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之什
鸿雁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①。之子于征,劬劳于野②。爰及矜人,哀此鳏寡③。
○诗之首章。言使臣们在野外十分劳苦。总起安集流民。
注释
①鸿雁:大雁。《毛传》:“大曰鸿,小曰雁。”“鸿”有艰难之象,参《豳风·九罭》“鸿飞遵渚”句注。肃肃:翅膀扇动声。②之子:使臣。劬劳:劳苦。参《邶风·凯风》“母氏劬劳”句注。③爰:在此。及:陈奂《传疏》:“犹汲汲也。”矜(guān):怜悯。哀:怜。鳏(guān)寡:孤苦无依之人。《毛传》:“老无妻曰鳏,偏丧曰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①。之子于垣,百堵皆作②。虽则劬劳,其究安宅③。
○诗之二章。言筑室安民。
注释
①中泽:泽中。②垣:筑墙。此处作动词。堵:一面墙。古代夯土筑墙,一丈长为一版,五版叠加即为一堵。百堵言筑墙之多。作:起。③究:终将。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①。维此哲人,谓我劬劳②。维彼愚人,谓我宣骄③。
○诗之三章。言作歌述使臣劳苦。以“哲人”“愚人”对比,表安集之事不易,也表使臣任劳任怨。
注释
①嗷嗷:哀鸣声。②哲人:明智之人。我:指使臣。③宣:宣示,表现。骄:骄傲,骄气。
解说
《鸿雁》,表使臣安集流民辛劳的乐歌。
《毛诗序》:“美宣王也。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至于矜寡无不得其所焉。”三家《诗》无异义。宣王时期既有严重的自然灾害,也有异族入侵,势必会产生大量流民。此等现象,先秦其他典籍语焉不详,此诗正可补载籍之缺。对诗中“之子”的解释,古来有过争议。自毛、郑以降的多数学者解为诸侯、卿大夫,即安集流民的使者。只有朱熹《诗集传》认为指流民,而现代学者又多倾向朱说。实际上朱说并无道理。如“之子”解作流民,则下文“爰及”“哀此”两句便无来历;而末章又对确定“之子”的指代对象尤为关键。“哲人”“愚人”云云,实指使臣完成使命过程中所闻见的各种意见、议论、毁誉。大量的流民,安之本就不易,使臣受到的非议是难免的。将非议者视为“愚人”,鄙薄民意中正显出使臣的骄矜。诗如此写,倒颇能曲尽世情。同时,诗虽未尝明言流民如何,但鸿雁嗷嗷的比兴之词,则将一幅满目疮痍、遍地萧索的景象暗示出来。这正是“比兴”手法所特有的作用。
庭燎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①。君子至止,鸾声将将②。
○诗之首章。《郑笺》:“此宣王以诸侯将朝,夜起曰:‘夜如何其?’问早晚之辞。”方玉润《诗经原始》:“起得超妙。”
注释
①其(jī):语气助词。央:尽,往。夜未央即夜未尽。庭燎:朝廷上照明的大火把。胡承珙《毛诗后笺》:“惟诸侯来朝乃设之,而常朝不用也。”《周礼》有司烜之官。②君子:此处指来朝的诸侯。将将:锵锵。后两句是说,诸侯们若是到来,他们的车马鸾声会响的。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①。君子至止,鸾声哕哕②。
○诗之二章。
注释
①艾:止。马瑞辰《通释》:“犹未央也。”晣晣(zhé zhé):明亮貌。②哕哕:形容鸾声。拟声词。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①。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诗之三章。王夫之《诗绎》:“庭燎有,乡(向)晨之景莫妙于此。晨色渐明,赤光杂言而叆叇,但以‘有’二字写之。”诗之成功处,全在白描。
注释
①乡:向。假借字。
解说
《庭燎》,表现周王勤政的诗篇。
朝廷设大烛火,是因有诸侯来朝,是大事。周王为此睡不安稳,不断问守夜者夜间时辰,勤政之意,不言而自明。这是诗篇的含蓄之处。含蓄之外,表达上又颇曲折。周王问夜色,是因为朝廷火炬明亮,而火炬明亮又因为有诸侯来朝。大事不敢怠慢,是步步显出的,在叙述上是倒着说,这使得文字富于波澜。吕祖谦说:“宣王……屡问,其志虽勤,然未能安定凝止,跃然有喜事之心焉。”(《读诗记》)一问之间,新王之心神,跃然纸上。最后,对答之间有情味。守夜者安慰周王:诸侯若是来了,会有鸾声响起来的。言外之意是劝周王安心睡觉。层层的意思,曲曲折折地展开,诗就显得词约意丰了。
关于诗篇的年代,汉代今古两派学者都认为是宣王朝作品,具体说法却有不同。《后汉书·列女传》载宣王夜卧晚起,王后姜氏脱去簪珥,待罪于永巷。清人陈乔枞及王先谦等都认为《庭燎》作于此时,是宣王中年时的作品。王后脱簪的事或许有,但与诗篇有什么关联?古文家《毛诗序》则说,诗是“美宣王也,因以箴之”的。郑玄解释说“美其能自勤以政事”,那为什么又“因以箴之”呢?按郑玄解释是因为周王“不正其官”,周本来有鸡人之官,是专门负责报时的,宣王问夜早起,就意味着他没有“正”鸡人之官。这也实在太穿凿。周王问问夜色如何,就一定是“不正其官”导致的?也未免想得太多了一点。周宣王诚然有缺点,如《国语·周语》就说“厉、宣、幽、平而贪天祸”,是有“贪天祸”劣迹的,可这不意味着这位曾被誉为“中兴之主”的周王早年没有振作过,北抗狁,南镇淮夷,都是他早年的作为。看《毛公鼎》铭文,宣王那一番谆谆切切的告诲,也是深鉴了周厉王的教训,且很想对政治有一番刷新的。诗言问夜早晚,诗人很自然联想,周王或许是刚上台,经验不足,所以才有那样的不踏实,如此揆诸史实,验诸篇章,说诗篇是周宣王早期的作品,还是讲得通的。此诗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对生活的表现。火炬在朝廷,属于细节;周王问夜色,事也不大;然而诗篇表现王政的振作,就抓住这样的细节、小事,如此选材,相信是精心选择了的,显示出了宣王时诗篇创作的新动向。
沔水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①。彼飞隼,载飞载止②。嗟我兄弟,邦人诸友③。莫肯念乱,谁无父母④?
○诗之首章。以流水朝宗明当然之理;隼飞止,喻我行我素,是现实状况。邦人诸友背弃正理,故诗人慨然切责。
注释
①沔(miǎn):水流汗漫貌。朝宗:朝向,归宗。②:逆风疾飞。亦见《秦风·晨风》“彼晨风”句注。隼(sǔn):凶猛的鸟,如鹰、雕、鄂、鹞等,都称为隼,其特点是善于捕杀猎物,飞得高。两句当暗示的是不尊王之乱象的出现。③邦人:指同邦国的人,犹今所谓同胞。诸友:各位同僚。④念:顾,关心。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①。彼飞隼,载飞载扬。念彼不迹,载起载行②。心之忧矣,不可弭忘③。
○诗之二章。仍以沔流汤汤喻正道,又以隼飞扬喻不道。文意进一层。
注释
①汤汤:水流浩荡貌。②不迹:不遵循正道。起、行:起来、行走,形容坐卧不安之状态。李樗《毛诗集解》:“言其起居之不忘也。”一说,指各种不尊王的行为。陈奂《传疏》:“言诸侯之跋扈,所谓不道也。”③弭:止,消。
彼飞隼,率彼中陵①。民之讹言,宁莫之惩②?我友敬矣,谗言其兴③?
○诗之三章。两组反问句,意在规诫,与首章“莫肯念乱”相应。
注释
①率:循,沿着。②讹言:谣言。宁莫:难道不。惩:明辨。马瑞辰《通释》:“惩古通作征。《楚辞》‘不清征其然否’, ‘清征’谓审察也。《左氏·襄二十八年传》‘以征过也’,杜注:‘征,审也。'……《传》《笺》并训为‘止’,失之。”③敬:用心,慎重。马瑞辰《通释》:“戒也。”
解说
《沔水》,以乱象之生警示邦国僚友的诗篇。
《毛诗序》:“规宣王也。”按,此说语焉不详。说是“规宣王”,又因何而规?更重要的是,诗篇本身并无任何作于宣王朝的迹象。因此后代学者严粲、何楷、陈启源、胡承珙等,便纷纷提出各种新说。实际上,诚如李樗《毛诗集解》所言:“刺诸侯骄恣不朝及妄相侵伐,了不及宣王也。”不过,《史记·鲁世家》言宣王干涉鲁国内政,“自是诸侯多畔王”,则宣王朝确有不尊王之乱象,似与《毛诗序》说相应。至于诗篇主题,朱熹《诗集传》则言:“此忧乱之诗。”虽仍嫌笼统,但毕竟是详审诗歌本身内容后的结论。既是“忧乱”,忧便兴于乱始生之际。周王朝的基业,维系在诸侯、大臣对天子的拱卫这条生命线上。但由于分封制所形成的天子与诸侯分权而治的政治格局,天然地潜伏着诸侯对王室、卿大夫对诸侯的分离倾向。因此,它也就总是容易变成王朝命运攸关的社会焦点。《沔水》所关切的正是这个焦点问题。诸侯、公卿大夫们对天子、朝廷的尊重服从,应当像河水注海那样别无选择,天经地义。违背这条规则,就如同不敬父母那样过恶昭彰。诗的措语是相当切直的。为臣的不遵轨则,讹言、谗言就要纷纷出笼,乱象也就生成了。诗不是在规宣王或者其他周王,而是在规大臣,规诫臣僚应当正视眼前的危局,并自觉制止谗言。此诗与后边的《节南山》诸诗相比,较少有对动乱具体的描述,更多的是敏锐的诗人对王朝未来大不祥的感受。当为西周晚期作品。
又,朱熹《诗集传》及尹继美《诗管见》皆言最后一章开始脱“沔彼流水,××××”两句,说似可信。
鹤鸣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①。鱼潜在渊,或在于渚②。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③。他山之石,可以为错④。
○诗之首章。言泽、言木,已为丰富,然心胸不当为有限之境局限。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小雅·鹤鸣》之诗全用比体,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创调也。要以俯仰物理而咏叹之,用见理随物显,惟人所感,皆可类通,而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为隐语也。”
注释
①皋:沼泽中由小高地围成的小沼泽。皋的本义为高地,有高地,即可拦截成水曲。《离骚》“步余马于兰皋”可证。《毛传》:“泽也。”《毛传》正此意,因而九皋即九泽,以皋之多言泽之深远广阔。一本此句无“九”字。闻于野:指声音传得远。《陆疏》:“其鸣高亮,闻八九里。”②渊:水深处。渚:水中小洲。两句是说因九皋广大,故鱼可自由居处。③乐:此处有可爱之意。萚(tuò):低矮的树木。马瑞辰《通释》:“下章榖为木名,则此章萚亦木名,不得泛指落木。王尚书《经义述闻》曰:‘萚,疑当读为檡。'……其说甚确。”王尚书即王引之。檡,又称檡棘,一种棘类的硬杂木。④错:琢玉的石头。必取自他山,以其硬度不同。错,假借为“厝”。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①。他山之石,可以攻玉②。
○诗之二章。陈奂《传疏》:“全篇皆兴。”“他山”两句富于哲理,警策。
注释
①榖(gǔ):又名楮,今名构树,桑科落叶乔木。段成式《酉阳杂俎》:“构,田废久则生。”林间隙地或开阔田野丛生。因其木质轻软、不成材,所以《毛传》称之为“恶木”。其实,其树皮可以造纸,还可以缝制衣服,其分泌的汁液可以制漆。②攻:治,琢磨雕刻。
解说
《鹤鸣》,启迪胸怀的陈诫诗。
《毛诗序》:“诲宣王也。”或有据。《郑笺》:“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反觉局限。西周较早时期的篇章多依附某一固定的典礼,到晚期特别是宣王时期,此种依附的惯例呈明显消失之势。《鹤鸣》即难以还原其礼数,或许创作动机就是陈述哲理以开拓听者心胸。风调上颇似宣王时诗篇。诗篇价值首先在其表哲理,其次在其表示哲理的手法。九皋之泽,不可谓不大,泽中有泽有皋,有深有浅,有鸟有鱼,有高大乔木,也有低矮灌木,兼容并蓄,其所有一切,不可谓不丰富。然而,任何事物,只要有范围,便有局限,这就需要对更大世界之物的兼容。诗篇如此的描述,其无言的思想皎然可鉴,那就是人永远需要超旷的心胸,着眼于更大的世界。
《鹤鸣》为古诗言哲理之祖。在表现上,王夫之称之为“完全用比体”,是“创调”。然而用今天的术语说却是象征。象征与比喻有差别。比,是想象之境象喻示实有之物,而《鹤鸣》篇,“前后景物皆园中所有”(方玉润《诗经原始》),诗人好像是全神贯注地对着“乐彼之园”的实境铺陈其景。然而,眼看着“园中所有”而心想着更大的宇宙人生,将人生的哲智暗自寄寓其中,则是象征。比喻是修辞性的,象征则是精神整体性的。《鹤鸣》作者的心灵是超越、无限的,可诗人的眼神还是为眼前的园林之美所“乐”、所吸引、所感动的,诗人也是倾其全力要把自己的园林美感表达出来。开首的“鹤鸣于九皋”两句,阔大而曲折无尽的林薮,回荡的是上达于九天的声声鹤鸣,意境是何等的幽深迥远,出人意表;继而鱼鸟、树木,排叠而出,原来“乐彼之园”就是活生生的大千世界。这种美感不仅在园林的深广,不仅在其包容,更在其所容纳的生机。诗中之物,不论是树木、鱼鸟,都自由自在,各尽其性地存在,洋溢着生命的光辉。也因此,诗人是在表达哲理,诗篇却仍然保持着一种明灿的感性形态。此诗是宣王时期诗篇创作新变所产生的代表作。
祈父
祈父,予王之爪牙①!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②?
○诗之首章。直呼祈父,指责其使王之卫士辗转不已。汪梧凤《诗学女为》引戴震说曰:“转之为言,有迁转不已之意。凡军士皆王之爪牙也,不宜使爪牙困敝。何使之转于忧恤中,无复安居之望乎?诗作于久役困敝,非谓不应从征也。”
注释
①祈父:司马,周王军事长官。《毛传》:“司马也。职掌封圻之兵甲。”此职亦见《尚书·酒诰》,字作“圻”。予:我。爪牙:周王禁卫武士,犹如虎豹的爪牙。西周中晚期《师克》铭:“干害(扞卫)王身,作爪牙。”②胡:为什么。转:辗转,迁转不已。恤:忧。止居:安居。
祈父,予王之爪士①!胡转予于恤,靡所厎止②?
○诗之二章。
注释
①爪士:爪牙之士。马瑞辰《通释》:“犹言虎士。《周官》虎贲氏属有虎士八百人,即此。……虎贲为宿卫之臣,故以移于战争为怨耳。”②厎(dǐ)止:安居。《毛传》:“厎,至也。”
祈父,亶不聪①!胡转予于恤,有母之尸饔②?
○诗之三章。言祈父昏聩,不体恤爪牙之情。锺惺《诗经评点》:“三呼祈父,已见其不聪矣。”吴景旭《历代诗话》:“宋时,黄安中为神宗讲《诗》,至《祈父》之卒章,上问曰:‘独言聪而不言明,何也?’黄曰:‘臣未之思也。’上曰:‘岂非军事尚谋,聪作谋故耶?’此则从来说家所未及。”
注释
①亶(dǎn):实在,诚然。②有母:又毋。于省吾《新证》:“有又、母毋古通。……此例不可枚举。……此诗系责祈父以刺宣王。……‘有母之尸饔’,读为又毋以尸饔,则上下义训一贯。如得其解,经义固极调适。如读母如字,既有母以尸饔,则为王之爪牙者,岂不愈可从事于外,而何责于祈父乎?”尸:陈列,摆上。饔(yōng):熟食。
解说
《祈父》,指责司马的诗。
《毛诗序》:“刺宣王也。”《郑笺》:“刺其用祈父,不得其人也。官非其人则职废。祈父之职,掌六军之事,有九伐之法。”汉人好以美、刺说诗,往往就诗篇具有的客观效果立说,此即其一例。祈父行事不当,诗人加以抨击,客观上也是对周王用人失当的讽刺。这样说诗,实际上是从篇章作用上着眼,病在无视诗歌本身所言。关于此诗的本事,毛、郑都以宣王朝“千亩之役”解之。《毛传》云:“宣王之末,司马职废,姜戎为败。”《郑笺》曰:“谓见使从军,与姜戎战于千亩而败之时也。六军之士出自六乡,法不取于王之爪牙之士。”据《国语·周语》记载,宣王即位后不籍千亩,致使民困财乏。三十九年,在千亩与姜戎战,王师大败。周制天子六军,其成员来自六乡之民,一般不用天子卫戍部队出战。此诗表现了虎贲之士对久劳于外的不满,可见当作于王朝军事实力严重损失、不得不用禁军外戍之际。也就是说,诗若真作于宣王朝,则当在千亩之役后。胡承珙《毛诗后笺》列举周宣王与戎之四次战争,谓不专指千亩之战,诗之言“转”,即由此而来。
宣王朝虽号称“中兴”,实力却脆弱得很。征伐四夷的狁、荆蛮,靠的是诸侯们的勤王,王朝自身的实力其实是很薄弱的。“爪牙”之士为王近卫军士,皇家禁卫一向养尊骄宠,一旦外戍,叫苦不迭,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孔子诗论》说:“《祈父》之责,亦有以也。”“亦”字很有分寸,爪牙之士的呼喊虽有些过分,但也不是全无道理。虎贲如此,其他兵士的状况则可想而知。所以,诗篇的怨怒中正透露的是王朝衰微的严重。
白驹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①。絷之维之,以永今朝②。所谓伊人,于焉逍遥③?
○诗之首章。想留客而言絷系其马,好客之情宛然。
注释
①皎皎:洁白貌。白驹:白马。驹的本义是未成年的马,此处指马。西周金文亦有其例。《礼记·檀弓》:“殷人尚白,大事敛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翰”即白色马。今人裘锡圭据甲骨文言,殷人确有崇尚白马之俗。见《古文字论集》。场苗:场圃的嫩苗。古代粮食入仓后,在打谷场种植菜蔬豆类作物,所以场即圃,严粲《诗缉》:“圃中之苗则菜茹之嫩者。”②絷(zhí)、维:拴、系。《周颂·有客》:“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这句是说,为了留住客人,把他的马腿拴住。永:终。③伊人:即客人。于焉:在此。逍遥:自由自在。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①。絷之维之,以永今夕②。所谓伊人,于焉嘉客③?
○诗之二章。仍表留客之意。
注释
①藿:豆苗。②今夕:与今朝意思相同。③嘉客:受优待的客人。一说,逗留,盘桓。朱熹《诗集传》:“嘉客,犹逍遥也。”曾运乾《毛诗说》:“嘉客,旁纽双声字,朱熹《传》‘嘉客,犹逍遥’,是也。”季旭昇《诗经古义新证》:“《说文》《玉篇》中的‘牙’意思是‘令不得行’, ……是联绵词,……‘嘉客’就是‘牙’。”据此,“嘉客”是“牙”的或写形式,是一个联绵词,在此为逗留之义。“嘉客”一词,亦见《商颂·那》“我有嘉客”句。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①。尔公尔侯,逸豫无期②。慎尔优游,勉尔遁思③。
○诗之三章。进一步表示客人地位尊贵。
注释
①贲(bì):有光彩的样子。思:语气词。②公、侯:客人爵位。逸豫:逸乐,逍遥。③慎:认真。优游:自在逍遥。勉:免。《战国策·秦策四》:“免于国患。”鲍彪注本“免”作“勉”,吴曾祺《战国策补注》:“免、勉通。”据高亨《古字通假会典》。遁:离去。句意,马瑞辰《通释》:“亦望其勿遁之词。”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①。生刍一束,其人如玉②。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③。
○诗之四章。言客人已去,深谷遗音;补写所赠,形容其人;极尽怜惜、惜别之情。“生刍”“如玉”之语,鲜明生动,楚楚可人。
注释
①空谷:深谷。空字或作“穹”。②生刍:鲜嫩的草。③金玉:珍重爱惜之意。遐心:远心。《郑笺》:“毋爱女(汝)声音,而有远我之心。以恩责之也。”
解说
《白驹》,送客惜别之歌。
《毛诗序》:“大夫刺宣王也。”《郑笺》申《毛诗序》之义曰:“刺其不能留贤也。”王先谦《集疏》征引鲁说,谓:“《白驹》者,失朋友之所作也。其友贤,居任也。衰乱之世君无道,不可匡辅,依违成风,谏不见受,国士咏而思之,援琴而长歌。”又谓:“韩说曰:‘彼朋友之离别,犹求思乎《白驹》。'”可知郑玄之说,采自今文《鲁诗》家,亦即东汉后期蔡邕《琴操》之文。此说影响很大,一直到近现代某些注本选本,仍多以贤人隐去为说。吠影吠声,流播甚远。隐士之风大盛,始于东汉,蔡邕之说,很大程度为其传承自古说,不无疑问。隐士要离开现实世界,是绝望于现实,如此,诗篇絷马相留的诗句,合适吗?既然已经对世界失望乃至绝意,诗言留住“伊人”,是为令其“逍遥”“逸豫”,这不显得无聊吗?诚然,有传说伯夷、叔齐放弃王位而隐逸,可是“公”“侯”真正隐遁的又有几人?且诗篇又劝其“毋金玉尔音”、毋有“遐心”,此若对隐士而言,不显得多余吗?诸多的龃龉,却信从者众,不思之过也。
不过,也不是没有人对汉代之说有疑问。如明代学者邹肇敏《诗传阐》、何楷《诗经世本古义》,都认为诗三言“白驹”,殷人尚白、大夫乘驹,故当为武王“饯箕子”之诗(据《诗经世本古义》,此说实发自陈际泰)。清人尹继美《诗管见》又谓:“《白驹》述留客之意,与《有客》诗略同。此客将归而燕饮之乐章也。”今人孙作云承邹、何旧说,进一步认定此诗作于宣王朝,是美宋公朝周之作。孙说的证据是,此诗在用词上与《周颂·有客》十分相同,而《有客》的《序》说是“微子来见祖庙”,古今无有异词。因此,此诗不是刺诗,而是颂诗。孙说不无道理。《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记宋人大心之言曰:“我于周为客。”诗中“于焉嘉客”或即对宋人的独特称呼。再则诗中用“尔公尔侯”云云来称呼客人,表明客人地位的尊贵,似非指一般的隐遁之人,当是宋国来周做客的高级贵族。不过此诗从艺术上看,不会是西周初年作品,起码在中期以后。自周初起,周人就对商遗民,一方面采取瓦解分化政策,消除其叛乱的威胁;一方面则采取羁縻政策,令其臣服,《诗》的《雅》《颂》篇中有宋人影子,考诸诗篇及金文,始自西周昭穆之际,此后一段时期中颇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殷周两大人群融合,正发生在这一时期(关此,请参拙作《西周礼乐文明的精神建构》第156—173页)。然而,就此诗时间而言,作于宣王朝是很可能的。因为西周后期,周王朝也曾全力经营东南,宣王时金文称南淮夷为“帛畮臣”,表明当时王朝很看重此地贡献的财富,因而不惜武力镇压当地人的反抗。而宋国,地处淮水北岸,对经营东南而言,其地理位置的战略意义自不待言。如此,西周后期歌唱《白驹》饯别宋客,亦非无因而至。
不过,诗篇与其说是西周晚期的创作,不如说是对《周颂·有客》旧曲的翻新。《有客》曰:“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薄言追之,左右绥之。”再看《白驹》,不是有明显的承袭痕迹吗?人们常说西周是“礼乐文明”, 《白驹》即是最好的体现。政治上的笼络可以有多种方法,但是,表现为《诗经》,既有《有客》的歌唱,又有《白驹》对旧乐歌的翻新。浓浓的人情味,正是诗篇的“礼乐”属性。《礼记》谓:“礼顺人情。”“礼”是圣人耕种“人情之田”的结果,诗篇的歌唱,也是耕种“人情之田”的动人表现。
黄鸟
黄鸟黄鸟,无集于榖①,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②。言旋言归,复我邦族③。
○诗之首章。言此邦人们既不亲善,应赶快回到自己本来的邦族。
注释
①黄鸟:黄雀。参《周南·葛覃》“黄鸟于飞”句注。榖:构树。参《鹤鸣》“其下维榖”句注。②穀:善,亲善,友善。③旋:回转。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①。此邦之人,不可与明②。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诗之二章。言此邦之人不讲信用。
注释
①粱:精米。②明:取得信任。《郑笺》:“当为盟。盟,信。”明、盟古通用。《释名·释言语》:“盟,明也,告其事于神明也。”此句是说对方无信义。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诗之三章。言此邦之人既不亲善,又不可信。
解说
《黄鸟》,流落他邦之民因遭遇不佳而思归故乡的哀歌。
《毛诗序》:“刺宣王也。”对此,郑玄解释说:“刺其以阴礼教亲而不至,联兄弟之不固。”是刺周宣王不能教育那些有婚姻关系的人亲密,以致夫妻疏远。“阴礼”指婚礼;“兄弟”,古代有婚姻关系的人称兄弟。如此,是把诗篇理解为表现婚姻关系破败的诗篇了。他们这样说,应该是来自汉代今文家说。《焦氏易林·乾之坎》云:“黄鸟来集,既嫁不答。念我父母,思复邦族。”“不答”即不得丈夫善待的意思,可知郑玄之说,是以今文家义申述《毛诗序》的。然而,诗明言“此邦之人,不我肯穀”,其口吻不是夫妻间所当有。因此,朱熹《诗集传》提出:“民适异国不得其所,故作此诗。”吕祖谦看法相近,又以为诗篇系“宣王之末”的作品。这都要比《毛序》《郑笺》之说更贴近文本。出土文献《孔子诗论》第9简也谈到这首诗,说:“《黄鸟》,则困而欲反其故也,多耻者其之乎?”简中的“”字,李学勤先生释为“病”。如此,《孔子诗论》以为诗篇表现的是一种不被善待的耻辱感。这只是就诗篇的情感性质而言,不关诗篇的年代和背景。实际上,吕祖谦关于诗篇年代的说法值得注意,此诗及后面的《我行其野》,都当与《鸿雁》合观。西周末年剧烈的社会动荡势必造成大量的流民,王朝对这些人众很可能在安集之外,还采取了异地安置的办法。时间稍长,这些异乡就食者难免与本地人发生摩擦、冲突。此诗当作于这样的背景之下。也就是说,此诗即如《孔子诗论》所谓,是“多耻者”“困而欲反其故”的歌唱。“病之”的意思,是对“此邦之人”不肯善待自己,不讲信用的愤懑,并为此感到耻辱。西周畿内邦国大多同出于姬姓,本有同族之谊。宗法制的家国社会对同姓关系是极其重视的,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是同邦关系高于同族关系,人们为着各自的利益互不相亲了。在一个注重族类相亲的社会里,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关注。诗人对此加以表现是必然的。
诗篇值得注意的是黄鸟的意象。第一章前三句,朱熹的解释是“托言”,也就是自比黄鸟:黄鸟落在人家的树木上,还要吃人家的粟、粱,所以要招人厌恶。就是说,前三句是模拟“此邦”之人对自己的厌恶之态,黄鸟实为流寓者的自比。这使我们对《诗》中黄鸟这一意象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它出现在篇章中,似乎总与“客居”“离开”的意思相关。如《葛覃》中的黄鸟,与女儿长大即将嫁人有关;在《凯风》中,儿子与母亲产生隔阂,因而以黄鸟表达感慨;在《秦风》中,面对被迫殉葬离开人世的“三良”,诗人更是想到了叫声凄惨的黄鸟;出现在《小雅·绵蛮》篇中,黄鸟更是大山的客体。人言比兴之词积淀着一些“集体无意识”,看来此说不虚。又有学者将《诗》中的黄鸟与仓庚混而为一,是不确的。
我行其野
我行其野,蔽芾其樗①。昏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②。
○诗之首章。孤独的椿树与孤独的行人,成一对景。
注释
①蔽芾:树叶茂密貌。亦见《召南·甘棠》。樗:《毛传》:“恶木也。”即今臭椿树。②畜:养。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①。昏姻之故,言就尔宿。尔不我畜,言归斯复②。
○诗之二章。以菜的苦恶表心情恶劣。
注释
①蓫(zhú):《毛传》:“恶菜也。”今名羊蹄菜,嫩叶可食,但味苦,多吃下痢,所以被视为恶菜。②斯:而。虚词。
我行其野,言采其葍①。不思旧姻,求尔新特②。成不以富,亦祇以异③。
○诗之三章。从德性上找原因,是诛心之言。
注释
①葍(fú):又名旋花、旋葍,北方田野很多,夏秋之际开花,根长,白色,可食,但久食则头晕破腹。也是恶菜之一种。②新特:新的姻亲、亲家。《毛传》:“外婚也。”③成:诚的假借字。《论语·颜渊》引作“诚不以富”。祇(zhī):只是。
解说
《我行其野》,表投靠姻亲者遭恶待的悲哀。
《毛诗序》:“刺宣王也。”《郑笺》:“刺其不正嫁取之数,而有荒政,多淫昏之俗。”这也是从今文家那里接受来的说法。据朱熹《诗集传》及吕祖谦《读诗记》卷二十所引王氏(即王安石)说:“此民不安其居而适异邦,从其婚姻而不见收恤之诗也。”其说可从。细读此诗,确实表现的是有姻亲关系的人们之间的矛盾纠葛。“昏姻之故”云云,是在说因为有婚姻亲戚关系才投靠你们。如此,理解此诗仍需与西周末年的社会动荡联系起来。流离失所的人们投靠姻亲而遭到恶待,才是此诗所反映的问题。《礼记》曰:“夫昏礼,万世之始也。取于异姓,所以附远厚别也。”(《郊特牲》)又曰:“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昏义》)婚姻是作为主宰者的姬姓人群借以联结异姓人群的重要方式,在周王朝的政治系统中占有重要位置。惟其如此,在动乱的年代里,姻亲关系的破裂现象才会引起世人的关注,并加以表现。诗结尾处的“成不以富,亦祇以异”,实际上正言若反:亲戚反目,根本就是因为经济上的悬殊。诗篇取兴的植物,或为臭恶的椿树,或为多食伤腹的野菜,这在诗人或许是有意的选取,对表达诗中人的内心苦楚是很有作用的。
斯干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①。如竹苞矣,如松茂矣②。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③。
○诗之首章。欲写宫室,先言山水形胜,以松竹森茂映衬兄弟和谐,生气勃勃。写好风水,为宫室铺陈背景。严粲《诗缉》:“其盘基之厚,如竹之丛生;其结架之密,如松之茂盛,言宫室之美也。”
注释
①秩秩:水流清澈的样子。《毛传》:“流行也。”干(jiàn):溪涧。干与间、涧双声,可通用。幽幽:远山清幽的样子。南山:即终南山,距西周镐京之地有数十公里。②苞:丛生。③式:与下文“无相犹矣”之“无”相对,有“当、应当”的祈愿之意。据丁声树《诗经“式”字说》及裘锡圭《卜辞“異”字和诗、书里的“式”字》。犹:图谋,欺诈。
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①。爰居爰处,爰笑爰语②。
○诗之二章。揭出祖先以明筑室意义。“笑语”句与上文山水景色相映照。最后两句,化用《大雅·公刘》“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句,是古诗文用典鼻祖。
注释
①似:延续,继承。《毛传》:“嗣也。”妣(bǐ):女祖。“西南”句:向南、向西的门户。此处以偏概全而已。不过,据考古发现,殷商都城中的建筑,多面南偏西。可知诗篇举西、南以赅全,也有其不自觉的习惯。另外,笔者所见河北一带盖房,方向基准确定后,为工程者总要问主家,喜欢偏东还是偏西,所偏不过几度而已。建房不主正南正北也是渊源有自。②“爰居”句:在这里居处,在此处笑语。
约之阁阁,椓之橐橐①。风雨攸除,鸟鼠攸去,君子攸芋②。
○诗之三章。言夯筑墙体的坚固,致鸟鼠无从穿越。从实用处着笔。“鸟鼠”之云,诗人懂生活。
注释
①约:捆扎。古人用夹板筑墙,故须用绳索捆绑。阁阁:齐整的样子,此处指绳索捆绑仔细、结实。椓:击打,指夯土。橐橐(tuó tuó):状声词。②攸:乃,所。芋(yǔ):安居。王先谦《集疏》:《鲁诗》作“宇”。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①。
○诗之四章。从宫室外观着笔。“如”字引领的四句,横空出世;形容宫室的形态,博喻联翩。写出中国古典建筑的审美理想。
注释
①跂(qǐ):企,抬起脚后跟。斯:而。下面三个“斯”字同。翼:两手贴身,悚然翼立。此句写房屋正面观感。棘:宫室四角棱角分明的样子。“斯翼”句写建筑直立高耸,“斯棘”句表建筑外形的棱角分明,所谓“内有绳直则外有廉隅”(《大雅·抑》之《郑笺》)。革:羽翼张开状。革,《韩诗》作“”。,翅膀。此处用以形容房屋排列的样子。翚(huī):雉,俗称野鸡,羽毛色彩华丽。翚扇翅飞翔,是形容宫室檐阿飞动之势,且表其色彩的丰富。跻:升,即升入新室。
殖殖其庭,有觉其楹①。哙哙其正,哕哕其冥②。君子攸宁。
○诗之五章。紧承上章,写室内,是升堂后的感受。平整宽阔与明幽变化,皆得其宜。六叠字的使用传神,而最后一句着一“宁”字,使上文所有对堂室形状气势的描写都有一归结处,亦启下文生育之事。
注释
①殖殖:庭院平正的样子。有觉:高大貌,犹言觉觉。楹:前堂的两根大明柱。以上两句写堂院。②哙哙(kuài kuài):宽阔明亮的样子。正:正堂,大房间。黄焯《诗疏平议》:“正、冥与庭、楹文属平列,正谓正寝,冥谓室之奥窔。”哕哕(huì huì):幽暗的样子。冥:堂奥幽隐之处,指的是一些小房间、小居室。古代建筑前堂后室,故有明暗变化。一说,正为厅堂宽大,冥为厅堂深远。亦通。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①。乃寝乃兴,乃占我梦②。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③。
○诗之六章。承上章,写梦,以表堂室吉祥,带出下文。柳暗花明,别开生面。严粲《诗缉》:“考室之时当有颂祷之语终之。……曰愿入此室之后,发于梦兆而闻子孙之祥。盖设为之词,非实有是梦也。”
注释
①莞(guān):蒲草编成的席。簟(diàn):竹或苇编成的席。乃:于是。②兴:起床。占:解梦。周代有占梦之官,并将梦分为正梦、噩梦等六种,且有献梦、赠梦之事。③虺(huī):蛇的一种,有毒。此处与“蛇”并举,意思是梦见各种的蛇。
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①。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诗之七章。言吉梦征兆。孙鑛《批评诗经》:“考室以男女为祝,固是常情理,但从梦说来,直至如此细陈琐列,在汉以后人绝无此调。”
注释
①祥:吉兆。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①。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②。
○诗之八章。三个“载”字,写出生男的欣喜,忙而不乱。祝福之辞从哭声写起,落笔精心,有趣。
注释
①乃:若是。床:卧具。参《豳风·七月》“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句注。《郑笺》:“男子生而卧于床,尊之也。裳,昼日衣也。衣以裳者,明当主于外事也。”璋:半圆形的玉。见《大雅·棫朴》“奉璋峨峨”,是参加重要典礼时手执的玉器。②喤:朱熹《诗集传》:“大声也。”朱芾:皮质红色的蔽膝。是贵族装束。斯皇:煌煌,有光彩的样子。皇,通“煌”。“室家”句:一家之主。意思是说这个家庭生的男孩,将来都是大贵之人。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①。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②。
○诗之九章。写生女之事,并述祝福之辞。尊卑观念显然。以上两章,遥承第二章“似续妣祖”之句,落实宫室吉祥之义。王先谦《集疏》引班昭《女诫》曰:“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齐(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齐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
注释
①裼(tì):襁褓。瓦:纺塼。陶制纺轮,考古曾多有发现。②无非:无违,无差错。无仪:歪斜,指不合规矩礼数。马瑞辰《通释》:“此《士昏礼记》所云‘父送女,命之曰“夙夜无违命”,母曰“夙夜无违宫事”’也。”诒:同“贻”,带来。罹:忧,操心。
解说
《斯干》,宫室落成典礼的歌唱。
《毛诗序》:“《斯干》,宣王考室也。”《郑笺》:“考,成也。……宣王于是筑宫庙,群寝既成而衅之,歌《斯干》之诗以落之,此之谓成室。”其说可信。至于是否为宣王时期作品,就篇章的章法修辞看,与可信为宣王时期作品有高度的类似,而且,宫室落成祝愿多生男女,也与宣王即位时很年轻这点相应。《竹书纪年》称,宣王八年筑宫室,不知是否即诗篇所表。古人器具、屋室建成,涂血为祭,谓之衅,又称“落”,即今所谓落成典礼。此礼起源可追溯到前仰韶文化时期,考古发现,当时建筑城墙房屋有将小孩子或成年人放入根基角落作为奠基仪式,这样的恶俗到龙山文化时期变本加厉,一直延续到殷商时期。殷墟发掘显示,宫室建设的各个阶段的典礼,如奠基、置础、安门及最后落成,都要杀人以祭,其中尤以孩童为多,如殷墟乙组21座基址所发现人牲就有641具之多(宋镇豪《夏商社会生活史〈上〉》)。西周建立,除殷商遗民的宋国之外,延续很长时间的建筑人牲恶俗才逐渐被革除。与革除恶俗相伴,是落成典礼上诗篇歌唱的出现。殷商宫殿营造,既然把大量活人和车马、牛羊等献祭,料想一定有吹吹打打,甚至是歌吟的祝祷之声。但当人们用人的生命为牺牲来驱除阴间鬼魅以保证建筑平安时,他们的吹打再热闹,也很难称之为“礼乐”,因为他们的精神还深陷鬼魅缠身的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殷商时期就是有歌吟,又能成什么样子?有一件事很说明问题,《左传》载,在晋悼公与宋人的一次会盟中,宋人主动搬出古老的《桑林》舞乐以享晋国君臣,可是,当舞者张出“旌夏”即五彩羽毛装饰的大旗时,“晋侯惧而退入于房”, “卒享而还,及著雍,疾。卜,桑林见”(《左传·襄公十年》)。宋人把祖上留下的《桑林》之舞搬演给一位春秋时期生活在西周礼乐文化下的君主,竟可以令其因惊吓乃至于生病,那古老舞乐该是多么的骇人听闻!明乎此,可对《诗经》学史上一多年争议不断的老话题——即今见《诗经》中有无商代诗篇——的解决有帮助。今见《诗经·商颂》,固然带有殷商特点,但万不至于吓人;就是说,商代就是有诗篇,也不会是现在所见到的《商颂》篇章的样子。可以肯定,在一个精神上仍然鬼魅缠身的年代,是唱不出“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这样美妙诗句的。同时,也可以这样说,《斯干》这首建筑落成典礼的好歌,它的出现是文明进步、精神解放的积极结果。
此诗另一可贵处在其表达的建筑审美理念。建筑需要安稳牢固,这在诗中是有充分表达的。然而,只遵循着地球引力的建筑,只是建筑,不会产生美的效果。在遵循自然法则的前提下,建筑还要展现出人生理想,才有艺术价值。这突出表现在诗篇的第三、四章,一方面是稳固坚强,一方面是耸立飞腾,是力与美的辩证,也是人在精神上追求上升的写照。对中国读者而言,第四章“如翚斯飞”的句子,很容易联想到古典建筑飞檐斗拱的特有形态。然而,就现有考古发现而言,商周时期房屋的木架结构尚未完全成熟,斗拱体制也才露雏形,从专家对湖北黄陂盘龙城商代宫室和陕西扶风召陈村西周宫殿遗址的复原图看,一些重叠的屋檐的侧面图,固可以使人联想到鸟羽,但像诗篇这样飞腾灵动,确实需要非凡的想象力。这就是诗人特有的敏感。在古典建筑民族特色才露端倪的时代,诗人就以其丰富的想象力,把宫室建筑的最高审美旨趣,超前地表现出来了。从这一点说,诗篇所表达审美理念,对后世古典建筑的“檐牙高啄”风范的形成是有推助作用的。
还有,就是诗所表现的艺术精神。《诗》三百篇艺术的精髓在其注重现实生活的表现,周宣王时期的诗篇创作,更以发现、拥抱生活为其显著特征。《斯干》篇无疑是此时期的典范之作。对生活的热情,首先表现在诗所表达的浓郁生活气息中。溪涧南山的开篇,是古典文献中最早表达居住环境的句子,“居移气,养移体”,居住在有山有水的优美的自然中,人与人就会更加和谐,此等观念虽出现于两千七八百年之前,可今天的读者并不感觉陌生。言房屋坚固,以“鸟鼠攸去”为应验,屋室的坚固便越发显得是有所针对的,是用心设计的;同时也是一种点染和引逗,引出生活的情趣。还有,描写堂室的句子,赞其厅堂的宽大,楹柱的直挺,小室的幽暗,宫室正因此而可以满足多方面需求,没有对生活的体察是想不到这许多的。如此细心地观察宫室,展现宫室所倾注的建筑精神,以及对建筑的各种高妙的比喻联想,都是因为对生活的热爱,因为热爱,观察得才细,表现得才美。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同时,诗篇在结构上也呈现了某些新东西:首言环境,其实是表宫室的选址;继而述说墙室的筑造、形貌以及室内的大小明暗。以上是实写,之后由实入虚,出之以梦幻。结构匀称,次第整饬,其虚实变化,实在是《离骚》先实后虚体式的先驱。总之,诗篇固然有当时男尊女卑观念的局限,但仍不失为代表那个时期诗篇创作成就的佳作。
无羊
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①。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②。尔羊来思,其角濈濈③。尔牛来思,其耳湿湿④。
○诗之首章。总言牛羊之多。以发问起,文势飘忽,反问中含赞叹之意。一问一答,文气呼应。三百言其多,九十言其大,富于变化;濈濈、湿湿,描摹精细而传神。
注释
①三百:极言数量之多,并非实数。②犉(chún):黄牛黑唇为犉。③濈濈(jǐ jǐ):羊角聚集的样子。④湿湿:牛是反刍动物,反刍时带动耳朵微微扇动,湿湿即形容牛耳微动时的样子。《毛传》:“呞而动其耳,湿湿然。”呞即反刍。
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①。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②。三十维物,尔牲则具③。
○诗之二章。将眼光投向牧所,视野开阔,人、畜杂写,并着意于畜的动态。牛羊的行走、摇头摆尾、互相的耍斗,都含在一“讹”字之中,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注释
①寝:卧。讹:动。牲畜因蚊虫叮咬,会不时摇头摆尾驱赶之,讹即形容这类动作。②何:荷,披,戴。:干粮。参《小雅·伐木》“乾以愆”句注。③物:以毛色分别牛群。三十维物,即三十头牛为一色。三十极言其多,并非实数。牲:祭祀用的牲口。具:完备。古人不同的祭祀用不同毛色的牲口。牛群毛色众多,则祭祀的牲口齐备。
尔牧来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①。尔羊来思,矜矜兢兢,不骞不崩②。麾之以肱,毕来既升③。
○诗之三章。写羊,专表其日暮归卷。写牧人驱羊入圈,干练;又表其薪蒸、猎物满载而归,很有画面感。生活气息浓厚。
注释
①薪、蒸:柴草。《郑笺》:“此言牧人有余力则取薪蒸、搏禽兽,以来归也。粗曰薪,细曰蒸。”禽兽,即猎物。②矜矜:羊群走路,时而犹豫停顿,看上去颇似矜持,矜矜即形容此态。一说,为“邻邻”之假借。据于省吾《新证》。兢兢:急忙奔走貌。骞:缺失,丢失。崩:逃失。于省吾《新证》:“《论语·阳货》‘乐必崩’,皇《疏》谓‘崩是坠失之称也’;又《季氏》‘邦分崩离析’,孔注谓‘欲去曰崩’。”是崩有逃失之意。③麾(huī):挥动。肱(gōng):手臂。升:登,即入圈。
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维矣①。大人占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旐维矣,室家溱溱②。
○诗之四章。以牧人梦兆作结,表达祝福之意。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二九条:“《斯干》考室、《无羊》考牧,何等正大事,而忽然各幻出占梦,本支百世,人物富庶,俱于梦中得之。恍恍忽忽,怪怪奇奇,作诗要得此段虚景。”
注释
①梦:做梦。《周礼·占梦》:“献吉梦于王。”“众维”两句:鱼多代表丰饶,旗帜多表示人丁兴旺。《毛传》:“阴阳和,则鱼众多矣。”一说,“旐”为“兆”字之假,众多的意思。据于省吾《新证》。②溱溱(zhēn zhēn):众多貌。
解说
《无羊》,庆祝王朝牧业兴旺的乐歌。
《毛诗序》:“《无羊》,宣王考牧也。”汉代其他学派无异义,宋人亦无新说。《郑笺》解释“考牧”曰:“厉王之时,牧人之职废,宣王始兴而复之,至此而成,谓复先王牛羊之数。”据《周礼》,王有牧人、牛人、羊人等官职,《毛诗序》之说是有根据的。经过周厉王时期的社会动荡,各种生业或都遭受创伤,宣王初期经过一番振作,各业皆有恢复,是诗篇的背景。根据诗篇格调及构思等方面与《斯干》的相同,可以断言两者为同一时期作品,甚至同出一人之手。此诗除了经济史上的价值之外,艺术方面也是《三百篇》中不可多得的作品。诗的画面感很强,写牛羊,或从耳、角的细部动作入手,或从其群体的移动大轮廓着眼,线条粗细有致;或写牛,或写羊,或写牧人,运笔矫健多变。此诗与《斯干》一样,在体察生活方面有出色表现,在表现事物上笔触精致传神,标志着西周诗歌创作在宣王时期某些值得注意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