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佛教通史(第2卷)印度佛教:公元7世纪至20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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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那烂陀佛学

一 建制与规模

摩揭陀是佛教的发源地,也是佛学传承的中心区域,自笈多王朝以来,摩揭陀的那烂陀寺就逐渐成为印度大乘佛学的中心。自陈那、护法以来,该寺即成为印度大乘佛学尤其是瑜伽唯识学的中心。到公元7世纪,在戒日王的支持下,在戒贤、玄奘、月称、法称等佛门龙象的鼓吹下,那烂陀寺更是迎来了一个辉煌的新时期。

那烂陀寺(Nālandā),意译施无厌寺,全称为那烂陀僧伽蓝(Nālandā saṃghārāma)。《大唐西域记》卷九非常详细地记载了那烂陀寺建寺的由来及其沿革。据称此地最初为庵摩罗园,佛陀曾于此说法三月,使五百商人得度。佛陀入灭后,帝日王即于此处创建伽蓝。又据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一记载,此伽蓝是帝日王(akrāditya)为北印度一位叫作曷罗社盘社的比丘修建的。之后,觉护王、如来王、幼日王、金刚王、中印度王,前后六代帝王先后布施,各自兴建一座伽蓝,规模渐增,到最后用围墙把它们围在一起,就成为一座规模很大的寺庙,这就是那烂陀寺。

关于寺名的由来,玄奘提及两种传说。一说伽蓝之南庵摩罗林有池,池中有龙,名那烂陀,故取为寺名。一说如来往昔修菩萨行时,为大国王,建都此地,遍行布施,德号施无厌,伽蓝即取其名号。玄奘还提及附近有如来三月说法的精舍、发爪塔、雀离浮图、观自在菩萨立像及精舍等诸多灵迹。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那烂陀寺南望王城三十里,鹫岭、竹苑皆在城傍,西南向大觉寺,正南为尊足山,北至薛舍离(吠舍离)有二十五天的路程,西至鹿野苑有二十余天的路程,再加上东距入海口的耽摩立底国不远,因而交通亦非常便利。[17]可以说,那烂陀寺处于佛教徒瞻礼圣迹的核心位置。

对那烂陀寺的规模与建制,义净记载得最为详细。除文字记载外,义净还专门绘制过一张详细的地图。根据义净的记述,那烂陀寺宛如一座方城,四周围匝长廊。寺高三层,高三到四丈,用砖建造,每层高一丈多。横梁用木板搭造,房顶用砖平铺。每一寺的四边各有九间僧房,房呈四方形,宽约一丈多。僧房前方安有高门,开有窗洞,但不得安帘幕,以便互相瞻望,不容存在隐私。寺庙建筑的四角,各为砖堂,由多闻大德居住。僧房后壁是寺的外围墙,有窗通外。围墙高三四丈,上面排列人身大小的塑像,雕刻精细,美轮美奂。

寺的房顶、房檐和院落地面,都要用特制的材料覆盖,这种覆盖料是用核桃大小的碎砖和以黏土制成,覆盖碾平后,再用浸泡多日的石灰杂以麻筋麻滓烂皮涂上,盖上青草三五天,在完全干透之前,用滑石磨光,然后先涂上一道赤土汁,最后再涂上油漆,光亮如明镜一般。经过如此处理的寺院地面,坚实耐用,经得起人们践踏二三十年而不坏。像这样的寺庙有八座之多,其建筑布局基本相同。在寺的东面又有安置佛像的台观与佛殿。佛塔、塔幢、戒坛一类的建筑则建于西大门的南北两侧。

二 运营与管理

那烂陀寺建筑规模宏大,常住及来访的僧人亦为数众多。玄奘记述说,此寺僧徒主客常有万人。要维持众多僧众的日常生活与修习,不管是在日常供给上,还是在经营与管理方面,都需要充裕的物质基础与严密的管理运营体系。

玄奘在那烂陀寺学习的时候被视为上宾,享受非常优厚的待遇。他住的房子位于先前护法菩萨房北,每天所得的供养有赡步罗果一百二十枚、槟榔子二十颗、豆蔻二十颗、龙脑香一两、供大人米一升;每月给油三升,酥乳等随用随足;另外还配置净人一人、婆罗门一人;出门的时候行乘象舆,有专人侍候。享受玄奘这种待遇的人共有十人。此外的僧徒享受不同层次的待遇,倘有万余人的话,其给养也是数目庞大的。由此可以想见,戒日王对那烂陀寺的扶植力度。

除了帝王的布施之外,寺院自身还有专属的土地与役工。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一“慧轮师”条载,寺内僧众有三千五百人,属寺村庄二百零一所,都是历代君王封赐给的,其土地人户,永充寺庙供养。

在寺院的职事与管理方面,那烂陀寺有完备的体系与高效的制度。例如,僧徒纲轨、出纳之仪,寺内但以最老上座为尊主,不论其德。大小房间的钥匙,每晚封闭后,都交由他掌管。造寺之人名为寺主,典掌寺门、召集僧众与传达信息者,称为护寺。鸣健稚及监食者,名为羯磨陀那,义为授事。僧众有事时,要召集众人评议,先让护寺巡行告白,征求各自的意见。若有不同意见,需共同商讨,直到达成一致,才能做出最后决议。在僧众财务的管理方面尤为严格,需要相应的开支时,需要征得值事众人的一致同意,杜绝那种独断专行的家主做法。

对寺内僧众的纪律与管理上,那烂陀寺亦采取严格的制度。每半月令典事僧值,巡房读制,众僧名字不论其世俗出身,凡有犯戒者依律处罚,概不宽容。这种严明的管理制虽看似有些苛刻,但它使那烂陀寺的声名远扬,各种供给因之倍加丰厚。

另外,寺院还置有漏水计时,夜分三分,初夜、晨朝僧众须行禅诵,中间一段时间才能各自休息。[18]在每一个时间段的起止时刻,都会有负责此事的净人及户人鸣鼓来告知寺僧。

三 教学内容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载,那烂陀寺的僧徒主客常有万人,并学大乘,兼十八部,还有俗典《吠陀》等书,以及因明、声明、医方、术数等世俗方面的知识。在寺内,通解经、论二十部者有一千余人,三十部者有五百余人,五十部者包括玄奘共有十人。寺内每天的各种讲座就有一百多场次。

从玄奘的记述可以看出,那烂陀寺的教学内容主要包括三个方面,首先是佛教经论,以大乘为主,兼及小乘经论;其次是婆罗门教或印度教的根本经典,其中又以吠陀类经典为代表;最后便是声明、因明、医方明、工巧明等世俗知识。如果把前两类分别看作佛教与印度教诸派的内明,那么整个那烂陀寺的教学体系,实际采用的是以五明为主的教学体系。

五明教学体系在那烂陀寺的僧伽教育中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对后来印度佛教的发展与走向都产生了至为关键的作用与影响。从玄奘、义净等人的记述,可以见出公元7世纪那烂陀寺五明教学的大致情形。

《大唐西域记》卷二述及印度当时的教育内容时,即把五明作为童子七岁之后渐次学习的内容:“开蒙诱进,先导十二章。七岁之后,渐授五明大论:一曰声明,释诂训字,诠目疏别。二工巧明,伎术机关,阴阳历数。三医方明,禁咒闲邪,药石针艾。四谓因明,考定正邪,研核真伪。五曰内明,究畅五乘因果妙理。”这里是按童子学习的次序来排列五明的,与《瑜伽师地论》中以内明居首,然后医方明、声明、因明、工业明的修学次序有些差异。

(一)声明学

《瑜伽师地论》卷十五“本地分中闻所成地第十之三”亦对声明学做了详细介绍:

云何声明处?当知此处略有六相:一法施设建立相,二义施设建立相,三补特伽罗施设建立相,四时施设建立相,五数施设建立相,六处所根栽施设建立相。嗢拖南曰:法义数取趣,时数与处所,若根栽所依,是略声明相。

云何法施设建立?谓名身、句身、文身,及五德相应声:一不鄙陋,二轻易,三雄朗,四相应,五义善。

云何义施设建立?当知略有十种:一根建立。二大种建立。三业建立。四寻求建立。五非法建立。六法建立。七兴盛建立。八衰损建立。九受用建立。十守护建立。……

云何补特伽罗施设建立?谓建立男、女、非男非女声相差别。或复建立初、中、上士声相差别。

云何时施设建立?谓有三时声相差别:一过去、过去殊胜。二未来、未来殊胜。三现在、现在殊胜。

云何数施设建立?谓有三数声相差别,一者一数,二者二数,三者多数。

云何处所根栽施设建立?当知处所略有五种:一相续,二名号,三总略,四彼益,五宣说。若界颂等,名为根栽。如是二种,总名处所根栽建立。[19]

在这段文字中,弥勒把声明学分为六类,即所谓“六相”(aā-kāra)或“六种施设建立”(a-prajñapti-vyavasthānata)。其中,法施设建立是对字、词、句语言层面的分析,以及不同修辞风格的类别。义施设建立是关于词汇的分类与词义的解释,即词汇学。补特伽罗施设建立讨论梵语名词的阳、中、阴三性,以及动词第三、第二、第一的人称变化。时施设建立指的是梵语的时态变化,涉及过去、现在与将来的三种时态。数施设建立指的是单、双、复三数的变化。

上述“五相”所涉内容较容易理解,比较费解的是第六相即“处所根栽施设建立”。依据玄奘弟子窥基《瑜伽师地论略纂》的解释,处所根栽施设建立包括处所与根栽两个部分,处所即声明学成立的依据或出处,即声明学的根本典籍,主要包括如下几种:

谓劫初起,梵王创造一百万颂声明。后命慧减,帝释复略为十万颂。次有迦单没罗仙,略为一万二千颂。次次波腻尼仙,略为八千颂。此上四论总名处所。今现行者唯有后二,前之二论并已灭没。《字体根栽声明论》,有三百颂,波腻尼仙所造,略成《声明颂》,为一千颂,名为声明略本颂;后有《八界论》,有八百颂,名为因缘;又有《闻释迦论》,一千五百颂;又有《温那地论》,两千五百颂。此五声明并名根栽,能与根本处所声明,为生智解所依本故。[20]

根栽包括五项内容,即相续、名号、总略、彼益、宣说,窥基把它们解释为声明学的品名,即章节名称。除其中的相续为连声外,其余四章的解释都有些令人费解。查检《瑜伽师地论》的梵本,此五品相对应的梵语词汇分别是sandhi(连声)、nāma(名词)、samāsa(复合词)、taddhitam(间接后缀,即加在词干上的后缀)、ākhyātaṃ(动词、述词)。这样来看,此五品的内容就非常清楚明白了。至于根栽建立部分,讲的是梵语动词的词根,在梵语语法体系中常把动词置于最重要的位置,认为包括名词在内的其他词语都是由动词变化出来的,即所谓“名出于动”。波腻尼把词类分为名词(苏漫多)和动词(底彦多),名词又从动词变化而来,也就意味着,梵语中的所有词汇皆出于动词。

自《瑜伽师地论》把声明作为菩萨应当修学的重要内容以来,大乘佛教僧徒着意于声明学研求,代有其人。公元6世纪中后期,那烂陀寺的护法即精于此道,曾著《杂宝声明论》二万五千颂,被时人称为“声明究竟之极论”而盛行于世。除护法的这部著作外,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还提到阇耶昳底(Jayayiti)著的《苾栗底苏呾罗》(Vtti-sūtra),据后人考证,阇耶昳底亦为佛门僧徒,他与另外一位叫跋摩纳(Vamana)的僧人合著完成《迦湿迦》(ikā)一书,二人生活的时代约在公元7世纪40年代。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以及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对声明学的源流与内容有较多的记述,尤其是义净介绍得更为详细。

在义净的记述中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是他提到伐致柯利的两部著作,其二是“西方相承有学聪明法,一谓覆审生智,二则字母安神”。

公元7世纪在那烂陀寺活动过的月官与月称等人都对声明学有过精深的研究,尤其是月官,其声明学著作至今犹存。

(二)因明学

佛教中关于“因明”的系统叙述,始见于《瑜伽师地论》中“闻所成地”一段文字:“云何因明处?谓于观察义中诸所有事,此复云何?嗢拕南曰:论体论处所,论据论庄严,论负论出离,论多所作法。当知此中略有七种,一论体性,二论处所,三论所依,四论庄严,五论堕负,六论出离,七论多所作法。”[21]可见在《瑜伽师地论》中所说的因明,事实上是辩论的方法与技术,所以书中以与辩论有关的七事来解因明。七事为论体、论所依、论处所、论庄严、论堕负、论出离、论多所作法。

公元6世纪初,佛教因明学者陈那出世,改因明学的五分为三支,著因明论典八部:《观三世论》、《观总相论》、《观境论》、《因门论》、《似因门论》、《因明正理门论》、《取因假设论》(又名《取事施设论》)、《集量论》。陈那的弟子有商羯罗主、护法和自在军,都在因明学方面很有建树。商羯罗主著有《因明入正理论》,护法关于因明的著作现在已不可考。护法和自在军的弟子为法称,著有《释量论》等七部因明著作,他把逻辑学与知识论更紧密地结合起来,使因明学摆脱辩论术的羁绊,具有更为稳固的基础。护法死后,那烂陀寺就由他的弟子戒贤主持。护法的另一个弟子胜军也是享有盛名的法相唯识学家。戒贤和胜军都是研究陈那因明学说的权威,玄奘曾从之受学。法称是陈那以后佛教中最著名的因明大师,也被认为是大乘佛教的集大成者。自法称以后,围绕他的七部因明学注释与阐发而展开的因明学构成了晚期印度佛学的重要议题之一。

(三)医方明

医方明(cikitsā-vidyā),又作医明、医方论,系古代印度解说有关疾病、医疗、药方的学科门类。佛教经律之中,有关医疗的记载甚多,尤其是在律典中,对于观察病情的方法所载甚详。佛陀世时有耆婆,任职于频婆娑罗王宫廷,以精通医术著称于世,曾多次治愈各种疑难病症。

到无著时,医方明已经成为佛教僧团教育的重要科目,且其体系甚为完整。《瑜伽师地论》:“云何医方明处,当知此明略有四种,谓于病相善巧,于病因善巧,于已生病断灭善巧,于已断病后更不生方便善巧,如是善巧广分别义,如经应知,已说医方明处。”[22]这里涉及诊断症状、察知病因、治愈疾病、后期保养四个方面。

义净《南海寄归传》卷三“先体病源”、“进药方法”、“除其弊药”诸条,即是他在那烂陀寺求学期间,对医方明相关知识与理论的记录。根据义净的记载,印度当时将各种诊察开药的方法归纳为八类,即后来流传甚广的“八医”或“八支”理论学说:①论所有诸疮,兼及体内外之疮毒;②论针刺及头部之疾病;③论身患,即咽喉以下的疾病;④论鬼瘴,即一般流行病及邪魅所引发之疾病;⑤论恶揭陀药,论述遍治诸毒之药;⑥论童子病,包括自胎内至十六岁各阶段所易患之疾病;⑦论长命之方法;⑧论体健力足,即一般保健强身之基础。后来西藏通行的《八支甘露心要》,即是对公元7世纪那烂陀寺医学的传承与发展。[23]

就汉文大藏经的记载来看,与医方明有关的典籍为数甚多,如《佛医经》一卷、《医喻经》一卷、《治禅病秘要经》二卷、《疗痔病经》一卷、《啰拏说救疗小儿疾病经》二卷、《迦叶仙人说医女人经》一卷、《能净一切眼疾病陀罗尼经》一卷、《除一切疾病陀罗尼经》一卷、《咒齿经》一卷、《咒时气病经》一卷、《咒目经》一卷、《咒小儿经》一卷等。从这些经典可以看出,医方明在佛教学科体系中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

(四)工巧明

工巧明(ilpasthāna-vidya),又作世工业明、巧业明,指通达有关技术、工艺、音乐、美术、书术、占相、咒术等内容的艺能与学问。五明之中以工巧明的范围最广泛,照今天来看,它事实上涵盖了语言学、逻辑学、医学,以及佛教教理之外的自然、人文与社会科学。《瑜伽师地论》卷十五载,工业明处有十二种,营农工业,商估工业,事王工业,书、算、计度、数、印工业,占相工业,咒术工业,营造工业,生成工业(饲养六畜等),防那工业(织工),和合工业(调解诤讼的事务),成熟工业(饮食),音乐工业。[24]工巧明成为那烂陀寺的教学内容一方面说明佛教所具有的世间特征,另一方面也足以证明那烂陀寺在当时已发展成为一所综合性的教育与科研中心。

(五)内明

内明,梵文作adhyātma-vidyā,义谓关于“至上神我”的学问,指与声明、工巧等外在学艺相区别的、形上学的思索。佛教徒以佛教的所有经典、法相名数与理论学说,即诸佛的言教为内明,外道婆罗门教徒也自称其所宗为内明。《瑜伽师地论》卷十三“本地分中闻所成地”第十之一:“云何内明处?当知略说由四种相,一由事施设建立相,二由想差别施设建立相,三由摄圣教义相,四由佛教所应知处相。”[25]其中,事施设建立指由三种事,即佛教的经、律、论,总摄一切诸佛的言教。想施设建立的想,指名相,即佛教中一切专有名相的建立。摄圣教义的义,指佛教所说明解释的义理。佛教所应知处则指佛教所应当知道的法数。据《瑜伽师地论》“菩萨地力种姓品”载,内明论有两种相,即两个特征,一是显示正因果相,二是显示已作不失、未作不得相。

近人吕澂先生《奘净两师所传的五科佛学》把当时那烂陀寺传承的佛学概括为五科,即因明、对法、戒律、中观、唯识,是基于法相唯识学派的立场,不过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当时那烂陀寺唯识学的兴盛局面。[26]吕澂先生所讲的五科佛学应该算得上是公元7世纪那烂陀寺之“内明”,其中把因明纳进去,也与当时因明已经与大乘唯识佛学交织在一起,与单纯的形式逻辑推理与论证大异其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