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离开武夷山后的去向
王阳明离开杭州后,乘船到了福建武夷山。中国古代的文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隐士情结,尤其是官场不顺利的时候,这种情结就会占上风。这种隐士情结在王阳明心中也是占有一定的地位的。王阳明主试山东时,得有机会一登泰山,在《登泰山五首》其二中,他写道:“吾意在庞古,泠然驭凉飕。相期广成子,太虚显遨游。”就是这种隐士情结。他在九华山与道者蔡蓬头、地藏洞异人的交往,也都透露出了他的出世情结。现在,王阳明在官场不是简单的不顺了,而是遇到了大难,这时,心中的隐士情结自然就会更加突出。王阳明原来的算盘打得很是如意,自己既然假装死了,自然也就完全摆脱了尘世的束缚,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游山水,无拘无束地逍遥自然了。但没想到,他在武夷山遇到了一个熟人,铁柱宫的道士。说来,这两个人也很是有缘。王阳明十七岁那年,在岳父官署就婚,新婚之夜,一个人闲逛到了铁柱宫,与这个道士谈了一个晚上。
当王阳明不无得意地讲出自己的想法时,铁柱宫的道士泼了他一盆冷水:“尔欲安往?万一瑾怒,逮尔父,诬尔北走胡,南走粤,奈何?”这是王阳明完全没有想到的。正因为自己装死,如果刘瑾诬蔑自己,自己也就失去了辩解的机会,而如果刘瑾真的诬蔑自己通匪,自己的家人就危险了,尤其是仍然身在朝廷的父亲。自己一逃,是将家人置于了危险之中。思前想后,王阳明只有接受了赴龙场就任的现实。
王阳明是否从武夷山直接赴龙场,亦有不同的看法。笔者认为,王阳明离开武夷山后,并未直接赴龙场。理由如下:
第一,从钱德洪的《阳明先生年谱》的记载看,王阳明离开武夷后,并未直接前往龙场。
二年丁卯,先生三十六岁。夏,赴谪至钱塘,瑾遣人阴迹先生。先生惧,佯为自沉于江,密附商船往舟山,飓风一夕,飘堕闽界。……(道士)因问先生曰:“尔欲安往?万一瑾怒,逮尔父,诬尔北走胡,南走粤,奈何?”先生愕然,卦之,得明夷,乃决策返。别道士,留诗壁间,诗在集中。遂取间道,繇武夷归,涉鄱阳,往省龙山公于建业。以十二月赴龙场驿。
钱德洪是王阳明的弟子,与王阳明有很密切的交往。“德洪事先生,在越七年,自归省外,无日不侍左右。”在《年谱》的写作及修改过程中,钱德洪曾与王阳明的其他弟子反复订正。他对王阳明所经历的重大事件,应该都是比较熟悉的。对于王阳明所经历的重要事件的记叙,钱德洪的记载如果与事实有出入的话,只会是在拔高王阳明的地方,或者是为了不影响王阳明的形象而为尊者讳。王阳明本应直赴贬谪之地,却置君命于不顾,走了相反的路线,去探望自己的亲人,即使这事没有多大不对,但总不能给王阳明的形象添光彩。如果王阳明没有省亲一事,钱德洪没有必要无中生有地添上这么一笔。
《阳明先生行状》中没有明确地说王阳明是否前往南京省亲:“遂由武夷至广信,溯彭蠡,历沅、湘,至龙场。”
比较了《年谱》与《行状》记载的区别后,陈来先生认为:
合于黄绾《行状》中所说“遂由武夷至广信,沿彭蠡,历沅湘,至龙场”,并无旁出鄱阳至南京省亲之迹。
关于彭蠡,《尚书·禹贡》上面写道:“彭蠡既猪,阳鸟攸居。”或以为就是现在江西的鄱阳湖,或以为应该是长江北岸鄂东皖西一带的滨江诸湖,逐渐南移而扩展成今天的鄱阳湖。虽说对彭蠡的具体解释有不同,但不在鄱阳湖之南,则是不同观点的共同点。所以,在到过鄱阳这点上,黄绾的《行状》与钱德洪的《年谱》并无不同。
第二,从赴谪诗的次序来看,王阳明离开武夷后,并未直接前往龙场。
陈来先生还认为:
以赴谪诗次序观之,泛海诗下,次武夷、草萍、玉山、广信、分宜、宜春、萍乡、醴陵、长沙、罗旧驿、沅水驿、平溪、清平卫、兴隆卫诸诗,而至龙场,中间似无鄱阳、南京、钱塘之返,盖由武夷出即至玉山,西行经广信、宜春、醴陵而至湖南矣。
如果从武夷出发,经过广信直接前往龙场,没有取道草萍和玉山的道理。由崇安逾分水关到达铅山,只有一百二十里路程,再到广信府只有八十里。即从崇安到广信只有二百里路。
如果从武夷到草萍,再经玉山到广信,则显然应该先到浦城,其路线应该是:崇安——浦城——江山——常山(草萍驿)——玉山——广信。崇安至浦城一百五十里,浦城至江山二百四十里。从江山即使不到常山,直接到草萍驿,也有几十里地。草萍驿到玉山有三十五里,玉山到广信有一百里。这条路线的长度是从武夷经铅山到广信的三倍。而且,经铅山到广信这条路本就是联系江西与福建的一条重要通道。
崇安县的古驿道始于汉朝。元封元年(前110),汉武帝为平定闽越王的叛乱,派军分三路进攻闽越。一支由信江溯源而上,经铅山,凿通武夷山北部的分水关,到达崇安城。从此,这条古道就成为闽越与中原经济、文化交流的枢纽。
王阳明如果要从武夷直接到龙场,就不至于绕道玉山、草萍,王阳明离开武夷后到过玉山、草萍,就说明他没有直接前往龙场。
第三,从时间上来看,王阳明离开武夷后,并未直接前往龙场。
从王阳明的诗歌中可以看出,回家探亲是王阳明早就有的计划。《武夷次壁间韵》:“归去高堂慰垂白,细探更拟在春分。”从武夷回家探亲,再在春天细探武夷,是王阳明最初的计划,这个计划显然并没有把赴谪龙场考虑在内。后来,王阳明经人提醒,认识到不赴龙场,可能给家人带来祸患,于是,改变了自己的计划。所以,回家探亲后,没有能够再细探武夷,但在春天到达玉山、广信,却是与原定时间基本吻合的。在玉山时是“春夜绝怜灯节近”,到广信是元夕与“蒋太守舟中夜话”。
如果王阳明从武夷出山,到达广信时已经是元夕,那他就不可能回家探亲后再在春分“细探”武夷了。
陈来先生认为:
若阳明在武夷已在十二月,则下玉山,走鄱阳,赴南京,返钱塘,再还广信,绝不可能在灯节,故疑省父之说不确,当依黄绾《行状》为说。
如果理解为王阳明十二月从武夷出发,再到南京、钱塘,然后经玉山,在灯节时到达广信,时间上当然不对。但如果是王阳明十二月从南京出发,返回钱塘后再走上贬谪之路,经过玉山,灯节时到达广信,时间和路线上就十分一致了。
关于阳明先生的赴谪时间,《阳明先生集要》(中华书局2008年版,以下简称《集要》)所载《年谱》与《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以下简称《全集》)中所载详略稍有不同。
《集要》:“涉鄱阳,往省龙山公于建业。以十二月赴龙场驿。”
《全集》:“因取间道,由武夷而归。时龙山公官南京吏部尚书,从鄱阳往省。十二月返钱塘,赴龙场驿。”
其实,《集要》所载《年谱》与《全集》中所载虽稍有不同,但十二月不在武夷这一点上,却并不矛盾,不过《集要》本少了“返钱塘”三字。但《全集》虽多了“返钱塘”三字,却绝不是十二月从武夷返回钱塘的意思。如果是十二月从武夷返回,那“十二月”这三字也放得太不是地方了。
或许认为王阳明如果从武夷到南京,再折回钱塘,“必有诗文留于途中”。这样说的理由也是不充分的。阳明先生原只想到自己怎样躲过刘瑾的纠缠,于是伪装投江自杀,打算从此销声匿迹。而没有想到这样做可能给家人带来非常大的危险,经他人提醒及此,阳明的心情应该是十分焦急的,他理应急于知道家人有没有因为自己的疏忽而灾难降身,此时此刻,没有心情写诗,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没有到过南京或者是钱塘。
第四,王阳明赴贵州时带了两个仆人,王阳明的诗歌与文章中都写到了这两个仆人。在《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中,王阳明借两个小仆人之口,表达了找到阳明洞后的喜悦之情:
童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
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
清泉傍厨落,翠雾还成幕。
我辈日嬉偃,主人自愉乐。
虽无棨戟荣,且远尘嚣聒。
但恐霜雪凝,云深衣絮薄。
《瘗旅文》中,王阳明知道主仆三人死于野外时,就是带着两个小仆人一起前去掩埋死者的。“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这两个童子是什么时候与王阳明一起到贵州的呢?如果王阳明是从福建直接到贵州,这两个小仆人就不可能跟着他,因为王阳明假装投水,前往福建时,这两个仆人是不可能跟着的,总不可能说投水自尽时让仆人一起自尽吧。而王阳明到贵州后,仆人与他一起住草棚,住山洞,一直跟随着他,显然是与他一起到贵州的。那么,这也说明,王阳明离开武夷山后,没有直接到贵州。
笔者认为,根据钱德洪的《年谱》、黄绾的《行状》,结合王阳明的诗词,王阳明并没有从武夷直赴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