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里重逢:留守者、漂泊者与返乡者的断裂隔膜
——论影片《山河故人》
影片《山河故人》里,贾樟柯不着痕迹地咂么和倾吐着他对时代的感觉,对现代都市文明的反思,对西化和传统割裂的焦灼感和对何以自由的焦虑,他确实触到了中国全面进入市场经济关系后的时代脉搏,对未来的走向和我们可能遭逢的困境,也做了敏锐的尝试。他有意地在影片中设置了留守者、漂泊者、还乡者三重文化身份,对于现代性的断裂以及都市文明的反思都做了深刻的透视。
一、异质时空的乡愁与爱恨
时代感应该是《山河故人》这部影片的一个核心关键词,故事被有意划割为在三个不同的时段依次展开,分别是1999、2014以及2025年,依次对应过去、现在、未来三个阶段。26年的时间跨度,影片伴随着时间的无声流逝,仿佛主人公经历的一场穿越时光的“慢车之旅”。影片也围绕着三段故事铺展开,一是世纪之交的山西小城中,沈涛与张晋生、梁子关于“几何问题”还是“代数问题”的爱情纠葛;二是婚变后的沈涛帮助返乡的梁子治病,以及经历相依为命的父亲猝然离世的打击与变故;三是沈涛之子张到乐在异国与女教师的忘年之恋。按照线性叙事来看,1999年是新旧世纪之交,自然是一个很有时代感的年份,故事就是在20世纪最后一个新年的山西小城汾阳发生的,那个时候的人们,彼此还靠得很近,可以集体大跳Disco,生活依然沸腾喧嚣,有活气。徘徊于“几何问题”还是“代数问题”中的三角恋女主角沈涛,那时还很快乐,而当她做出决定,选择煤老板张晋生的那一刻起,命运似乎也择定了方向。
2014年,明媚的天空不复,一切似乎都变得灰蒙蒙,因为这里是山西小城,盛产煤炭,且盛产煤老板。往昔的热闹不复,一切物是人非,女主人公沈涛已然离婚一人独居,前夫张晋生带着儿子张到乐去了上海淘金,远走他乡的梁子,罹患肺癌,重回故土。15年的时光,他们并不幸福地漂泊游荡着,张晋生离开了,梁子离开了又回来,只有女主人公沈涛从未离开过那座小城,一直充当着小城的留守者。她像是执念于过去的人,现在和未来都是黯淡无光的,儿子判给了前夫,唯一的相依为命的父亲也在旅途中意外离世,她仿佛忘记上发条的钟摆,15年过去,她依然还在原点,在小城中寂然地活着。影片中,在2014年的尾声,沈涛有意选择了最慢的绿皮火车送儿子回去,只为了能多争取些同儿子共处的时光,而叶倩文的《珍重》无疑成了沈涛与张到乐母子之间最亲密时刻的时间烙印与永恒定格,也成为时间洪流中母子二人始终彼此牵系的精神脐带,在往后的岁月里,只有母亲留给到乐的一串家里的钥匙,一直陪着他,这是一种斩不断的血缘的牵挂,更是文化寻根的种子。
2025年,并不遥远的未来,然而故事里的人们却只能宿命一般隐没在时间的洪流里悄然凝望,或者隔靴搔痒一般用着完全无法沟通的语言妄图直至最终放弃沟通。贾樟柯巧妙地截取了三个恰当的时段,给了我们一段26年的时光漫溯,这26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保持着一段熨帖且不失分寸的距离,使之不会太过跳跃,掺杂着既苦痛绝望又释然淡漠的复杂情感,无论是清晰如昨还是恍如隔世的过去,不如人意还是平静淡然的现在,了无生趣抑或充满未知的未来,都难逃时代巨轮的冲撞碾压而最终分崩离析。贾樟柯在《山河故人》中最大的野心,便是试图探触我们整个时代人的未来,去把一切现代病和文化隔膜下的异化与都市人的孤独以一种尽可能地最平静的方式撕碎给我们看。尽管影片中只呈现至2025年为止,然而时间是永不止歇的,它在悄然间蔓延和弥散至更远方,正如那年年奔流而过汾阳小城的黄河冰嘶,冬封春融、周而复始。
贾樟柯当然是一个很有文化使命感的导演,《山河故人》中夹缠着太多他对传统与现代的反思,不管处于何种时空,主人公沈涛、张晋生、梁子一直使用的都是方言,而漂泊者——移民澳大利亚的张到乐,却早已忘了中文要怎么讲,影片中最吊诡的一幕是,张到乐想要跟父亲张晋生好好谈一谈,可由于语言障碍,居然还要请米娅(张艾嘉饰)来做翻译,一定程度上,张艾嘉是扮演了张到乐“文化寻根人”的角色,这实在是很可笑也很令人叹惋的一幕,却被导演处理得极富戏谑意味。在中国出生的张到乐,完完全全地丧失了说母语的能力,这其中其实隐藏着对张到乐母爱缺失的隐喻,他自幼双亲离异,跟随父亲生活,七岁便离开中国,移民澳洲,同母亲相处的时光实在太短,对母亲仅仅有着零星的碎片记忆,甚至不熟悉拥有母亲的感觉;和父亲因为语言障碍也不能好好沟通,因此和父亲有着巨大的精神隔膜,正处于青春期的张到乐,其实对大洋彼岸的母亲,一直有着某种温柔的怀想,而1996年就移民多伦多,后来又来到澳大利亚A城的张艾嘉,也同样处于对母亲的某种缺失期待中,因此他们两个人有着共通的精神诉求。于是,张到乐理所当然地爱上了大他40岁的张艾嘉,这场同病相怜的忘年恋背后,母爱的缺失与亲情的疏离不免令人唏嘘不已。
那片横亘在澳大利亚与中国之间的太平洋,宛如一个一望无边的心灵空洞,阔大无边且满是虚空。影片中有一处细节设置颇为别致,当张到乐面向大海下意识般地呼喊“涛”的时候,远在汾阳小城的沈涛,心灵感应般地一惊,仿佛听到了儿子的呼唤般感同身受,然而这必然只是贾樟柯的脉脉温情,正如他所期冀的一般“我们在过去失散于山水,唯有通过电影在时光中相遇”。然而更多的其实是对故乡的寻根意义上的反思与痛心。
二、漂泊者、留守者、还乡者的对抗与隔膜
移民二代的精神文化世界完全被重组和重塑,对于家乡故土的想象,即所谓乡愁被稀释到几近虚无,自我归属的寻找几近渺茫甚至绝望。“乡愁,是中国文学里一个永恒的主题。自屈原宋玉始,传承千年,成了民族情感的一部分。何谓乡愁?根据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纂的《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乡愁’就是‘深切思念家乡的忧伤的心情’。这种心情发生在一切离乡漂泊之人的身上,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状态,它着重渲染被放逐之后的回归愿望,具有强烈的情感宣泄倾向。”
“漂泊者”首先意味着离开由具体物质和人员参与构成的家的人,也就是从地理意义上肉体离开了自己的具形之家的人。生意失败的张晋生,晚景凄凉,跟儿子漂泊海外,却因言语不通,难以融入海外社会,甚至,连和亲生儿子的交流沟通都成了障碍,“晋生”离开了生之育之之“晋”,举步维艰、精神世界的迷失,是他摆脱不了的危局,情感探寻和故乡之思折磨和拷问着他的下半生。这是当初雄心勃勃、意气风发踏上离乡出走之路的张晋生所意想不到的,变成了“Peter”的张晋生最终就情感依托而言也成了一个无所依傍的“漂泊者”。然而晋生从头到尾使用的都是地方语言,这是其执着、眷恋故乡的一种情绪外现。虽然漂泊海外,但他仍保留着最初的乡音,似乎是在用这种不自知不自觉的方式,固执地证明自己的力量,以及和故乡间斩不断的情感牵连。
相较于张晋生,张到乐则是一个无根的漂泊者,他的漂泊意味是最浓重的,相比起梁子的悲惨归乡最终走向死亡,张晋生的终老异乡百无聊赖,张到乐则几乎无法定位、无法描述、甚至无法记忆自己的故乡,他只能在巨大的虚无中漫无目的地延续着无根的漂泊。准确地讲,张到乐对于亲情与乡愁并非没有体悟,然而可悲的是,他的亲情和乡愁,除了一串记忆模糊的钥匙,其实无处安放、无以安置。
而作为留守者的沈涛,她的人生似乎数十年不变,就像那列固执乘坐的绿皮火车,慢悠悠地仿佛一成不变。沈涛是属于过去的人物,她的生命状态更多地倾向于缓慢,她淳朴善良且重情重义,对故乡汾阳保有着天然的热爱,包括爱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爱她的父亲,爱张晋生,爱张到乐,爱舞蹈,爱陪伴着她的狗。然而遗憾的是,她所执着热爱的一切,并没有因为她的固守执着稍作停留,而是最终都离她而去,张晋生抛弃了她,唯一的儿子远在异国与她再难相见,相依为命的老父溘然长逝,她真正成了茕茕孑立的形单影只。汾阳冬色中,冰河初融,昔年的热闹不复,沈涛也从一个无忧无虑青春焕发的年轻姑娘,被时光雕刻成一个历经风霜、年过半百的妇人,除了脚下她热爱的山河大地,她似乎一无所有。
作为还乡者存在的梁子,境遇十分悲惨,年轻时因情伤而负气远走他乡,虽然对他之后几十年的人生交代不多,然而从最后他的生活条件和生活环境来看,他应该一直从事的都是辛苦卑微的挖煤工作,健康状况也遭到了巨大摧残,最后回乡治病的他,作为逃离故乡又返回故乡的还乡者,他几十年的离乡是失败的,这种惨淡的失败更加凸显了故乡与还乡者之间其实早已不相容的拒斥。
幼时的到乐,从上海回到汾阳,面对着离开自己很久的儿子到乐,母子之间的陌生感和疏离感是十分显见的,沈涛的不许张到乐叫她“妈咪”而让她叫“妈”,一把扯下张到乐的“不男不女”的围巾,无不是彼此隔膜的母子两人,彼此间无声的对抗和僵持。张到乐的形象代表了不同的价值观造就的“漂泊者”,脱离乡土社会,不知贫困为何物,从小接受国际化教育的张到乐所选择的人生之路和生活方式是与在故土生长的父母大相径庭的。作为漂泊者不仅体现在他脱离了汾阳(沈涛)这一母体,更是外部世界带给他的文化价值观的冲击,所造成的他对于故乡乡土社会的价值世界的无以名状的不可理解。在回乡奔丧时他无法理解母亲给外祖父下跪磕头的行为,无法理解母亲赠予他的那一串钥匙的用心所在。离散的遭际、母爱的缺失让张到乐始终看不清未来的方向,也无望地深陷在对爱的追寻中。梁子、张晋生、张到乐,他们都是不同维度的漂泊者,无论远离还是复归,他们的身体、精神和爱从来都是无根的浮萍,只能在时代众声喧哗的裹挟下,忍受漂泊的煎熬,近于湮没无声。
导演似乎是很会制造乡愁之感的行家,影片中随处可见一些触动人心的细节穿插,结婚请柬、钥匙、毛衣等道具的反复出现,用微小的细节将情节串联起来,为表现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提供了尽可能丰富的张力,也点染出一份细致且深邃的思乡情怀,而这种乡愁又是极为冷静和节制的,不露声色地直抵人心。
三、文化矛盾的交叠与乡愁意象的营造
“《山河故人》的基色还是山西,还是故乡的文化——只是里面充满了各种文化的交叠,自然也有冲撞。”更为复杂的是,影片所展现出的深刻性还在于,文化矛盾和对冲不仅仅存在于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之间,更存在于城乡文化的交叠。《山河故人》中出现的文峰塔意象,和它旁侧那片空旷工地的对比太过强烈,不难想象,现代进程对传统文化悄然无声地改变掩映其中。而当片中叶倩文的那首《珍重》响起时,这首粤语歌和山西话混杂而产生的怪诞感,两个时空的文化借此有了奇妙的交融——而粤语和山西方言的混杂并不仅仅是两种语言的混杂,更是改革开放浪潮冲击下,南下打工的打工潮和外出务工的寻梦者的奋进与挣扎。城乡文化的对抗,影片更是做了巧妙的隐喻,张晋生是煤矿主,梁子是普通矿工,沈涛与张晋生之间的感情也许并非虚假,不过沈涛的不取梁子而取张晋生,这本来就是一种都市文明战胜乡土文明的隐喻。镜头转换之间,沈、张二人离异,沈涛仍居住在汾阳小城,张晋生早已带了儿子张到乐去了上海,儿子进了国际学校,自己身边也有了更为时髦的都市新欢。汾阳——西部小城,上海——东部国际化大都市,这种文化上的重合交叠在中国社会发展的历程中自有其微妙内涵。
除此之外,代际之间的交叠和对抗更是影片所着力展现的,张到乐与父亲的对抗、与母亲的隔膜,其与父母之间的恩怨纠葛,本就是与其父亲、母亲所代表的不同意义上的城市与乡村文化观念的对抗与冲突。而这种冲突对抗使得作为留守者和漂泊者之间,以及不同性质的漂泊者之间的断裂更为彰显和复杂。
影片也特别擅长和运用视觉符号和特殊意象来传达对故乡的情感思绪。作为情感和思想的载体,这些意象符号主要集中于黄河、绿皮车、飞机、歌曲等。
《山河故人》中“河”,黄河也,且一直作为或背景或隐喻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女主人公的故乡汾阳,本就是一个黄河流经的西北小城,张晋生开车撞到的石碑是“黄河第九弯”,沈涛带着张到乐走过的桥,是在黄河之上,2025年张晋生澳洲豪宅里挂着的《黄河颂》以及到乐印象中母亲的名字是代表波浪的“涛”,无不都是黄河的缩影和显现。作为孕育中华文明的母亲河,黄河见证了太多的历史变迁与故人离散,更是奔腾和消融掉了太多小人物的悲喜与离合。
绿皮车代表了时间缓慢悠长的一面,是小城特色和小城文化的标志,而飞机则是便捷快速高效的现代文明的象征,回到汾阳参加姥爷葬礼的到乐乘坐的是飞机,沈涛送儿子走的时候,特意选择的是绿皮火车,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和飞机与绿皮火车的格格不入,在故乡的留守者和漂泊者之间造成了某种断裂的心理感受和文化氛围。
贾樟柯极擅以音乐点染、传达情绪,《山河故人》中的几段音乐植入可以说别有意味。叶倩文的《珍重》在影片中共出现4次,且每次出现无一例外,都是在人物分别之际,勾起无限离别伤感,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人情心理,又暗示了影片中人物的命运。《GO WEST》一曲也是颇有反讽对照的意味,开头的锣鼓喧天、喧嚣热闹与结尾的一人独舞、孤独萧索形成了鲜明对比,同一支曲子在不同时空下被赋予了不同意涵,也承载着时代的脉搏与强音,作为90年代的迪厅流行乐,这首歌充满活力与朝气,而最后一人独舞下的这首歌,却异常地令人痛心。截然不同的基调两相参照,表达和关照了不同的时间面向和时代感受,反映了近三十年来的代际交替和人情变化,极具情感张力。
另外,钥匙、饺子、狗等意象也是颇具内涵和启思,或作为传达乡愁的视觉符号,或作为悲凉坚守的精神符号,或作为文化失语的传承纽带,穿插其间,使得影片细节丰富,结构完整,更细腻清晰地传达出了影片“乡愁”意涵上的主题。也使得受众从这些象征时代变化的符号印记中感受到了时间的流动和精神情感的共鸣。
贾樟柯敏锐地展现了当下几代人的生存困境,年轻一代,父辈一代,父与子,母与子,永远处于紧张和变动中,总以为寸步难行,却总是一次次被不可言说的巨大力量推着前行。物不是,人已非,生活却仍要继续,所幸,贾樟柯在叹惋之余还是找到了某种奇妙的平衡,虽然这平衡在我看来,逸散着对未来的重重隐忧和焦灼无力,但是他还是给了我们超拔,给了我们某种慰藉,即便山河破碎、故人飘零,他却坚持要让沈涛献上最后一舞,正如张艾嘉在电影中所说的“不是所有东西都会被时间摧毁”。只是,这时的沈涛身边不再有热闹的人群,连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只狗,她是否还能依稀记起那个如火如荼、热闹非凡、集体大跳Disco的1999年呢?那一年,故人还在身边,山河还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