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文化研究(第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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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周易》的原发性时间观

《周易》中组成八卦的最基本单位阴爻(- -)和阳爻(—)不仅仅象征两类基本的存在形态。《系辞》上章六说:“阴阳之义配日月。”日月在古人那里是与命运相关的“时”的来源。阴阳之义关注的不是任何事实或实体,而是意味着互相交错和引发。《系辞》里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谓易,……阴阳不测之谓神”。易象在“通变”和 “生生”中展现的“天下之至变”就是原发性的时间。《周易》中的“时”是在阴阳互变中涌现的,这种“时”不是现成的时间质料,无法对象化和实体化,因为它除了各种“趋向”及其 “相互媾生”之外无任何规定性。《系辞》下章八说“《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其出入以度,外内使知惧。”这里把六爻说成“六虚”,意思就是卦象以几变为本,其“自性”是虚无的,卦理在“不居”“不可为典要”的“周流”和“出入”中构生出各种时境。要把握这种“时”就必须“依时间来理解的时间”,因为它是原发性的时间,先于我们任何对时间的主题化的认知,所谓“原发”(originallyhappening)意思是它不可还原为任何“什么”,而是出自时间体验自身的发生。这种时间按西方哲学来形容就是一种“初生状态的逻各斯”。在我们的精神切断这不断“化生着的”境域而将时间对象化之前,原发的时间已经将我们带入充满蓬勃生机的意义世界。

这种微妙的原发时间不是线性的、客体属性的,而是氤氲醇化而生的时境、时气,把握这种“相推而生”的原发时间就是“知几”,也就是知时机。当然,这种“知”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对象化的认知,而是存在论意义上的领会,是中国人的实践哲学。《易传》论乾卦,称“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其 “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变通者,趣时者也”;说坤卦“承天而时行”,君子仿效,“待时而动”;言大有卦“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随卦“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矣哉”;观卦“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贲卦“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大过卦时应“大过”,则运必有反,故曰:“大过之时大矣哉”;坎卦示喻重重险陷,“险之时用大矣哉”;遁卦表征人生之退避,此当“与时行也”,“遁之时用大矣哉”;睽卦喻乖背之理及因时而运化,所谓“睽之时用大矣哉”;损卦言减损之道,故发“损刚益柔有时,损益盈虚,与时偕行”之论;革卦“革之时义大矣哉”,又“动静不失其时”“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至于蹇卦、解卦、姤卦、艮卦等等的卦义解读,都与“时”紧密关联,《彖辞》是《周易》中谈到 “时”最多的,《彖》的作者一再赞叹它们的“时用大矣哉”,表现出对“时”的重要性的深刻领会。

不难发现,《周易》里的这种“时”不是外在的,这不是物理意义而是命理意义上的“时”,基本上可以把它理解成时机、时势。这种原发的命理之“时”显示出古今互逆、互为主体的、天与人紧密的内在关联,它不是与人无关的直线时间,而是主客体统一的、天人互动的、知行合一的、积极的、能动的、双向的时间。六十四卦的每一卦都示喻着某种“卦时”,刻画着那样一个时刻的形势和人所应取的态度,每一爻位(初、二、三、四、五、上)都包含特定的时机含义,所谓否极泰来,时来运转之类,都应在这个“时”字上。正如王弼《周易略例》里所说:“夫时有泰否,故用有行藏;卦有大小,故辞有险易。一时之制,可反而用也;一时之吉,可反而凶也。”楼宇烈:《老子周易王弼注校释》,台北:华正书局,1983,第604页。能够把握“时”的变化,就能把握卦之好坏,“时”在卦中的运用在于配合天时,顺理而动,时惕、时宜、时用,以止于时中,贞定元神。“知几”就是要进入阴阳不测、唯变所适的时境中,从而与时偕行。为把握这种阴阳变化,解释易象按照这个原则来进行:阴阳交遇则通、则吉,阴阳不交则受阻、有咎。这既指一个卦的上下卦关系,又指六爻之间的关系。而不同形势的交遇或互相引发用现象学的观点来看就意味着“相异者、相对者摆脱开自己的现成属性而完全投入一个相互转化的形势之中,从而化生出新的时机和对此时机的领会”张祥龙:《从现象学到孔夫子》(增订版),商务印书馆,2011,第215页。。阴阳交遇而止于时中,《蒙·彖》曰:“蒙亨,以亨行,时中也。”时中可以理解为“时行适得其中”,也就是“合时”——人道与天道和地道所取得的和谐。由阴阳相交而发生并维持的“中”是《周易》原发时间观里精微深邃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