唐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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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隋乱:塞下曲(47)

事以至此,他也不急着赶路了。跳下马,把缰绳交到阿思蓝手里,说道:“麻烦这位兄弟作个见证,一会儿我若是输了,你尽管将马给他!”

李旭见对方洒脱,也跟着跳下了马背,上前几步,把弓囊交到却禺的侍卫手里,笑着叮嘱:“如果我输了,这弓就归你家主人。”

却禺再次看了看李旭,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推断。此人就是传说中半夜闯入敌营,咬死了五十多名奚族武士的圣狼侍卫。自己这次是为安抚苏啜部而来,通过一场赌赛将射雕引发的误会揭开去是最好不过的选择。想到这,他以极其细微的动作向侍卫使了一个眼色。

侍卫躬身领命,双手托着弓,走到阿思蓝身边与其并肩而立。此时射雕风波已经完全被即将举行的赌赛化去,双方之间虽然还有隔阂,却已经没太多敌意在了。

突厥狼骑和苏啜部牧人们纷纷下马,在李旭和却禺身边围了个大圈子。草原上赌赛,不过是骑马、射箭和搏击(包括摔跤)三项。从小到大牧人们就这样玩,无论输赢,大家都不能伤和气,也不能耍赖,否则就会被所有人给瞧不起。

“比什么?”李旭和却禺同时发问。跳下马来,二人才发现彼此身高差不多。只是却禺的年龄已经三十出头,而李旭看上去却只有十五、六岁。

三十岁的壮汉摔十五岁少年,赢了也没什么光彩。却禺虽然脾气桀骜,却也是个磊落汉子。想了想,说道:“你说,拣你最拿手的!”

“我最拿手的是背古诗!”李旭耸耸肩膀,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阿史那家族出来的人,想必诗歌造诣强我远甚。今天你们远道而来,鞍马劳顿,咱们不如比文雅一点的!”

“你这小子,我怎能跟你比写诗!”却禺被气得苦笑不得,佯怒着说道。

“那比喝酒,你敢么?”李旭等的就是对方这句话,大声追问。

阿史那却禺又是一愣,没想到一个汉人居然敢跟自己比酒量。突厥民族认为酒能生血,越是勇士酒量越大。看看对方天真的笑容,他笑着回答:“比酒,看谁喝得多。一会儿输了,你可别哭!”

“一会儿醉了,你可别装糊涂赖帐!”李旭大声回敬。

围观的狼骑和牧人们轰然叫好,纷纷走到自己的战马前,将一袋袋马奶酒解下。马奶酒是所有塞外民族必备之物,既可以当酒解乏,又可以解渴生津,几乎每个出行的牧人都会随身带着几袋。片刻功夫,装酒的口袋就在却禺和李旭面前堆成了小山,二人用眼光互相望了望,解开皮绳子,对着喝了起来。

“一,二,好!”狼骑和牧人们大声喝彩。两个比赛的男人酒量都不小,却禺高举口袋,大口向嗓子里倒。李旭垂头鲸吸,喝酒的速度自然也不慢。转眼间,却禺喝空了四个皮口袋,低头看看李旭,发现对方脚下摆了两双皮袋,手中正再解第五只口袋的皮绳。

“坏了,这小子是个酒篓子!”却禺吃了一惊,心中暗叫不好。马奶酒的浓度远高于中原黄酒,所以往来塞上的汉人基本上两袋酒已经可以被放翻,鲜有能喝光第三袋者。而对面的少年四袋落肚,脸色却丝毫未变。双目之中温情脉脉,反而喝出几分如遇到老朋友般的热切来。

却禺解开第五袋皮绳,仰天灌了下去。喝酒的动作太快,一袋之中有三成洒到了前胸上。这已经是耍赖行为了,李旭却视而不见。解开第六袋马奶,不急不徐地吸进口中。

整个上谷,李旭的舅舅张宝生是唯一一个会把米酒浓缩的人。马奶酒虽然烈,却远达不到有间客栈的精酿程度。况且舅舅张宝生曾经“传授”过饮酒之道,越是匀匀地喝,越不容易醉倒。反而那种起初狂灌猛灌,稍后连喝带洒的人,看似精明,实际上没战,心已经输了。

阿史那却禺拎了第六袋在手,却看见了李旭开始解第七个皮袋子。他知道今天自己已经注定陪了黑雕又丢马,站起身,拍拍手说道:“算了,战马归你。它叫黑风,望你将来纵横驰骋,别委屈了它的血脉!”

“多谢却禺大哥!”李旭放下酒袋,强压着腹内翻滚的酒气站起身。前行几步,从侍卫拿起自己的弓囊,双手捧给了却禺。“我的弓不卖,却可以赠给朋友!”

却禺接弓在手,喜出望外,恋恋不舍地摸了又摸,却终又将弓交还于李旭之手,正色道:“既然,既然我输了,就,就不能坏了,怀了规矩。你苏啜部男人是男人,我突厥男人,就是,就是孩子么?”

“好一个突厥男儿,不愧是阿史那家族的血脉!”人群外,有人大声赞了一句。

李旭接弓在手,扭头回望。只见苏啜附离带着百余名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众人身后。从牧人们脸上嘉许的笑容望去,显然刚才自己与阿史那却禺赌赛喝酒的情景,大家都看在眼里了。

当晚,苏啜部诸人以迎接贵客之礼款待阿史那却禺及其随从,举部狂欢,篝火从中央大帐旁一直点到了营地外。席间,苏啜附离一再要求李旭将战马归还给客人,都被阿史那却禺以愿赌服输为理由推辞了。酒酣之际,额托长老问起客人来意,阿史那却禺也不隐瞒,把此行使命一一道出。

原来,有十几户索头奚部牧人逃到了突厥王庭,向可汗哭诉被苏啜部灭族之痛。可汗“心存慈悲”,不愿意看到自己麾下的子民自相残杀,所以特意派了阿史那却禺来东方了解战争始末。

“什么了解战争始末,分明是讨要好处来了。若是想调停,去年冬天突厥人忙个什么?”陶阔脱丝趁着倒酒的功夫,俯身在李旭耳边说道。

“突厥人势大,先看额托长老怎么回答!”李旭用汉语低声回应。二人你我情浓,说了几句,就把话题扯到了别处。至于额托长老怎么向突厥使者申诉被索头奚部落袭击掠夺之苦,十句倒有九句没听真切。

“若不是附离、阿思蓝他们几个机警,今年向大汗哭求的,就是我们苏啜部了!”额托长老声情并茂地讲述完了索头奚部侵犯草场,掠夺牛羊,杀死牧人等种种罪恶,把话题终于转到战争的起因上。

“当时附离他们只有六个人,索头奚居然派了二十八名斥候追杀,为的就是不走漏消息,以便在当天夜里把白天鹅的子孙一举屠戮干净!”必识部长老那弥叶在一旁添油加醋。如今,月牙湖畔霫族各部已经同气连枝,渐渐有了浑同一体的趋势。帮苏啜部对付过眼前麻烦,将来各部合并后,念及今日功劳,自然少不得他一个长老的席位。

“是啊,是啊……”几个大部落长老纷纷附和,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六个霫族少年如何力抗二十八名训练有素的斥候,如何在冰天雪地里与对方周旋了数个时辰,终于保证了消息及时传回了部落的英雄事迹。再提起各部如何仓卒迎战,如何为了保护自家的老弱妇孺奋不顾身,以千余牧人打败了对方数千骑兵……。讲到无奈处,一个个凄然泪下。

“你是说,是附离在一百五十步外,射伤了对方的斥候头领?”阿史那却禺认认真真地听完了长老们说的每一句话后,低声发问。

所谓了解战争始末,本来就是走个过场。突厥王庭对于霫、奚、契丹、室韦等部落向来执行羁縻政策,无论谁打垮了谁,只要胜利方保持对突厥的效忠,就不会发大军征讨。苏啜部的崛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阿史那家族现在需要决定的是扶植苏啜西尔替换掉原来的霫族诸部大埃斤执失拔,还是打压苏啜西尔,继续维护执失拔的权威。至于几个索头奚人的哭诉,随便画一小片够二十户人家谋生的小草场给他们,也就可以耳根清净了。

“是附离发箭打乱了对方部署,徐贤者定计诱惑斥候分兵。然后他们六个以少打多,干掉了对方一半人马……”舍脱沙哥对两个汉族少年异常推崇,挑着大拇指向阿史那却禺汇报。

“当时附离刚刚开始学武,连弯刀都不会用!要不是圣狼保佑我们……”那弥叶长老在一旁补充。

“好箭法,好计策,你苏啜部有如此勇士,难怪索头奚人要输!”听完沙哥长老的讲述,阿史那却禺拍案赞叹。看神情,他已经完全站到了苏啜部一边,再不想为索头奚部主持公道了。

“托大汗的福,我苏啜部少年一个比一个健壮!”苏啜附离有心讨好突厥人,笑着回应。

“怎么,你苏啜部还有人射技高过附离么?”阿史那却禺继续追问。

草原上奉行强者为尊的道理,此时在阿史那却禺面前隐藏实力,只会给诸霫联军带来更大的祸患。苏啜西尔族长点点头,算是默认了客人问话。然后叫过自己的弟弟苏啜附离,命他到距离篝火不远处的空地上,去竖一溜火把。

片刻之后,苏啜附离回来复命。西尔族长命人取来一张弓,十五支箭,起身向另一个火堆前饮酒的武士们问道,“一百步外有十三支火把,有人能用十五支箭把它们尽数射灭么?”

“何须用十五支箭!”不待其他武士答应,苏啜附离抢先站在自己的哥哥身边应道。伸手夺过弓,飞身上马。向前跑了十几步,横拨马头,“嗖!嗖!嗖!”接连数箭,每箭必有一支火把熄灭。须臾,远处陷入一片黑暗,马蹄声由远而尽,苏啜附离跳下马背,将剩下的两支箭和角弓捧到了哥哥面前。

“好一个骑射之技,却禺愿与壮士共饮一碗!”阿史那却禺端起面前铜碗,大声称赞。傍晚时与李旭拼酒,他已经喝得半醉。此时身体摇摇晃晃,言谈举止却豪气干云。

“苏啜附离敬贵客!”西尔族长得弟弟附离高举着铜碗,意气风发。

话音刚落,只听另一堆篝火旁有人大喊,“等我一等,咱们一起喝!”。随着喊声,站起一个身高近九尺的壮汉,正是舍脱部的豪杰哥撒纳。只见他从篝火中抽出一条燃烧的木棍,飞身上马。转眼之间,把熄灭的十三根火把又重新。然后策马转回,丢下木棍,弯弓搭箭,人马快速游走一轮,轻松松完成了与苏啜附离同样的动作。

“理当同饮,理当同饮!”阿史那却禺心里暗暗吃惊,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不到万人的一个小部落联盟,居然出了三个神箭手。这支人马的真正实力绝对不能用人数来衡量。索头奚人在人家的草场上还敢主动挑衅,看来真是死有余辜了。

“慢来,慢来,等等我必识侯曲利!”又一个壮汉从火堆旁跳起,策马去点火把。转眼间,火把再度熄灭,侯曲利丢下角弓,晃晃悠悠地走向阿史那却禺。

黑夜中射灭跳动的火焰,远比光天化日下射中靶子的难度大。草原上最重英雄,接连看了三次神奇射击,宴会的气氛一下子被推向了高潮。阿史那却禺带头叫好,举起酒碗与壮士共饮。嘴唇还没碰到碗边,却又听见有人高喊,“贵客再等一等,苏啜阿思蓝还没献艺呢!”

“阿思蓝!阿思蓝”无数少女拍手高呼。苏啜阿思蓝飞身上马,摆了个骑兵突击的姿势,拎着一条着了火的木棍从黑夜中跑过。火龙在黑夜中起起伏伏,远方立刻被点亮了十余颗星星。

“那是十三支火把!”阿思蓝策马回转,带着几分酒意冲着众人喊道。从马鞍后解下箭袋,数出十二支羽箭,借着火光让大伙看清楚了,然后把其余的羽箭全倒在了地上。

“十二支箭,他要用十二支箭射十三支火把!”几个少女拍着手叫道,一边叫,一边羡慕地看向坐在篝火旁养神的帕黛。阿思蓝的妻子帕黛回以幸福的微笑,仿佛早已习惯了丈夫如此被人仰慕。

阿思蓝拨转马头,在战马起步的瞬间,把第一支箭射了出去。“嗖!”远处一支火把应声而灭,只剩下十二支火把在黑夜中瑟缩。

“嗖!”“嗖!”阿思蓝在战马前冲,侧转,横奔,斜走几个瞬间将羽箭一一射出,无论战马如何动作,他的动作毫不停滞。

这已经高出众人不止一俦了,马上射箭,人的动作和马的步伐要配合如一才行。常人射箭,绝对不敢在战马变换方向时松弦。欢呼声一下子被压了下去,众人屏住呼吸,看着远处的火把一一坠入黑暗。

“还有两支,阿思蓝手中还有一支箭!”一个少女担心地尖叫。

刹那间万籁俱寂,只有细碎如鼓的马蹄声由近而远,突然,马蹄声猛地一滞,紧跟着,最远处那根火把横着歪了歪,熄灭。一点寒星在火把熄灭的刹那间迸射出来,直直地砸在另一只火把的正中央。

“砰!”最后一支火把被灼热的箭尖射了个四分五裂,几点火花流星般跳起,缓缓消失于黑暗中。

“吱,吱,吱!”数声秋虫的鸣唱从远方传来,特意为坠落的流星配上的一曲尾韵。

“好!”山崩地裂般的叫好声轰然而起,主人,客人,不同民族的壮士拼命地拍打着巴掌,毫不吝啬地将最高赞誉给予策马归来的献艺者。

“为如此神射干了这碗!”阿史那却禺大声提议。众人齐声响应,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喝罢,阿史那却禺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举到阿思蓝面前,大声说道:“壮士,今天我的属下惊了您的妻子,我以此酒向你赔罪!”

“不敢,不敢,您是苏啜部的贵客,再说,帕黛,帕黛她也没受什么伤!”阿思蓝敢紧侧身闪避,拒绝接受客人的道歉。

“您的属下不知道帕黛怀有身孕,况且,那雕不已经被附离射下来了么?”苏啜附离笑着替双方打圆场。训练一只可用于行军作战的黑雕出来相当不易,外来的附离射死了人家的宝贝,已经大大得罪了突厥王庭。如今人家不再追究,苏啜部应该知道感恩。若是再对黑雕惊吓到帕黛一事念念不忘,就有些不知道好歹了。

“如此,咱们就算揭过,今后谁都不准再记得!”阿史那却禺笑了笑,说道。

“揭过,揭过,一场误会而已。”舍脱沙哥的眼睛转了转,笑着附和。在举碗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卿卿我我的李旭和陶阔脱丝,心中不由发出了一声轻叹,淡淡的阴云浮现在眼角。

“您的妻子即将给你生下一个男孩,还是女孩?”阿史那却禺饮了一口酒,信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