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奥诺丽纳(3)
【一一、无人知道的内心的斗争】
我大约花了一个月功夫去摸熟我新环境中的人物,把我的职务研究清楚,对伯爵的态度举动觉得习惯。一个当秘书的必然留神观察他的东家。他的口味,嗜好,性情,怪癖,都成为你不由自主的研究对象。这样两个人精神上的结合,比着夫妇的结合可以说又过之,又不及。三个月中间,我跟奥太佛伯爵彼此都在暗中刺探。我很奇怪的发见伯爵只有三十七岁。他那种生活的表面上的安静,洁身自好的操守,并不完全出于严肃的责任感和自甘澹泊的思想;和这个被一般熟悉的人认为了不起的人经常接触的结果,我觉得在他繁忙的工作之下,彬彬有礼的举动之下,和蔼可亲的面具之下,极象心绪安定而很容易瞒过人的隐忍的态度之下,大有深不可测的奥妙。平时我们走在森林里,可以从脚步的声音上猜到某些地面底下是窟窿还是大块的石头;同样,用礼貌遮盖的自私,和被灾难挖成的地下隧道,也会在朝夕相处的生活中发出空洞的声音。盘踞这个伟大的心灵的不是灰心,而是痛苦。伯爵懂得一个在社会上负有责任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行动,有事实。因此他虽然抱着隐痛,仍旧走着他的路,用清明的目光望着前途,象一个信仰坚定的殉道者。秘不示人的哀伤,惨痛的失望,并没把他引入看破一切,不复信仰的荒土;这勇敢的政治家是虔诚的,但毫无炫耀的意思,他到圣·保禄教堂参加的弥撒,是为一般诚心的工匠与仆役们举行的清早第一场弥撒。朋友之中,宫廷之中,谁也不知道他奉行宗教仪式如此诚心。他的崇拜上帝,象某些规矩人满足什么嗜好一样讳莫如深。所以我后来发见,伯爵所遭遇的不幸远过于一般自以为受尽劫难的人;他们因为渡过了情欲与信仰的难关,便用讥讽与轻蔑的口吻嘲笑别人的情欲与信仰。伯爵却既不讪笑被希望拖入泥淖而仍在那里希望的人,也不讪笑攀登高峰以求孤独的人,或是热血奔腾的继续奋斗,用幻想作兴奋剂的人;他是从全面看社会的,不受信仰的束缚,肯听别人的怨叹,不轻信感情,尤其不轻信忠诚;但这个伟大的严厉的法官,对人间一切都能同情,都能赏识,不是逞一时的热情,而是出之以默默无声的态度,深思的态度,还有是用自己的柔情与人交流的方式。这可以说是一个加特力教中的没有血案的曼弗莱特,抱着信仰而仍不失好奇心,用一股象没有出口的火山一般的热度融化人间的冰雪,跟一颗只有他自己看到的明星絮语!
我认定他的内心生活有很多暗晦不明的地方。他往往在我眼前隐掉,但并非象旅客一般随着地形低陷而失去影踪,而是象被人追捕的狙击兵,故意避人眼目,想找个藏身之处。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常常在工作最紧张的时候跑到外边去,也不瞒着我,因为他一边把工作交给我,一边说:“替我接下去罢。”这位忙着政治家、大法官、演说家三重职务的人,酷爱鲜花,我看了很喜欢;那是心胸高洁的表现,也差不多是一切风雅人士都有的嗜好。园子和书房里摆满了珍奇的花草,但他永远拣枯萎的买来,也许是有心象征自己的命运!……他本身便象那些快要谢落的花,而那些花的近乎变质的香味,又能给他一股异样的醉意。伯爵非常爱国,献身于公共事业的狂热很象一个人要借此忘掉另外一股热情;可是他浑身浸在里头的研究工作和公事,对他还嫌不够;他心中常有一些剧烈的斗争,爆发的时候不免迸出些火花射到我身上。此外,他常常流露出渴求幸福的意愿,我也觉得他还是能够幸福的;那末究竟有什么阻碍呢?是不是害着相思病呢?这是我想到的一个问题。但在归结到一个这么简单而又这么可怕的问题以前,我左思右想,把痛苦的境界到处摸索过了。可见他无论如何努力,仍遮盖不了内心的波动。在他严肃的姿态底下,在法官那种沉默的态度底下,明明有股热情激荡,但被他甩那么大的威力镇压着,所以除了我这个与他共同生活的人,谁也没疑心到这桩秘密。他的座右铭仿佛是:“痛苦就痛苦罢,决不开一句口。“随处受到的敬重与钦佩,和他同样勤劳王事的葛朗维与赛里齐两位院长的友谊,对伯爵都毫无作用;或者是他对他们讳莫如深,或者悬他们早已明白底蕴。在众人前面,他始终昂着头,不动声色,只有极少的时间才会露出真面目,例如独自呆在书房里,花园里,以为四下无人的时候;那他就象孩子一样,不再以法官的身分遏止他的眼泪,而有非常冲动的表现了;那种情形倘若用恶意去解释,很可能损害他识见卓越的政治家声名的。
等到我把这些情形肯定以后,奥太佛伯爵在我心中便成了个问题,而且象所有的问题一样有那种强烈的吸引力;同时我对他的关切也象关切我自己的父亲一般了。为了尊敬而不敢表系出来的好奇心,你们能了解吗?……他没有野心,但象庇德一样从十八岁起就致力于经世治国之学,成为渊博的学者;他是法官,深通国际法,参政法,民法,刑法,既不用怕受人欺侮,也不用担心自己犯错误;他又是思想深刻的立法大员,态度严肃的作家,热心宗教的独身者,他的生活就足以证明他没有一点可批评的地方:这样一个人物究竟是被什么灾难压倒的呢?便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受到上帝的惩罚,也不及他所受的那末严酷:悲伤把他睡眠的时间剥夺了一半,一天只睡四小时!其余的时间,他表面上很安静,用功,没有声音,没有怨叹,但我常常撞见他搁着笔,把手支着头,眼睛象两颗固定的星似的,或者有泪湿的痕迹!他心里到底有什么斗争呢?这股活泼的泉水流在晶莹的砂土上,为什么没有被地下的火烘干呢?……难道泉水与地球的洪炉之间,象海洋与地壳一样隔着一层花岗石吗?换句话说,这座火山还会有爆发的一天吗?
有时候,伯爵用好奇的,锐利的目光,很快的把我瞧上一眼,等于一个人想物色同党而打量对方似的;然后一接触我的眼睛,看到它们象张开的嘴巴一般等候答复,似乎说着:“你先开口呀!”他的眼睛便躲开去了。有时他郁闷不堪,脾气很坏;遇到这种情形而伤害了我,他过后自有办法来迁就我:不说一句道歉的话,可是态度温柔,象基督徒一样的谦卑。
【一二、坚固的友谊】
等到我对这个我觉得极神秘,但大众认为极容易了解(因为他们只要用怪癖二字就能把所有内心的谜都解释了)的人物,有了父子般的感情以后,他的家务被我大事改革,面目一新。伯爵不事生产,甚至把家里的事搅得很糟。除掉本兼各职的薪水,其中三个差事是不受兼职不兼薪的限制的,他一年还有十六万左右收入,支出是六万法郎,内中至少有三万落在仆役的腰包里。第一年年终,我把那些坏东西统统打发了,请伯爵运用他的威望帮我找了一批老实人。第二年年终,伯爵受到的侍候比以前好得多,饮食也精致了,现代设备也享受到了;他有了两匹好马,是我替他向马夫论月包租的;请客的日子,饭莱由希佛饭店承包,事先讲好价钱,弄得很体面;平日的伙食归我舅舅荐来的一个手段髙明的厨娘负责,再加两名下手帮忙,特别开支不计,经常费用一年只花三万法郎,仆人反多了两名;有了他们收拾打扫,这所老公馆就显出它古色古香的诗意,不似先前那么荒凉芜秽了。
伯爵知道了这个结果,便说:“怪不得我那些下人会发财了,七年之间,我两个厨子部开了挺阔气的饭店。
我回答说:“你七年之中损失了三十万法郎。你在法院里向罪犯提起公诉,却在自己家里鼓励人家盗窃。”
一八二六年年初,大概伯爵把我的为人看清楚了;我们的关系也到了上司与下属不能再亲密的程度。他对于我的前程并没说过一句话,只是象老师与父亲一般的教导我:常常要我为他最繁重的工作搜集材料,起草报告;他一边修改一边指出他和我的观点有哪些地方不同,对法律条文的解释有什么分别。等到后来我办的一件稿能当作他亲自办的一样送出去时,他那种高兴的表示等于我最大的报酬,而他也体会到我这种心情。这个小小的插曲,对一个表面上这么严峻的人居然发生很大的作用。伯爵对我,用法律的术语说,已经下了最后一审的判决:他捧着我的头,亲着我的额角,说道:
“莫利斯,你已经不是我的同伴了,我还说不上来将来你跟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倘若我的生活不变,也许会把你当作儿子看待!”
伯爵把我带引到巴黎最髙级的人家,让我坐着他的车,带着他的跟班去作他的代表;那种机会真是太多了,因为他往往在正要出发的时候,突然改变主意,叫了一辆街车走了,上哪儿去呢?……简直是一个谜,我从人家招待我的态度上猜到伯爵对我的心意,知道他事先把介绍的话说得多么郑重。他象做父亲一般的体贴,非常豪爽的满足我的需要,而我的知情识趣更使他时时刻刻想到我。一八二七年正月将尽的时候,我在赛里齐伯爵夫人家赌运扱坏,输了两千法郎,可不愿意在我经管的账上支付。第二天我心里想:“这件事还是告诉舅舅呢还是告诉伯爵?”结果我采取了第二个办法。他正在用早餐,我对他说:
“昨天我手气坏极了,心里一火,便继续赌下去,输了两千法郎。你能答应我在本年的薪水中预支吗?”
“不。”他很可爱的笑了笑。“在交际场中赌钱,应当有笔赌本。你先拿六千法郎,把赌债还掉;从今天起,咱们各半负担;既然你常常出去作我代表,至少不能让你的自尊心受到委屈。”
我听了并不向伯爵道谢。我跟他之间,道谢的话似乎是多余的。这点儿微妙的地方,足以说明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性质。
【一三、幕启以前的讯号】
虽然如此,我们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他没有把我在他私生活中摸索出来的隧道打开给我看,我也没对他说:“你怎么啦?有什么痛苦呢?”他深更半夜的跑在外面干什么?我作他秘书的坐着自备马车回家,他却常常雇着街车,或竟一步一步的走回来!一个这么虔诚的人难道受着什么不正当的嗜好腐蚀,而假仁假义的瞒着人吗?还是胸中存着某种嫉妒的心理,比奥赛罗还藏得紧,而他花尽心力想满足那个心理吗?还是私下养着什么低三下四的女人?有天早上,我记不起在哪个铺子里付了账回来,在圣·保禄教堂与市政厅之间,撞见奥太佛伯爵和一个老婆子讲话讲得那么紧张,甚至没看到我。那老婆子的相貌使我有种说不出的疑心;尤其因为看不见伯爵把积蓄花到哪儿去了,我的疑心更有了根据。你们想,要我来监视主人的行动,岂不可怕?那时我知道他有六十万法郎以上可以存放,倘若存了定期储蓄,以他对我在金钱方面的信任而论,我不会不知情的。有时伯爵早上在花园里散步,到处乱转,仿佛一个人抱着凄凉抑郁的幻想,骑在一匹神话中的飞马上。他尽走,尽走,拚命搓着手,把表皮都快搓破了!倘若我去找他而在一条小路拐弯的地方撞见了,会发觉他眉飞色舞,眼睛不再象一块青玉那样干枯,而变得象雁来红一般有层绒毛了;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为了这两种不同的眼神的强烈的对比大为惊奇的:一种是幸福的目光,一种是苦恼的目光。在那种情形之下,有两三次他抓着我的手臂走了几步,我满以为他要把他的快乐倾倒在我心里了;可是结果只问我啊,你找我有什么事呢?”更多的时候,特别从我能代他办理公事,起草报告以后,可怜的人站在一口美丽的白石水池旁边,几小时的看着金鱼;水池在园子中央,周围是个圆形的花坛,种着最鲜艳的花。这位政治家扯着面包屑喂鱼,居然为了这种简单的乐趣出神了。
以上是这个内心的悲剧暴露的经过:他不但创痛巨深,骚动不已,而且在但丁的《地狱》没有描写到的范围中间,还有些惨不忍睹的快乐的表现……
(说到这里,总领事又歇了一会。)
【一四、枢密会议中的一场辩论】
某星期一,特·葛朗维院长和参事院副院长特·赛里齐先生在奥太佛伯爵家里开会。他们三个组成一个委员会,我是其中的秘书。由于伯爵的保举,那时我已经是参事院的候补审计了。当局嘱咐三人小组暗中研究的政治问题,需要不少材料,当下都摆在我们藏书室内一张长桌子上。特·葛朗维和特·赛里齐二位把初步准备工作交给奥太佛伯爵负责,并且决定先在巴伊安纳街集会,免得拿文件再带往委员会主席特·赛里齐家。内阁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临了,大部分工作都落在我身上,同时也替我在那一年上挣得了审计官的职位。特·葛朗维和特·赛里齐两位伯爵的生活习惯跟我主人的很相象,从来不在外边吃饭;但等到当差的叫我出去,说“圣·保禄和勃朗-芒多的两位本堂神甫在客厅里等了两小时了”的时候,我们也想不到会议拖得这么晚。
那时已经到了九点了。
奥太佛笑着和他的同僚说:“诸位,你们今天少不得要跟两位神甫一起吃饭了;葛朗维一向讨厌教士,不知道受得了受不了。”
“那要看怎么样的教士。”
我回答:“噢!一个是我的舅舅,一个是高特龙神甫。放心,冯太侬神甫已经不在圣·保禄当助理了……”
“好,咱们吃饭罢。”特·葛朗维院长接着说。“我怕的是那些宗教狂;一个真正虔诚的人倒是最痛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