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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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被捆绑的记忆(1)

当一个人心中有爱的时候,任何空间的距离恐怕都不足以让这份爱疏离。

阿瑟昏睡了大半个白天,一直到正午暖煦煦的阳光透过客厅的窗户照进来,才把他唤醒。他随便对付着吃了个早餐,然后就拿起手机打电话给保罗。

“你好啊,呆瓜。”他的哥们在电话里面说,“看样子,你这一觉估计至少睡了12个小时吧?”

保罗建议带他去吃午饭,但阿瑟心里一直想着另一件事呢。

“总之吧,”保罗听完阿瑟的想法之后表示,“我要么就让你从这里走到卡梅尔去,要么就把车给你,让你自己开车过去,是这意思吗?”

“不是啊!我想先到你继父的车库去把我那辆福特取回来,我们两个一起去那里吧。”

“你那辆车啊,自从当年那个晚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了。你真的想开这辆车上高速,然后整个周末什么也干不了,就这么待在路边等着拖车来救援吗?”

可是,阿瑟提醒他别忘了这辆车在此之前还曾经歇过更长一段时间,不也没事嘛。更何况,他很了解保罗的继父,那老头可爱古董车了,一定会把那辆福特车打磨得漂漂亮亮的。

“我的老福特是20世纪60年代生产的,要论状态嘛,肯定好过你那辆老掉牙的敞篷车。”

保罗看了看表,现在打电话到车库还来得及。如无意外,阿瑟只需要在那边等他就好。

下午三点,两位老友在约好的那幢建筑物门口碰了头。保罗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了转,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车库里面有好几辆等待修理的警车,而停在中央的那一辆虽然上面盖着帆布,但阿瑟还是一眼就看出,那应该是一辆老款的救护车。他走上前去掀起帆布的一角,这车的散热器罩看起来还真是够古老的了。阿瑟绕着车子转到后面,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打开了车厢尾部的拉门:里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上面躺着一张担架,勾起了阿瑟心中无尽的回忆。要不是保罗在前面扯着脖子大声地喊,还不知道他会沉湎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多长时间。

“忘了你的南瓜车吧,快到这里来,我的灰姑娘!要想把你的福特弄出来,我们首先必须推开这三辆车才行。既然是要去卡梅尔,咱们可别去得太晚,否则就会错过那里的日落了!”

阿瑟重新把帆布盖上,然后用手抚摸着车的引擎盖,喃喃自语:“再见了,黛西。”

连踩了四下油门,前面三下,福特车发动机的反应就好像是在轻轻“咳嗽”,而第四脚刚踩下去,马达终于开始轰鸣起来。阿瑟又操控车子动了几下,坐在他旁边的保罗随着小车的剧烈晃动,嘴里不住地咒骂。终于,这辆福特离开了车库,开向城市的北部,那里有一条顺着太平洋延伸的1号公路。

“你还在想着她吗?”保罗问道。

阿瑟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了车窗,温温的风一下子灌进了车厢。

保罗用手指在后视镜上轻轻地敲打,就好像是在给一面镜子做着测试。

“一、二、一、二、三,啊你看,还不错啊,等等,我再试一试……你还在想着她吗?”

“有时候吧。”阿瑟终于回答。

“经常?”

“早上想一下,中午想一下,晚上想一下,夜里想一下。”

“你跑到法国去不就是为了忘掉她吗,这主意不错啊,你看起来已经完全走出来了嘛!那么,周末呢,周末你也会想她吗?”

“我又不是说离开她就没法活了。你不就是想知道我还会不会想起她嘛,我已经回答了你这个问题,这就够了。没错,我在法国的时候也有过艳遇,如果我这么说能让你更宽心一点的话。好吧,现在让我们换一个话题吧,我不想再讨论这个了。”

车子向着蒙特雷湾飞驰,保罗望着窗外太平洋的海岸线朝相反的方向远去,接下来的几公里路程,车厢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我想,你总不至于还打算再去见她吧?”保罗开口问道。

阿瑟一个字也没有回答。车厢里再度陷入沉寂。

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变换着,在这条柏油大马路的旁边,一会儿是海滩,一会儿是沼泽。保罗干脆关掉了收音机,因为每当他们在两个丘陵之间穿过的时候,它就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加油吧,再不快点,太阳就要下山了!”

“离日落还有两个小时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么有诗意,这么讲情调了?”

“我才不在乎什么日落不日落呢!我感兴趣的是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姑娘啊!”

太阳开始下山了。透过客厅一角那个窗户跟前的小书架,阳光渗进了屋子里面。劳伦几乎睡了一整个下午。她看了看手表,然后起身走进洗手间,把头埋进水里面,让自己清醒一下。接着,她打开了衣橱,望着里面的那条运动裤,有点犹豫。都已经这么晚了,她如果还想准时赶到医院上晚班的话,恐怕是来不及去玛丽娜格林公园跑步了。不过,她现在真的很需要到外面去放松一下呢。

她还是穿起了运动衣。晚饭就算了吧,谁让她的工作排班这么荒谬违常呢,还是在去上班的路上随便嚼一点东西充饥吧。她摁下了家里的电话语音留言播放键,屋子里马上响起了她男朋友的声音——他拍摄的纪录片即将公映,所以打电话过来提醒她今天晚上一起去参加首映礼。可是,还没等电话里罗伯特的声音说出具体的约会时间,她就已经删除了这个留言信息。

早在一刻钟之前,福特车就已经离开了1号公路。如今,路边都是大片大片的私人地界,标明所有权归属的栅栏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丘。阿瑟开着车转了一个大弯,然后向着卡梅尔的方向驶去。

“我们有的是时间,先去把我们的行李放下吧。”保罗在一边说。

然而,阿瑟并不愿意绕路,他心里面另有主意。

“我本来应该买一点晾衣架带过来。”保罗继续说着,“想一想吧,等下我们可能就要在一堆蜘蛛网里面开路了,那栋屋子,这么久没人住,多少都会有点发霉了吧?”

“有时候,我真的会忍不住问自己,你是不是永远也长不大?那栋屋子固定会有人来打扫卫生,甚至每一张床上面都随时铺着干净的床单。法国人有电话,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另外,法国也有电脑,有网络,还有电视机。现在,恐怕只有在白宫坐着喝咖啡的人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法国人家里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自来水吧!”

他们正在走的这条公路一直攀升到山丘的尽头,前面的远方,在一块墓地前面,由锻铁铸就的大门轮廓显现出来。

阿瑟刚从汽车里下来,保罗就一屁股坐到了驾驶位上。

“告诉我,既然这个屋子这么神奇,在你离开的日子里还能保持正常运转,那里面的炉子和冰箱该不会也早就相互商量好了要怎么给我们准备晚餐吧?”

“没,这个嘛,没人能预料得到。”

“那好啊,既然如此,我就得赶在所有的商店关门之前去买点东西。然后,我再来这里找你。”保罗的语调欢快了起来,“趁这个工夫,你也可以好好地跟你妈妈单独待一会儿。”

两公里之外有一间杂货铺,保罗保证很快就能赶回来。阿瑟看着他开车离去,车轮过处,泛起一阵烟尘。他转过身来向大门走去。光线很柔和,仿佛是莉莉的灵魂笼罩在他的周围。自从她死了以后,阿瑟就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在过道的尽头,他找到了那一块被夕阳映照着的墓碑。阿瑟闭上了眼睛,园子里满满的都是野薄荷的香味。他开始低声自语……

我记得有一天在栽满玫瑰的园子里,我坐在地上玩,那个时候大概是六岁,也可能是七岁。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年刚开始的时候吧。你从厨房走出来,坐在游廊的下面。但是,我没有看见你。安托万下海游泳去了,于是,我趁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就想尝试一下平时被禁止的事情。我拿起他的大剪子去剪花园里的玫瑰,可是,那把剪子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你一下子就从游廊的摇椅上跳起来,冲下石头台阶,跑到我身边来保护我免受伤害。

当我听到你跑过来的时候,我想你一定会冲着我尖叫,因为我辜负了你一直以来欣然赋予我的信任;我想你也一定会夺去我手中的工具,就好像人们从那些因服禁药作弊而不再值得拥有冠军头衔的选手那里夺走金牌一样。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只是坐在了我的旁边,就那么看着我。然后,你抓起我的小手,沿着玫瑰的根茎一直摸上去。你的笑容温暖了我的心,就连你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已经比蜜更甜,你告诉我,剪的时候一定只能剪去跟自己视线平行处上方的那部分,否则就会伤害了玫瑰。一个男人,永远也不应该让玫瑰受伤,对吗?然而,有没有人会去想一想,又是什么能让男人受伤呢?

我们的视线相交,你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下巴,问我是不是有时候会感到孤独。我摇了摇头说没有,每个字都说得那么用力,好像这样就能让谎言离自己更远,因而也显得更加真实。毕竟我们之间存在着年龄的差距,我总要学会自己长大,你不可能在我每一次需要你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旁。妈妈,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某种宿命,会推动着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去做当年自己的父母曾经做过的事情吗?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跟你一样,妈妈,我也选择了放弃。

我以前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竟然能够像爱她那样去爱一个人。对于我来说,她就好像是一个梦。当这个梦离去的那一刻,我的灵魂也跟着消失了。我还以为我这么做是因为足够勇敢,是因为自我牺牲,当时所有的人都在劝我不要再跟她相见,但是,我其实本来是可以不理他们的!一个人在经历了失忆之后康复,这个过程就好像是一场重生。劳伦需要她的家人在身边照顾。而她唯一的家就是她的母亲,还有一个跟她重新走在一起的男朋友。至于我,对她来说,除了是陌生人还能是什么呢?我的存在只会让她最终发现,如今围在她身边的所有人当初竟然全都同意了把她的命运交给别人,任由她自生自灭!我又怎能允许自己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大病初愈的她好不容易才找回心理的平衡,我实在不应该去打破这个对她来说弥足珍贵的平静。

她的妈妈恳求我不要告诉劳伦,就连她都已经选择了放弃。神经外科医生百分之一百肯定地对我说,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她,她必将受到沉重的精神打击,整个人都很可能会崩溃。另外,她的男朋友也已经回到她的身边,这是竖立在我跟她之间最后的一道屏障。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妈妈,你想说我跟你讲的并不是事实,事实是我心中的担忧从来也没有停止。是的,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不得不承认,其实,我是害怕自己不能带她一直走到梦的尽头;我是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我是害怕自己没有办法让这个美梦成真;我是害怕自己最终发现原来并不是她在等待的那一个人;我其实就是不敢承认她已经把我忘了。

我心里面想过千万次要去把她找回来,可是脑海当中只要一出现这样的念头,我又会怕她最终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怕我们两个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尽情地欢笑;我怕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我爱的姑娘;特别是,我怕自己会再一次失去她,而这个,我想我是真的再也承受不起了。所以,我就去了海外,为的就是尽量离她远一点。可是,当一个人心中有爱的时候,任何空间的距离恐怕都不足以让这份爱疏离。走在大街上,只要看到哪个女子依稀是她的模样,我就会忍不住一路看着她往前走;我就会拿一张白纸,在上面涂满她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让她立刻出现在眼前;我就会闭上眼睛,在黑暗里用记忆搜索她的双眸;我就会把自己封闭起来,在寂静中靠灵魂聆听她的声音。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搞砸了自己职业生涯到现在为止最棒的一个设计项目。去法国建的那个文化中心,我在侧面墙上贴满了方形瓷砖,看过的人都说那更像是一家医院!

跑到那么老远的地方,我其实是因为怯懦而在逃避。是的,我选择了放弃,妈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后悔!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是希望,因为命运让我们两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交集;另一方面是彷徨,因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去跟她讲这个事情。现在,我必须有所行动了,我知道你会明白我想拿你的房子来干什么,我也相信你不会因此而怪我。不过,别担心,妈妈,我没有忘记你说过的话:孤独是寸草不生的荒园。就算我现在没能跟她一起生活,我也再不是孤身一人,我知道,不管是哪个角落,反正她就在这里。

阿瑟抚摸着白色的大理石碑,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石头摸上去还带着落日的余温。莉莉墓地的围墙边上生出了一株葡萄。每年夏天这里总会长出那么几小串葡萄,最终成为卡梅尔本地小鸟的盘中餐。

阿瑟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在碎石子路上行走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刚好看到保罗在离他几米远的一个石碑前面坐下来。他的好友假装压低声音,就好像是在跟谁讲着悄悄话。

“这景况看起来可不是太好啊,嗯,塔马厝夫太太!您的墓地竟然搞成这个样子,这真是耻辱啊!很久没有人来看您了吧,但这可不是我的错,您知道的。为了那个他整天幻想的女人,现在正坐在您墓旁的这个笨家伙竟然决定抛下他最好的朋友。唉,不过不管怎样,他最终还是来看您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喏,我带来了所有必须要用到的东西。”

保罗从一个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把牙刷,一些肥皂水,还有一瓶矿泉水,然后就开始动手用力地洗刷着石头。

“你能告诉我这是在干吗吗?”阿瑟问他,“你认识吗,这位塔马厝夫太太?”

“她在1906年就已经死了!”

“保罗,你能消停两分钟别干傻事吗?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个缅怀先人、寄托哀思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