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軨广路:中国古代交通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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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袭破鄢郢与南郡之置

秦惠文王时,秦取魏地设上郡,取楚地设汉中。进入昭襄王时代,秦进一步攻取魏、楚领土,并先后在魏地设立了河东郡,在楚地设立了南郡。关于前者,秦虽在昭襄王十七年(前290)就获取魏河东郡大量领土,但大体在昭襄王二十一年(前286)控制魏河东全境后,才进而设郡。[68]有趣的是,河东郡治安邑,魏徙大梁前为魏国国都;[69]南郡郡治郢(后徙江陵),[70]楚徙陈前则为楚国国都。如同上郡与汉中郡,这里又形成一组对应。秦通过攻取魏、楚原本都邑所在,扩地立郡,实现了向关东的进一步发展。这其中,鄢郢之战与南郡之置使秦成功进据整个汉水流域,对秦最终实现统一,意义深远。

秦据巴、蜀、汉中以后,楚、秦接界主要为:汉中南、巴郡东的巫、黔中二郡,两郡大体以江水而分;汉中以东是楚、韩、魏相邻的南阳地区;东南则是楚郢都中心区。秦欲向汉水中下游进一步发展,势必要驱逐楚国,使其退出江汉平原。而关于攻楚路线,《战国策·燕策二》苏代语燕王,言秦人对楚人警告,有这样的话:

秦之行暴于天下,正告楚曰:“蜀地之甲,轻舟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乘舟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宛,东下随……”[71]

“夏水”,《索隐》云“谓夏潦之水盛长时也”,非指江汉相汇附近之夏水。这里谈到秦攻楚有三个进攻方向。前两种为通过水路,由蜀郡、汉中郡“下江”“下汉”,攻取“郢”“五渚”。另一路从楚北部方城一带的宛出发,东南指向随县。而“五渚”位置,以往存在不同意见,多认为在汉水入江处或洞庭附近。[72]不过,《史记索隐》引“刘氏以为宛邓之间,临汉水,不得在洞庭”,[73]何建章参于鬯《战国策注》“《秦策》云‘取洞庭、五都’,‘五都’即‘五渚’”,而解“五都”为鄢、邓、巫郡、西陵及郢,[74]也需要考虑。[75]相关记录反映了秦攻江汉平原,存在由汉、江上游顺流而取的方案。

秦惠文王在置汉中郡、占据丹阳后,曾于第二年,即“十四年,伐楚,取召陵”。此地已在南阳以东。不过,此后至秦昭襄王初年,秦未再与楚发生较大战事。这除前论惠文王去世、武王欲“通三川,窥周室”、昭襄王初年政局不稳外,与秦在巴蜀遭遇的统治危机,不无关系。秦虽在惠文王九年占据蜀地,但统治一直不稳,未能如汉中全面设郡。前引“取召陵”下,紧接书“丹、犂臣,蜀相壮杀蜀侯来降”,《正义》云“二戎号也,臣伏于蜀。蜀相杀蜀侯,并丹、犁二国降秦”[76],已呈现当地复杂的政治动向。武王即位元年,除首书“与魏惠王会临晋”外,紧接提到“诛蜀相壮。……伐义渠、丹、黎”事。[77]秦昭襄王“六年,蜀侯煇反,司马错定蜀”。至此,秦始基本控制蜀地局势。我们注意到,“司马错定蜀”下,记“庶长奂伐楚,斩首二万”。昭襄王时首次秦、楚战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不过,从秦国通往楚都郢城,最主要的道路显然是出武关道,由南阳南下鄢、郢。[78]学者曾提出“南阳南郡道”:“出武关东南向,经南阳至于南郡,使关中平原与江汉平原得以沟通,又通过水陆交错的形式‘南极吴、楚’(《汉书·贾山传》),与长江中下游衡山、会稽地区相联系。”[79]这一意见无疑十分正确。从近年所发现秦简牍资料看,这条交通干线不仅在秦汉统一帝国时期存在,在战国中后期实际就已使用,而且由南郡涉江,经孱陵、索、临沅,沿沅水进一步向南延伸:

鄢到销百八十四里

销到江陵二百卌六里

江陵到孱陵百一十里

孱陵到索二百九十五里

索到临沅六十里

临沅到迁陵九百一十里

凡四千四百卌里 [J1(16)52第二栏[80]

此为里耶秦简第十六层所出里程木牍。其中第二栏涉及南郡鄢县至洞庭郡迁陵县,正呈现相关情形。而北大藏秦简水陆里程简册,不仅更细致记录了秦南郡境内水陆交通路线,而且对南郡北出南阳郡通道的水陆交通,亦有较清晰反映。[81]故从军事交通角度而言,秦要夺取汉水中下游地区,除江汉水道外,更需打开“南阳南郡道”方可。

秦昭襄王“七年,拔新城”。“八年,使将军芉戎攻楚,取新市”,“九年……奂攻楚,取八城,杀其将景缺”[82]。魏冉任相前,秦曾对楚发动了一连串攻势。睡虎地秦简《编年记》涉及昭襄王以来攻楚事,恰自六年始:

六年,攻新城。

七年,新城陷。

八年,新城归。

九年,攻析。(六壹、七壹、八壹、九壹[83]

整理小组注:“新城,楚地,今河南襄城。《史记·秦本纪》记昭王六年伐楚,‘七年,拔新城’。《正义》引《括地志》认为新城即襄城”,“析,楚地,在今河南西峡境。《史记·秦本纪》和《六国年表》仅记此年伐楚”[84]。所说可从。这里,秦选择攻取新城(襄城),应有在楚“北地”[85]获取据点,打开“南阳南郡道”通路的考虑。而“九年,攻析”,应即“九年……奂攻楚,取八城,杀其将景缺”事。我们注意到,楚人被召对言,有“楚之故地汉中、析、郦可得而复有也”语,时在楚顷襄王十八年(前281)。[86]郦在析东侧,楚方城内,与析均在宛北。按秦昭襄王十五年(前292)取宛,之后逐步南下。故“析、郦”之“郦”,可能即九年奂取楚八城时,为秦所据。

魏冉为相后,为巩固已占领的楚“北地”部分地区,曾由白起攻晋,大败韩、魏于伊阙,限制它们对秦侵南阳的干扰。[87]秦随后攻取南阳重镇宛,[88]进一步打开了南下通道。至“二十六年,赦罪人迁之穰”,“二十七年,错攻楚。赦罪人迁之南阳”。《编年记》还提到“廿七年,攻邓”。整理小组注:“邓,楚地,今河南邓县,参看吴卓信《汉书地理志补注》卷一四。《史记·秦本纪》和《白起列传》秦取邓在二十八年。”[89]可知秦攻邓从二十七年已经开始,但战事较为激烈,至二十八年白起南下伐楚,邓才被攻破。而《楚世家》又言“十九年,秦伐楚,割上庸、汉北地予秦”[90]。楚顷襄王十九年当秦昭襄王二十七年,相关区域正在邓之西侧。

昭襄王二十七年,秦自蜀地同样有所行动:“又使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需指出,这次虽调动了陇西驻军由蜀攻楚,但所谓“攻楚黔中,拔之”应指攻破楚黔中郡治,而非整个楚郡。秦随后也没有如之前攻入汉中那样,略地而置郡。联系白起当时“攻赵,取代光狼城”,江水一线秦军乃偏师邀战,主要战略目的,恐为吸引楚军,并适当牵制、分散对方兵力。当楚军转向对江汉上游方向秦军布防时,攻赵白起忽率秦军主力迅速南下,绕过秦、楚相持的邓,而猛攻鄢。破鄢之后,复北取邓。《秦本纪》:“二十八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鄢、邓”,作“鄢、邓”而非“邓、鄢”的叙述顺序,恐怕就是这样的缘故。秦在占领后复“赦罪人迁之”,完成对郢的紧逼。《楚世家》并记是年“秦将白起拔我西陵”[91]。都城郢城此时已无险可守,楚不得不迁都于陈。郢入于秦,成为顺理成章之事:“二十九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为南郡,楚王走。”[92]

在此有利形势下,秦曾尝试向西进一步占据楚巫郡、黔中。《秦本纪》云:“三十年,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为黔中郡。”[93]《白起王翦列传》则称“武安君因攻楚,定巫、黔中郡”[94]。不过,楚此时实力尚强,东收兵后即溯江反击,《秦本纪》称“三十一年……楚人反我江南”[95],《楚世家》记述更详:“二十三年,襄王乃收东地兵,得十余万,复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距秦。”[96]有关上述内容的理解,以往存在不同意见。[97]据新出里耶秦简“今迁陵廿五年为县,廿九年田、廿六年尽、廿八年当田”“及苍梧为郡九岁乃往岁田”(8—757、8—758),[98]可以确认迁陵县、苍梧郡的设置在秦王政二十五年。迁陵所属洞庭郡大体亦在此时设置。[99]秦洞庭郡大体为楚黔中郡地。由此言之,秦昭襄王置南郡后,南郡成为当时秦国的东南边郡。秦虽对楚有进一步攻伐,但至秦始皇灭楚前,一直未能控制长江中游以南地区。换言之,白起破郢与南郡之置,使秦获取了对长江中游以北的控制权。秦通过进据汉水,以南郡为基础,与楚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