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译文经典(全3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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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夏倍上校(6)

法洛伯爵是从前巴黎高等法院一个法官的儿子,恐怖时期流亡在国外,逃了命,却丢了财产。他在执政时期回国,守着父亲在大革命以前来往的小圈子,始终拥护路易十八的利益。所以在圣·日耳曼区的贵族中,法洛属于很清高的不受拿破仑引诱的一派。他那时还没有头衔,但才能出众的名气已经使他成为拿破仑勾引的对象。拿破仑笼络贵族阶级的成功往往不下于战场上的成功。人家告诉法洛,说他的头衔可以恢复,没有标卖的财产可以发还,将来还有入阁和进参议院的希望。可是皇帝的努力终于白费。在夏倍伯爵阵亡的时期,法洛先生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没有财产,身段很好,在圣·日耳曼区很走红,被认为后起之秀。另一方面,夏倍伯爵夫人在清算亡夫遗产的过程中得了不少利益,孀居十八个月以后,每年的进款有四万法郎之多。她和青年伯爵的结合,也在圣·日耳曼区的各党派意料之中。拿破仑素来希望自己的部下与贵族阶级通婚,对夏倍太太的再醮自然很满意,便把上校遗产中应当归公的一份退还给她。但拿破仑借此拉拢的心思仍旧落了一个空。法洛太太不但热爱她年轻的情人,而且想到能踏进那个虽然受了委屈,但始终控制着帝国宫廷的髙傲的社会,也很得意。这门亲事既满足了她的热情,也满足了她各方面的虚荣心。她快要一变而为大家闺秀了。等到圣·日耳曼区的人知道青年伯爵的婚姻并非对贵族阶级的叛变,所有的沙龙立刻对他的太太表示欢迎。然后是王政复辟的时期。法洛伯爵的政治前程,发展并不太快。他很明白路易十八的政治环境受着许多限制,也深知内幕情形,等着大革命造成的缺口慢慢的合拢。路易十八说的这句话虽然被自由分子嘲笑,的确有它的政治意义。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帮办所引用的那一段诏书,把法洛伯爵的两个森林,一块田产,都发还了。那些产业在公家代管期间价值大为提高。如今他虽则身为参议官兼某一个部的署长,自认为还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端。

因为雄心勃勃而忙得不得了,他雇着一个秘书,把一切私人事务都交给他办。那秘书叫做台倍克,是个破产的诉讼代理人,精明透顶;凡是司法界的门道,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狡猾的讼师很明白自己在伯爵家的地位,为了前途不敢不老实。他照顾东家的财产简直无微不至,希望日后靠他的势力谋个缺分。他的行事和过去截然不词,以致大家认为他从前的坏名声是受人阴损。伯爵夫人天生聪明机瞀,那是所有的妇女都有的长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她猜透了总管的心,暗中把他监视着,又调度得很巧妙,使他甘心情愿的卖力,増加她那分私产。她教台倍克相信法洛先生是抓在她手里的,只要他一心一意的忠于她的利益,将来准可以到第一等的大城市里去当个初级法院的庭长。一朝有了一个终身职的差事,他就能结一门好亲事;以后当选了议员,更可以觊覦政治上的高位;这样的诺言当然使台倍克成为伯爵夫人的死党了。王政复辟的最初三年,一般手段高明的人利用房产的涨价与交易所的波动赚了不少钱:这种机会,伯爵夫人靠了台倍克的力量,一个都没错过,轻而易举把财产增加了三倍,尤其因为在伯爵夫人眼里,只要能赶快发财,什么手段都是好的。她拿伯爵在各衙门领的薪水派作家用,把产业的收入存在一边生利;台倍克只帮她在这方面出主意,决不推敲她的动机。象他那一类的人,直要一件事攸关自己的利益,才肯费心去推究内幕。先是他对于大多数巴黎女子都有的黄金饥渴病觉得很容易找出理由,其次,伯爵的野心需要极大的家私作后盾,因此总管有时候以为伯爵夫人的贪得无厌,是表示她对一个始终热爱的男人的忠诚。其实她把真正的用意深藏在心坎里。那是她生死攸关的秘密,也是这个故事的关键。一八一八年初,王政复辟的基础表面上很稳固了,它的大政方针,据一般优秀人士所了解的,应当替法国开创一个繁荣的新时代;于是巴黎社会的面目跟着改变了。法洛伯爵夫人的婚姻无意中使爱情、金钱、野心三者都得到了满足。年纪还轻,风韵犹存,她变了一位时髦太太,经常出入宫廷。本身有钱,丈夫有钱,她既是贵族阶级的一分子,自然分享到贵族的光华。而且丈夫是王上的亲信,被誉为保王党中最有干才的人物之一,早晚有当部长的希望。在这个万事如意的局面中,她精神上却长着一个癌。男人的某些心思不管掩藏得如何周密,总是瞒不过女人的。路易十八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法洛伯爵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婚姻。先是夏倍上校的寡妇没有替他拉上豪门贵戚的关系,使他在到处都是暗礁与敌人的生涯中孤立无助。其次,在他能够用冷静的头脑观察妻子的时间,或许还发见她有些教育方面的缺陷,不宜于做他事业上的帮手。他批评泰勒朗的婚姻的一句话,使伯爵夫人看透了他的心,就是说如果他现在要结婚的话,对象决不会是法洛太太。丈夫心里有这种遗憾,世界上哪个妻子肯加以原谅呢?侮辱,叛变,遗弃,不是都有了根苗吗?假定她怕看到前夫回来,那末后夫的那句话岂非更犯了她的心病?她早知道夏倍活着而置之不理;后来没再听见他的名字,以为他和蒲打两人跟着帝国的鹰旗在滑铁卢同归于尽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决意用最有力量的锁链,黄金的锁链,把伯爵拴在手里,希望凭着巨大的资财,使她第二次的婚约无法解除,万一夏倍上校再出现的话。而他居然出现了。她倒是弄不明白,她所担心的那场斗争怎么还没爆发。或许是痛苦,疾病,替她把这个人解决了。或许他发了疯,由夏朗东收管去了。她不愿意把心事告诉台倍克或警察局,免得授人把柄或者触发那件祸事。巴黎不少妇女都象法洛太太一样,不是天天跟恶魔作伴,便是走在深渊边上;她们尽量把创口磨成一个肉茧,所以还能嘻笑玩乐。

两轮车到了华兰纳街法洛公馆门口,但尔维从沉思默想中醒来,对自己说着法洛伯爵的情形真有点儿古怪。有这么多钱,又受到王上的宠幸,怎么至今还没进贵族院?固然,象葛朗里欧太太和我说的,这可能表示他有心配合王上的政策,以爱惜爵位的方式抬高贵族院的声价。并且一个高等法院法官的儿子,也没资格与克里翁和罗昂等等那些勋贵后裔相提并论。法洛伯爵要进贵族院决不能大张旗鼓,惹人注目。但若他能离婚,再娶一个没有儿子的老参议员的女儿,不是就能以继承人的地位一跃而为贵族院议员,免得王上为难了吗?”但尔维一边走上台阶一边想哼,不错,这一点倒大可以拿来恐吓伯爵夫人。”

但尔维无意之间击中了法洛太太的要害,摸到她那个刻骨铭心的毒癌。她接见他的屋子是一间精雅的冬季餐厅;她正在用早点,旁边有一根钉着铁档的柱子拴着一只猴子,让她逗着玩儿。伯爵夫人穿着一件很漂亮的梳妆衣,便帽底下拖出几个随便朿着的头发卷,显得很精神。她容光嫉发,笑容可掬。金器,银器,嵌螺钿的杯盘,在餐桌上发光,周围摆着几个精美的瓷盆,种着名贵的花草。夏倍伯爵的女人靠了夏倍的遗产,生活豪华,站在社会的峰尖上;可怜的老头儿却在鲜货商家里和牲口家禽住在一块;代理人看了不由得私下想道: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俊俏的女人,决不肯把一个穿旧卡列克,戴着野草般的假头发,脚上套着破靴子的老头儿,再认作丈夫;哪怕过去是她的情人也不相干。”

大半的巴黎人家尽管用多多少少的谎话遮掩自己的生活,也瞒不过一个以地位关系而能看到事实的人;所以但尔维当下堆着一副狡猾而尖刻的笑容,表示半感慨半嘲弄的心情。

“但尔维先生,你好!”伯爵夫人说着,继续拿咖啡喂划她的猴子。

但尔维听她招呼的口气那么轻浮,觉得很刺耳,便直截了当的和她说:“太太,我是来跟你谈一件相当严重的事的。

“啊,遗憾得很。伯爵不在家呢……”

“我觉得幸运得很,太太。他要是参加我们的谈话,那才是遗憾呢。并且我从台倍克那儿知道,你喜欢自己的事自己了,不愿意打搅伯爵的。”

“那末我教人把台倍克找来罢。”

“他虽然能干,这一回也帮不了你的忙。太太,你只要听我一句话就不会再嘻嘻哈哈了。夏倍伯爵的确没有死。”

“难道这种荒唐话就能使我不再嘻嘻哈哈了吗?”她说着,大声的笑了。

可是但尔维目不转睛的瞪着她,明亮的眼神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伯爵夫人的态度便突然软化了。

“太太,”他冷冷的用着又严肃又尖锐的口气说,“你还不知道你冒的危险有多大呢。不消说,全部文书都是真实的,确定夏倍伯爵没有死的证件都是可靠的。你一向知道我不是接受无根无据的案子的人。我们申请撤销死亡登记的时候,倘若你出来反对,这第一场官司你就非输不可;而我们羸了第一审,以后的几审也就赢定了。”

“那末你还预备跟我谈些什么呢?”

“既不谈上校,也不谈你。有些风雅的律师,拿这件案子里奇奇怪怪的事实,加上你再醮以前收到前夫的几封信,很可能作成一些有趣的节略;可是我也不预备和你谈这种问题。”

“这简直是胡扯!“她装腔作势,尽量拿出恶狠狠的神气。“我从来没收到夏倍伯爵的信;并且谁要自称为上校,他准是个骗子,苦役监里放出来的囚犯,象高阿涅之类。单是想到这种事就教人恶心。先生,你以为上校会复活吗?他阵亡以后,波拿帕脱正式派副官来慰问我,国会批准三千法郎抚恤金,我至今还在支领。自称为夏倍上校的人,不管过去有多少,将来还有多少,我都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睬他们。”

“太太,幸亏今天只有咱们两人,尽可以由着你扯谎,”但尔维冷冷的说着,有心刺激伯爵夫人,认为她一怒之下可能露出些破绽来;这是诉讼代理人的惯伎,敌人或当事人尽管发脾气,他们总是声色不动。他临时又想出一个圈套,教她明白自己弱点很多,不堪一击;便私忖道:“好,咱们来见个高低罢。”——接着他高声说:“太太,送达第一封信的证据,是其中还附有证券……”

“噢!证券吗?信里可没有什么证券。”

但尔维微微一笑:“原来这第一封信你是收到的。你瞧,一个诉讼代理人随便唬你一下,你就中了计,还自以为能跟司法当局斗吗?……”

伯爵夫人的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用手遮住了。然后她把羞愧的情绪压了下去,恢复了象她那等女人的天生的镇静。

“既然你作了自称为夏倍的那个人的代理人,那末请你……”

“太太,”但尔维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除了当上校的代理人之外,同时仍旧是你的代理人。象你这样的大主顾,我肯放弃吗?可是你不愿意听我的话呀……”

“那末先生,你说罢,”她态度变得很殷勤了。

“你得了夏倍伯爵的财产,却给他一个不理不睬。你有了巨万家私,却让他在外边要饭。太太,案情本身既然这样动人,律师的话自然动人了:这件案子里头,有些情节可能引起社会公愤的。”

伯爵夫人被但尔维放在火上一再烧烤,不由得心烦意躁。她说”可是先生,即使你的夏倍真的没死,法院为了我的孩子也会维持我跟法洛伯爵的婚姻,我只要还夏倍二十二万五千法郎就完了。”

“太太,关于感情的问题,我们不知道将来法院怎么看法。一方面固然有母亲与孩子的问题,另一方面,一个受尽苦难的男人,被你一再拒绝而折磨得这样衰老的男人,同样成为问题,教他哪儿再去找个妻子呢?那些法官能够作违法的判决吗?你和上校的婚姻使他对你有优先权。不但如此,一朝人家用丑恶的面貌来形容你的时候,你还会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太太,这就是我想替你防止的危险。”“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谁?”

“就是法洛伯爵,太太。”

“法洛先生太爱我了,对他儿子的母亲太敬重了……”但尔维打断了她的话:“诉讼代理人是把人家的心看得雪亮的,你这些废话都甭提啦。此刻法洛先生决没意思跟你离婚,我也相信他非常爱你;但要是有人跟他说,他的婚姻可能宣告无效,他的太太要在公众眼里成为罪大恶极的女人……”

“那他会保护我的。”

“不会的,太太。”

“请问他有什么理由把我放弃呢,先生?”

“因为他可以娶一个贵族院议员的独养女儿,那时只要王上一道诏书,就好把贵族院的职位移转给他……”

伯爵夫人听着脸色变了。

但尔维心上想:“行啦,被我抓住了!可怜的上校,你官司赢定啦。”——然后他高声说道:“并且法洛先生那么办,心里也没什么过不去;因为一个光荣的男人,又是将军,又是伯爵,又是荣誉团勋二位,决非等闲之辈;倘使这个人向他要回太太的话……”

“得了,得了,先生!”她说。“你永远是我的代理人。请你告诉我应当怎办?”

“想法和解呀!”

“他是不是还爱我呢?”她问。

“我不信他不爱你。”

听到这句话,伯爵夫人马上把头抬了起来,眼中闪出一道表示希望的光;或许她想用一些女人的诡计,利用前夫的爱情来赢她的官司。

“太太,究竟要我们把公事送给你呢,还是你愿意到我事务所来商订和解的原则,我等候你的吩咐,”但尔维说着,向伯爵夫人告辞了。

但尔维访问上校和法洛太太以后一星期,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早上,被命运拆散的一对夫妇,从巴黎的两极出发,到他们共同的代理人那儿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