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巴克斯特家
朋尼·巴克斯特睁眼躺在床上,身旁是熟睡的妻子庞大的身躯。满月的时候,他总是会失眠。他常常感到困惑,月光这么明亮,人们为什么不去地里干活儿。他喜欢偷偷溜下床,砍下一棵橡树做木柴,或者帮裘迪锄完剩下的玉米地。
小时候,如果他偷偷溜出去闲逛,等待他的一定是一顿暴打。他父亲一定不会让他吃晚饭,一定会把他赶到泉水边,逼他把水车毁掉。
“今天我本应该打他一顿,”他心想,“不过话又说回来,男孩子就是男孩子,他们很快会长大的。”
回首往事,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童年。他的父亲曾经做过牧师,像《旧约》里的上帝一样严厉苛刻。家里的开支不是靠父亲传教所得,附近的一个小农场才是养活一大家子的生活来源。父亲曾经教过他们读书、写字、朗诵经文,但是他们从会走路起就开始跟在父亲身后辛苦劳作。他们干活干得小骨头疼痛,发育的小手指僵硬抽搐。他们口粮不够,肚子里的钩虫却不少。朋尼长大成人的时候,身形依然像个大男孩。他脚小肩窄,肋骨和屁股构成一个瘦弱的躯体。他站在弗里斯特一家人中间,就像一棵白蜡树夹在巨大的橡树群里。
莱姆·弗里斯特俯视着他说:“喂,你这个小小的朋尼(英文中的朋尼Penny意思是硬币——译者注)。你倒是个硬币,就是面额太小。小小朋尼·巴克斯特——”
从那以后,这个名字成了他唯一的称谓。选举的时候,他自己签名“埃思拉·埃斯凯尔·巴克斯特”,可是交税的时候,他的名字被人写成朋尼·巴克斯特,他也从来不去抗议。他确实像铜币一样坚实,也像铜币一样柔韧。他为人诚实,店主、磨坊主和马贩子都喜欢和他打交道。弗卢西亚镇上的店主鲍尔勒斯也是个诚实的人,一次他多找了一美元给朋尼,朋尼的马腿刚好瘸了,为了及时还钱,朋尼竟然步行了好几英里赶到镇上。
“下次你来镇上买东西带过来就可以了,”鲍尔勒斯说道。
“我知道,”朋尼回答说,“不过这钱不是我的,我不想带着它进棺材。无论生死,我只想要属于我的东西。”
很多人对于朋尼迁到丛林里生活感到困惑不已,上面的那番话或许就是很好的解释。大河两岸的人们都说,朋尼·巴克斯特要么是个勇士,要么是个疯子,因为他竟然带着自己的新娘住进了荒凉的弗罗里达丛林深处,那可是大型野生动物出没的危险之地。
朋尼之所以住进丛林,并不是受到了什么妨碍,而是因为小镇、村庄和农场,邻居们相距不远,思想会有冲突,行为会有冒犯,财产会有纷争,个人的心灵会受到侵扰。他在父亲的严苛教育下长大,却要面对缺少坦率、缺少诚信的严酷世界,于是他感到分外烦恼。
与人相处,他外表粗野、内心温和的性情常常受到伤害;而广袤的丛林却可以治愈他的创伤。野生动物对家畜的侵犯是可以预知的,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残忍却是难以臆测的。
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娶了一个块头比自己大一倍的姑娘。牛车载着丰满的新娘和必要的生活用品,一路颠簸来到丛林的这片空地。他用自己的双手在这里盖起了一座小屋。正如所有的男子汉一样,他又在绵延贫瘠的沙松林里为自己购置了一块肥沃的良田。这块良田被称作松岛,原来的主人是住在四英里之外的弗里斯特家。松岛上耸立着阔叶松,像莽莽丛林中的路标。
这块松岛唯一的缺点就是水源不足。巴克斯特家人想要用水,就得去一百英亩之外的西部大陷坑。卖给他土地的莱姆·弗里斯特曾经拍着大腿嘲笑他说:“一个朋尼还能生几个朋尼?你已经赚了,赶快去生小狐狸去吧。”
多年以后,朋尼依然能听到他们的嘲笑声。为了不吵醒妻子,他小心翼翼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他之所以搬到这块肥沃富饶的松岛,就是为了给儿女们从长计议。奥蕾·巴克斯特天生就是块生儿育女的料儿,不过朋尼的种子似乎和他的身体一样瘦弱。
“也许,莱姆的话应验了,”他心想。
婴儿们非常虚弱,刚一出生就疾病缠身,匆匆夭折。朋尼在黑橡树林里腾出一块空地,将他们一一掩埋。这块坟地规模越来越大,为了防止野猪和臭鼬破坏,他被迫在四周筑起了篱笆。他还为每个孩子都刻了小墓碑,上面有他们的名字和年龄。在其中一块墓碑上,朋尼用腰刀痛苦地刻下这样的文字:“她还没来得及看见白昼。”
后来,他们就一直没有生孩子。松岛的寂寥使他惊恐,妻子也似乎过了生育期。就在这时候,裘迪·巴克斯特诞生了。就在这个两岁孩子茁壮成长、蹒跚学步的时候,朋尼被迫出去打仗。他以为自己几个月后就会回来,所以将妻儿带到河边,托付给好朋友赫托奶奶暂时照看。不料这一去就是四年,他带着岁月的痕迹回到家乡,又带着妻儿回到丛林,过上了宁静太平、与世无争的美好生活。
裘迪的母亲对自己的独子态度超然,仿佛她的疼爱、关怀和兴趣全都付给了那些夭折的孩子。朋尼的内心却对这根独苗关爱有加,他的付出,已经超出了父爱的范围。他发现儿子在奇妙的大自然面前会瞪大眼睛、屏住呼吸,这和他儿时一模一样。所以,在风和日丽的某个四月天,如果儿子出去游逛,干一个男孩子想干的事情,他完全理解。
妻子翻转了一下,睡梦中嘟囔了一句。他明白,每当母亲责骂孩子的时候,他都要采取行动保护孩子。那只夜鹰飞向森林的更远处,远远传来它甜美的叫声。卧室窗前的月光已经悄悄溜走了。
“让他活蹦乱跳吧,”他想,“让他四处奔跑吧。让他去做自己的水车吧。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他会不屑于再做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