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宫廷爱情与时尚

一、宫廷爱情的产生

在宫廷形成之前，君王也是骑士。中世纪的社会一般是由三个等级组成，即所谓祈祷者（教士）、战斗者（骑士）、劳动者（农夫）。君王身边的贵族当然主要是由战功卓著的骑士组成。但随着宫廷的建立和稳定，君王及其周围的贵族越来越少出征作战，“他们像乡绅一样生活，经营他们的庄园，或者出入宫廷，取悦他们的君王，向其提出建议，或者在城市担任王室官员或法官”。为了要成为这样的人，就如在卡斯蒂廖内的《廷臣论》中所描述的那样，贵族不仅要接受各种各样的能力和知识的培养，而且一定要具有个人的魅力，以博得君王的好感，与君王建立密切的个人关系。因此在宫廷里陪伴君王左右的贵族需要塑造自己的言语、行为，能够非常合适地表达自己，并且被别人很舒服地接受。在这种状况之下，官僚贵族逐渐取代了骑士贵族，英勇作战的美德也渐渐为与宫廷社会相适合的优雅的举止和品味所代替。这一点在中世纪的宫廷抒情诗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在宫廷社会中，越来越多的中小封建主离开自己的领地，围绕在君王或者大的封建领主的周围，对于男主人歌颂其丰功伟绩，对于女主人则歌颂其高雅和美丽。埃利亚斯指出，这种宫廷抒情诗表达的是一种特殊的男女关系：“宫廷女主人，社会地位高的女子……社会地位低下、有依附性的男子之间的频繁接触，对所相思的女子的可望而不可即，社会地位低下的男子对自我的克制，对情欲生活的谨慎，对其进行某种程度的温和的调节和改造，最后便是用语言在诗中表现这些难以实现的愿望。”因此，中世纪的骑士爱情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由特殊的男女之间的关系形成的：“在武士社会中只有社会地位低、依附性强的男子与社会地位高的女子之间的关系才会使男子有把握自己、放弃和克制情欲，从而将其改变的必要。……那种对感情的渲染、升华与细腻化，则是我们称之为‘爱情’的东西。”12世纪的一位教士卡普拉努斯（Andreas Capellanus）还专门写了一部名为《高尚爱情之艺术》（De Art tloneste Amandi）的著作论述宫廷爱情。他在书中系统讨论了宫廷爱情的性质，并列下了31条爱情规则。这些规则就成为后来宫廷爱情的准则。我们可以在他的谈论中看到宫廷爱情如何使得一个男性的情感和对情感的表达得到升华。他在第四章谈到爱的效果时说道：“真正的爱不会为任何贪婪所玷污。爱能使一个粗俗笨拙的男人变得特别英俊，可以赋予一位甚至出身卑微的男人以高贵的性格，给骄傲者以谦卑；恋爱中的男人能够学会优雅地服务于每一个人。啊，爱是多么令人惊叹，它可以使一个男人闪耀着诸多的美德，诸多良好的情性，可以教导他人，无论是谁！爱情还有一点值得我们再说几句赞美的话：它以纯洁之美德装饰男人，因为闪耀着爱之光芒的男人不会拥抱另一个女人，哪怕是美丽的女子。因为当他深深地思念他所爱之人时，任何女人在他的眼中都是粗俗无味的。”这种宫廷爱情似乎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在表达这种爱情的抒情诗中，我们发现女性形象的意义开始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二、女性形象的转变

基督教认为女性容易陷入试探引诱，屈服于罪，所以女性的形象在中世纪一直不具有积极的意义和价值。并且由于男子在中世纪征战中的地位，男性便一直具有明显的优势，故对于女性很容易采取一种藐视的态度。只有在较大的专制朝廷形成以后，“在大封建宫廷自身的生活空间里，男人的武士职能至少有一定程度的削弱。这时在西方社会里，为数众多的人，也包括男人，第一次在中央集权者——在领主的眼下按照尊卑顺序、互相经常密切往来地生活在一起。仅此一点也迫使所有那些下属仆役谨慎小心行事。在这里一大堆非征战的行政管理事务要加以处理，一大堆文书工作要做。所有这一切造成一种较为平和的气氛。在所有那些男子被迫放弃以膂力动武的地方，妇女的社会分量也得以提升”。另一方面，也正由于宫廷中的男主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作战方面，“其夫人在平和交际方面取得了优势。在西方社会，有着精神教养、能读善写的上层人士首先并非男子，而是女子。大的宫廷广有财货，使妇女有可能充实其空余的时间，满足奢华的需求；女主人有能力将诗人、歌者、教会学者罗致到身边来；如此这般，便出现了以妇女为中心的平和的、精神活跃的圈子”。有学者提出法王路易七世（1137—1180）与阿奎塔尼的埃利诺的通婚，带来了南方的影响，南方与北方因素的融合，使得“从此以后，妇女的影响占了支配地位，它给生活与文学带来了一种较为轻松的节奏。诗人们纷纷模仿普罗旺斯行吟诗人的风格，赞美贵妇人的完美，渴望她们的怜悯，寻求她们的优雅德行”。而在12世纪以来兴起的圣母崇拜也引发了对于敬虔和贞洁的女性的推崇，这种推崇后来被加于所有的女性的身上，女性的形象获得了一种全新的价值和意义：“女性的确是完美和善良的源泉。她们传播着道德的观念；唤起高度的愉悦；她们用体贴的关怀使受伤的心灵循规蹈矩地走在崇高的道路上；她们使人摆脱令人窒息的忧虑的羁绊；她们给人甜蜜的安慰。女性能使人勇气倍增地战胜敌人；女性满怀善良，高贵的女性是男人的福星。”

女性新形象的产生具体体现在对于女性身体的表现上。在此之前，女性的身体必须是要遮蔽的，绝对不能由服装来突出身体的性别特征。但此后，新的服饰时尚开始产生了：“卡罗林时期普遍流行袋装衣袍，而新的宫廷时尚却带来了款式迥异的服装。人们开始穿经过裁剪加工过的服装，于是出现了剪裁颇有特点的束胸紧身上衣。服装剪裁是法兰西的发明，其目的是突出体形，这赋予了服装新的意义和作用。”这一改变使得宫廷娱乐活动和宫廷骑士爱情文化中出现了新的性别观念。女性尤其是出现于宫廷社会中的女性成为贵族理想的寄托：“除了贵妇的爱情力量，谁能给骑士以英雄的气概？谁能培养他们优秀的品质？谁能给他们带来高雅的快乐。”《不列颠诸王史》在描述亚瑟王举行战争胜利的庆典时提到宫廷中的场景：“国中每一个因勇敢而闻名的骑士都配有独特的制服和武器，颜色与众不同；上流社会的女子也往往像男人一样展示不同色彩的衣着。她们不屑于把爱情献给那些未能在战场上再三证明自己实力的男人。这样，女子们就越发显得贞节、高雅，骑士们也就更加想得到她们的爱情。”

对于这些贵族的男男女女，“宫廷在各个方面都为他们提供了美好的体验，来自四面八方的漂亮女人赏心悦目，让他们沉醉在温柔乡里”。相反，“某些宫廷由于规模庞大，如果没有女人，就没有了装饰和光彩，也缺乏欢乐。同时也不能缺少某些文雅的、令人喜欢的或大胆的廷臣。因为如果不是出于对于女人的爱和喜悦，就难以组织起一场优美的骑术比赛”。女性在宫廷生活中的这种特殊地位也使得宫廷中的女性非常关注自己的形象和外观的塑造，可以说正是宫廷这样一种注重形象和外观的社交场合促使女性的着装开始出现了有规律的持续的变化。“每当一位高贵、美丽、纯洁的贵妇穿着鲜亮的衣裙、裹着漂亮的头巾出现在大型社交场合中，大家都会情绪高昂，簇拥在她身边。她不时环顾四周，就像太阳照耀着群星。我们的眼前一派五月迷人的春光。除了她娇美的身影还有什么能如此光彩夺目？顿时群芳黯然失色，我们的眼里只有这位美妙的可人儿”。在宫廷中，时尚的礼仪性要求外观和行为举止一定要合乎这个特定的环境：“现在，我要求所有年轻的姑娘们穿上最美丽的衣裳，把你们的脸蛋打扮得漂漂亮亮，个个鲜亮可爱，这样那些愿意为你们献殷勤的男人才不至于马上没有了胃口，而会对你们难舍难分。在此之前你们还应做到：牢记宫廷的规矩，要举止高雅，……假如有骑士坐在你身边，你的举止一定要得体，让他一眼看出你是一个品行端庄的人。情人能使男人胆量倍增；而女性的美德却能令男人产生崇高的精神。”我们看到，在这样的宫廷中男女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不再单纯是地位高的女主人与社会地位低下、有依附性的男子。女人越来越多地出现于宫廷之中，作为宫廷女主人的陪伴，她们的地位与那些依附于宫廷的男子的身份并不具有高下之分，在这样的宫廷社会中，人们更为熟悉的那种宫廷爱情的观念就形成了。

三、宫廷爱情与宫廷时尚

中世纪的骑士以他们高强的武艺和个人的忠诚对贵妇人表达一种奴隶式的崇拜，而宫廷贵族则以他们的心智和性格的天份来打动自己的心上人。“宫廷-骑士爱情是一种社会价值，这种价值体现在宫廷道德的实施和对宫廷社交举止的重视上。宫廷-骑士爱情是一种追求高雅完美的爱情。”对于宫廷贵族而言，“若想献身爱情，就必须尽力做到举止高贵”，包括“穿戴漂亮的衣服和饰物”。要找一个好裁缝，能把袖子缝得“合身而讲究”。要经常把鞋子和靴子修整一新，“要注意尽量穿紧裹的鞋，让那些村夫看了都搞不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把脚穿进去的，又如何把鞋脱下来的”。手套、腰带、花帽和丝绸袋子也是宫廷服装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同时，还应注意卫生。“要勤洗手，常刷牙，指甲缝里不能藏污纳垢。系紧衣袖，梳好头发，但不要涂脂抹粉，描眉画脸。”总之，在宫廷社会里，为获得君主的宠幸和女人的爱情，就需要有高贵的出身、高贵的品德、健美的身体、奢华的装备和优雅的举止。这些有的是可以直接继承的，但有些必须是通过对于个体行为外观精心的装饰、管理和训练，才得以最终实现。所以埃利亚斯在对于这些所谓的世俗上层贵族行为变化的研究中发现，当时有很多相关的小册子教导这些贵族如何学习宫廷礼仪，训练自己的行为举止，使自己变得高雅起来。

在这种宫廷爱情的影响之下，宫廷时尚不仅是女人的时尚，更是男人的时尚。对于贵族而言，一方面优雅的外观和高贵的举止不仅可以博得女人的爱情，而且还可借此获得君王的宠幸。有时候，这二者是一回事。能够得到君王的宠幸就意味着也能取得女人的欢心。桑巴特指出，在阿维尼翁，几乎全欧洲的基督教主教都聚集于教皇的周围，使之成为第一个“近代宫廷”。在这里，单单为宫廷利益服务而不从事其他活动的贵族与“常常在风度和气韵上出类拔萃”的漂亮女人有史以来第一次结合到了一起。这个宫廷既是习俗自由的典范，也是华丽和威严的典范。“在这样的环境中，女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力。过去因为家庭义务束缚而生活在孤独中的妇女由于受到公众的关注而沾沾自喜，她们卖弄风情的欲望和女人的野心得到满足。她们带着闪耀的光彩和魅力，守候于王权之侧，而她们所支配的人只得不离权力的宝座。她们成了社会中的女王，成了快乐与趣味的仲裁者；她们给琐碎小事罩上无比重要的外衣，给衣饰风格加入所有无聊的准则。”这些女人的权力并不在于她们贵族的身份，而在于她们情妇的身份。在这些女人的影响之下，宫廷生活成为一种受色情主义决定性影响的生活模式，就是对奢侈的无限制的追求。时尚就在这种对于奢侈的追求中形成的，女人在其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她们成为优雅趣味的实践者和评价者，在她们的影响之下，甚至男人也成为女性时尚的追随者。

法国哲学家利波维茨基在《时尚王国》中对于宫廷爱情如何催生了时尚作了比较生动的描述：“我们必须再来看看宫廷文化及其最具独创的发明：爱情；并且简要回忆一下宫廷爱情所提出的新的东西：爱欲的升华，对爱的超然的崇拜，以及对于爱人过高的推崇和抒情的颂扬，还有爱者对于女士的谦恭和服从；所有这些普罗旺斯的爱情独具的特征在宫廷的圈子里逐步成功地改变了两性之间的关系，更为特殊的是改变了诱惑的关系。古代的武士依靠为他们带来尊严所达到的武艺和功绩赢得女人的爱；爱情是靠男性的品德，勇敢和英雄的贡献获得的。这种骑士的爱情观念在好几个世纪都被追求；但大约在1100年的开始，它让位于宫廷爱情的文明化的影响。因此喜欢作战的英雄气质让位于一种抒情的、多愁善感的英雄气质。按照这种爱情的新标准，领主要在他所倾慕的女士面前靠膝盖玩游戏。他憔悴；他要特别关注她；对于她的反复无常，他要成为一个奴仆；他有义务用赞美的诗句颂扬她的美和品性。这就是Rene Nelli所说的‘宫廷诗化’的开始。这导致了对女性的推崇、和对女性的美的方式的夸大，并使女性对于装饰和打扮的趣味合法化了，尽管这种趣味很早就存在了。宫廷爱情从两个方面包含于时尚的起源中：一方面通过表明真正的爱情应该在婚姻之外去寻找，纯粹的爱情在婚姻之外，宫廷爱情抛弃了婚姻的习俗；它使得女士对于爱人的自由选择成为合法的，因此支持了情感的自律。在这个意义上，宫廷爱情有助于人类个体化的进程；有助于鼓励具有相对独立品味的、超越于传统标准的世俗个体的发展。我们已经注意到时尚同个体性的现代神圣化的密切关系。另一方面，是更为直接地，宫廷爱情创造出一种新型的两性关系；它开创了一种新型的献殷勤的引诱机制，这种机制在外观的审美化过程中起到很大的作用，我们知道这一审美化的过程就是时尚。”在利波维茨基看来，宫廷爱情产生了外观的审美化和趣味的个体化，而时尚作为视觉愉悦精细化的结果，就成为个人外观的微小区别和微妙变化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