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早春惊雷

八月的最后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我们村。

那天下午，我正在县文化馆整理资料，窗外天色骤变，乌云像打翻的墨汁一样迅速晕染开来。馆长看了看天，提前让大家下班：“快回去吧，看样子要下大雨。“

我骑车往家赶，雨点已经开始零星砸落。刚进村口，瓢泼大雨便倾盆而下，等我冲进家门时，浑身已经湿透。

“晓梅？“我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屋里静悄悄的。

母亲从灶房探出头来，悄声道：“晓梅在睡午觉，轻点声。“

我轻手轻脚，走进卧室。周晓梅侧卧在床上，隆起的腹部随着呼吸均匀起伏。她的脸色比前几天红润了些，长发散在枕头上，像一幅静谧的画。

我忍不住俯身，轻吻她的额头，她微微动了动，没醒。

晚饭时，雨越下越大，敲打在瓦片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周晓梅胃口不错，喝了两碗母亲熬的鱼汤。父亲罕见地开了瓶白酒，给我也倒了一小杯。

“再有半个月，就秋收了，“父亲抿了一口酒，说道，“今年雨水多，收成应该不错。“

周晓梅微笑着听我们聊天，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肚子。她已经怀孕七个月，医生说只要小心养护，孩子有很大机会健康出生。

“明天该去产检了，“我说，“这雨要是还这么大，我就借辆拖拉机送晓梅去。“

“不用那么麻烦，“周晓梅摇摇头，“我感觉很好，走几步路没事的。“

父亲哼了一声，说道：“听医生的，别逞强。“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屋里的电灯，闪了几下，突然灭了。

“停电了！“母亲摸索着站起来，说道，“我去拿蜡烛。“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周晓梅瞬间惨白的脸。她的手突然抓紧桌沿，呼吸变得急促：“得胜...我...我不舒服...“

我立刻蹲到她身边，问道：“怎么了？肚子疼？“

周晓梅点点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吃力地说道：“一阵一阵的...啊！“她突然弓起身子，痛苦地呻吟起来。

“要生了？“父亲猛地站起来，说道，“才七个月啊！“

母亲举着蜡烛冲进来，烛光下，我看见周晓梅的睡裤上，有一片深色水渍。

“羊水破了！“我声音发颤，说道，“得送医院！“

屋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周晓梅的阵痛，越来越频繁，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痛苦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等不及了，“父亲当机立断，说道，“我去叫李大夫，你们准备接生！“

李大夫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已经六十多岁，接生过不少孩子。在这种危急情况下，我宁愿送周晓梅去医院。

“爸，雨太大，李大夫年纪大了...“

“你懂什么！“父亲厉声打断我，说道，“这种情况mm根本撑不到县医院！“

他抓起雨衣，冲进雨中。母亲已经利落地烧好热水，拿出干净的毛巾和剪刀。

我握着周晓梅的手，感觉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这点疼痛比起她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

“坚持住，晓梅，“我不断重复着，安慰她，“李大夫，马上就来了...“

半小时后，父亲带着浑身湿透的李大夫回来了。

老人家顾不上换衣服，立刻检查周晓梅的情况。

“宫口开了三指，“他神色凝重，说道，“早产，必须马上接生。“

我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七个月的早产儿，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我不敢往下想。

“准备热水，干净布，“李大夫指挥着，大声道，“再煮把剪刀消毒。孩子太小，可能需要抢救。“

母亲立刻去忙活。

父亲把我拉到一边，吩咐：“你去邻居家借个手电筒，再找几个壮劳力，万一需要送医院，得有人抬担架。“

我机械地点点头，冲进雨中。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邻居们听说情况后，纷纷行动起来。有人拿出手电筒，有人准备担架，还有人主动请缨帮忙。

当我带着四五个壮汉和几支手电筒回到家时，周晓梅的惨叫声已经穿透雨夜。

李大夫在卧室里忙碌，母亲进进出出端热水、递毛巾。父亲蹲在堂屋抽烟，脸色阴沉得像外面的天空。

“怎么样了？“我抓住一个从卧室出来的邻居大嫂。

“不太好，“她低声说，“孩子太小，胎位也不太正...“

我再也忍不住，冲进卧室。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如刀绞，周晓梅头发湿透贴在脸上，嘴唇咬出了血，双手死死抓着床单。李大夫跪在床尾，神情专注。

“出去！“母亲推我，说道，“男人不能看这个！“

“我要陪着她！“我固执地跪在床头，握住周晓梅的手，大声叫道，“我在这儿，晓梅，我在这儿...“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时光。周晓梅的惨叫、李大夫的指令、母亲的安慰声交织在一起。窗外电闪雷鸣，仿佛天地都在为这个早到的生命震动。

“看到头了！“李大夫突然喊道，“再用力！“

周晓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然后是一声微弱的啼哭。

像小猫叫一样细小，确实存在。

“是个闺女，“李大夫的声音透着疲惫，说道，“太小了，得赶紧处理。“

我只看了一眼那个浑身青紫、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就被李大夫赶出了卧室，说道：“去烧更多热水！这孩子得保暖！“

堂屋里，父亲和邻居们立刻行动起来。有人添柴，有人递水，有人跑去拿干净的棉花。我站在卧室门外，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李大夫终于出来了，脸色稍微放松了些：“母女暂时平安，孩子太弱，得尽快送医院。“

父亲立刻组织人手，准备担架。由于雨太大，拖拉机开不了山路，只能靠人力抬。邻居们用门板和棉被做了个简易担架，上面支起塑料布挡雨。

周晓梅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怀里抱着用棉袄包裹的婴儿。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坚定：“得胜...照顾好孩子...“

“我们一起，“我握住她的手，“坚持住，我们就去医院。“

六个壮汉轮流抬担架，我和父亲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引路。雨水冲刷着山路，形成一道道小溪。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不时有人滑倒，担架始终稳稳的。

“快看！“走在最前面的王大哥，突然喊道，“前面有光！“

透过雨幕，我看见几束手电筒的光亮，向我们移动。

原来是李大夫提前让人去乡里报信，乡卫生院派了医生来接应。

两位医生迅速检查了周晓梅和婴儿的情况，然后指挥我们改道去乡卫生院。那里条件比村里好，而且更近。

乡卫生院灯火通明，院长亲自带人等在门口。周晓梅和婴儿被迅速送进病房，我和父亲被拦在外面。

“去换身干衣服，“一位护士递给我一套病号服，说道，“你这样会感冒的。“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父亲蹲在走廊角落，也是一身湿衣，头发上的水珠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水洼。

“爸，你也去换衣服吧。“

我把病号服递给父亲，他摇摇头：“我等晓梅和孩子出来。“

这时，护士长过来告诉我们，孩子体重只有三斤多，已经送进保温箱；周晓梅产后出血，正在抢救。

“孩子...能活吗？“父亲声音嘶哑。

“看造化，“护士长叹了口气，说道，“这么小的早产儿...不过你们送来得及时，希望还是有的。“

我瘫坐在长椅上，突然崩溃大哭。这一切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招惹了冷云，她丈夫就不会来闹事，周晓梅就不会摔倒，就不会早产...

“别胡说！“父亲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粗糙的大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然后出人意料地把我拉进怀里。这是我记忆中父亲第一次拥抱我。他的胸膛并不宽阔，但温暖而坚实。

“会好的，“他在我耳边说，“我们程家的孩子，命硬。“

天亮时分，雨停了。医生终于出来告诉我们，周晓梅的出血止住了，需要输血；孩子虽然弱小，生命体征平稳。

“可以看看她们吗？“我问。

医生点点头，带我去了病房。周晓梅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手臂上插着输液管。

看到我，她虚弱地笑了笑：“女儿...像你...“

保温箱里的婴儿小得惊人，皮肤近乎透明，能看见下面的血管。她时不时蹬一下细得像火柴棍的小腿，证明自己还活着。

“她真小...“我贴着玻璃，眼泪模糊了视线。

“很强壮，“护士微笑着说，“刚才还吸了几毫升奶呢。“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梦。周晓梅恢复得很快，三天后就能下床走动了。孩子我们决定叫她程桐，就像当初计划的那样，还需要在保温箱里住至少一个月。

乡卫生院条件有限，院长建议我们转到县医院。高昂的费用让我们望而却步。

正当我发愁时，父亲默默卖掉了家里两头还没长成的猪，又借了些钱，凑够了转院的费用。

“爸...“我想说些什么，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去吧，“他摆摆手，“家里有我。“

县医院的儿科病房，比乡里正规多了。

程桐被放进一个更先进的保温箱，每天由专业护士照料。周晓梅坚持每天去新生儿监护室报到，即使只能隔着玻璃看女儿一眼。

我则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一方面照顾周晓梅，一方面继续文化馆的工作。馆长特批我可以在县医院完成资料整理任务。

九月中旬的一天，我正在病房走廊上写稿子，护士突然跑来叫我：“快！你女儿撤呼吸机了！“

我冲进监护室，看见医生正在移除程桐鼻子里的氧气管。这个小不点居然自己呼吸起来了，虽然还有些吃力，确实是个巨大的进步。

“情况比预期好，“医生笑着说，“再观察两周，如果体重增加到四斤，就可以出院了。“

那天晚上，我破例被允许抱了程桐五分钟。她轻得像片羽毛，小脸皱巴巴的，眼睛黑亮有神，像极了周晓梅。当她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指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加油，小梧桐，“我轻声说，“爸爸妈妈等你回家。“

周晓梅站在一旁，眼里噙着泪水。这一刻，所有的苦难都值得了。

十月初，程桐的体重终于达到四斤半，医生批准出院。我们像捧着珍宝一样把她带回家。父亲早早准备好了摇篮，母亲缝制了一堆小衣服小被子。

那棵梧桐树似乎都在欢迎这个小生命，叶子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唱歌。

照顾早产儿并不容易。程桐每两小时就要吃一次奶，夜里经常哭闹。

我和周晓梅轮流守夜，眼圈熬得乌青。看着这个小生命一天天变得红润、强壮，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父亲的变化最大。这个曾经不苟言笑的老农，现在每天从地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换衣服，然后小心翼翼地抱孙女。

他会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程桐的小脸，哼着不成调的儿歌，眼神柔软得不像话。

“爸变了好多，“周晓梅某天晚上对我说，“以前从没见他这样。“

我点点头，想起父亲卖猪凑钱的样子，胸口一阵发热。

十一月底，我收到一封意外的来信——来自深圳。拆开后，里面是五张百元钞票和一封简短的信：

“得胜：

深圳很好，我在服装厂找到工作，女儿上了幼儿园。钱还你，谢谢你在我最困难时伸出援手。听说你当了父亲，祝福你们。

冷云“

我把信给周晓梅看，她微笑着把钱收好：“留着给程桐买奶粉。“

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我继续在县文化馆工作，同时记录下照顾早产儿的点点滴滴。

这些文字后来形成了一组散文《产床边的笔记》，发表在省文学杂志上，引起不小反响。张明远来信说这组散文有望竞争今年的省文学奖。

“你看，“周晓梅抱着程桐，得意地说，“我说过，在家也能写出好东西吧？“

我亲了亲她和女儿，没有回答。

这段日子让我明白，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创作源泉，家庭则是支撑我写作的最大力量。

春节前夕，程桐已经长到十斤重，白白胖胖的，完全看不出是早产儿。大年三十那天，我们一家五口，我、周晓梅、程桐、父亲和母亲围坐在堂屋吃年夜饭。

父亲抱着程桐，破例喝了三杯酒，脸涨得通红。

“来年，“他举着酒杯，声音有些哽咽，“会更好。“

屋外，雪花轻轻飘落，覆盖了村庄和田野。屋内，炉火旺盛，温暖如春。

程桐在爷爷怀里咿咿呀呀，小手试图抓酒杯。周晓梅靠在我肩上，脸上带着疲惫而幸福的笑容。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你走了多远，在于你守护了什么。

开春后，梧桐树发出了新芽。我抱着程桐站在树下，指着那些嫩绿的小叶子给她看，虽然知道她还看不懂。

“看，小梧桐，这是你的名字。“我轻声说，“等你长大了，爸爸给你讲这棵树的故事。“

程桐睁着黑亮的眼睛，小手在空中抓挠，仿佛想要触碰那些新生的绿叶。周晓梅走过来，递给我一封信。是张明远寄来的，《产床边的笔记》获得了省文学奖散文类一等奖。

“要去领奖吗？“她问。

我看了看怀里的程桐，又看了看院子里正在翻地的父亲：“这次，我们一起去。“

周晓梅眼睛一亮：“真的？“

“当然，“我搂住她的肩膀，“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梧桐树的新叶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点头赞同。我们的故事，就像这棵梧桐树一样，经历了风雨，又迎来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