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交往论:马克思恩格斯的传播观(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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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对自己本质的全面占有

马克思认为,社会的恒久的现实,是那些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感觉的人。人以自己的全部感官和感觉占有着整个外部世界。从这个角度考察精神交往的过程,是马克思思想的深刻之处。从这一角度看交往,每个人都双重地肯定了自己和他人,全面实现着自己的本质。这个过程被他仔细地分解为四个要点:(1)我把我的个性特点物化到了精神产品中(声音、语言也是一种物质产品),在这类产品和产品的交换中,我可以直接感受到个性的存在和传播我的个性特点的乐趣,并在我的活动中感受到个人的生命表现。(2)你在享受或接受我的精神产品时,我可以感受到我的劳动或活动满足了他人(一般意义上的人)的需要,从而使我的社会本质得到了承认或物化。(3)对你来说,我又成为你与社会联系的中介人,因为人的社会联系实际上主要是通过人际关系建立的。你会意识到我是你的本质的补充,而我则意识到你的享受或接受证实了我本身。(4)在我个人的生命表现中,创造着你的生命表现,而在我的个人活动中实现着我的社会本质。(参见42卷37页)总之,“直接同别人交往的活动等等,成了我的生命表现的器官和对人的生命的一种占有方式”。(42卷125页)

在交往中,每个人都是从“我”出发的,“社会”是一种与人相对立的抽象。马克思从“我”出发来分析社会交往,因而贴近了生活。每个从事精神活动的人只要仔细回味一下自己的精神生产和交往过程,不难呼唤出马克思所指出的这四种体验。这是因为“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说来才有意义)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42卷126页)。

要拥有上面的这种全面的交往,人必须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占有自己和他人。马克思写道:“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感觉、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占有对象。”(42卷123~124页)马克思把人的本质看作是人全方位与外界接触的所有社会联系的体现。人通过自己与外界交往的运动,将自己内在的社会本质力量转化到与之交往的对象身上,在对象身上看到自身,并使对象与自己认可或认同(即“占有”)。例如爱,只有当被爱者接受爱时,才是有力的。在这里,马克思把人的精神交往的几乎所有器官和基本形式都讲到了。他还指出:“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42卷125页)这里的全部感觉,不仅包含所有感觉能力,同时也包含所有感觉性质(显感觉和潜感觉)。他用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无穷无尽的色彩,形容人的精神存在形式的多样化。对那些只承认一种表现形式为真理的论调,他反驳道:“真理像光一样”(2版1卷110页),“精神的实质始终就是真理本身”(2版1卷111页)。以人的全部感觉作为研究人与外界交往的基础,而不仅仅局限于阅读、听或看,这是马克思把握人的精神交往胜人一筹的地方。

在实际的精神交往中,马克思讲的这种完整的人的交往是不多的,因为它有一个明显的必需的前提,即精神交往是自由的生命表现。如果这种交往是迫于外在的需要,而不是内在自然的表现,那么交往过程的四种情况会不同程度地受到扭曲。例如不得不为了金钱或由于强加的政治主题而进行的文学创作和新闻报道、在强力的迫使下进行是与非的两难选择等等,都会从反面使人感受到对完整人的本质的否定。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十分珍视人的自然天性的发挥。马克思反问道:“难道被贬低到行业水平的新闻出版能忠于自己的特征,按照自己的高贵天性去活动吗?”(2版1卷192页)当要求人们对某一个问题的意见完全一致时,恩格斯指出:“这是十分不近人情和极端违反人类本性的做法”(1卷700页)。马克思曾前后三次用几乎同样的话讲到英国诗人密尔顿创作《失乐园》的动因,他说:“密尔顿出于同春蚕吐丝一样的必要而创作《失乐园》。那是他的天性的能动表现。”(48卷53页)当然,在说这些话时他们不会不知道精神产品中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政治的或阶级的倾向,但他们更注重人的精神活动和交往的本来意义,因为人的活动比政治生活、经济生活更广泛而深邃。

人对自己本质的全面占有,是通过大脑动员全部感觉器官与外界的交往达到的。人的大脑和感官的形成与发展的历史,即构成一部人的精神交往的发展史。马克思和恩格斯运用唯物史观对这一历史作过论述。恩格斯认为,人脑的发展与人的感觉器官的发展密切关联,由于大脑和感官的综合作用,才使人在与外界的接触中远远超过了动物。他指出:“正如语言的逐渐发展必然是和听觉器官的相应完善化同时进行的一样,脑髓的发展也完全是和所有感觉器官的完善化同时进行的。鹰比人看得远得多,但是人的眼睛识别东西却远胜于鹰。狗比人具有更锐敏得多的嗅觉,但是它不能辨别在人看来是各种东西的特定标志的气味的百分之一。”(20卷513页)恩格斯还谈到触觉和人的抽象能力、推理能力的形成与发展。人比动物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主要由于人对自然界的关系逐渐由被动到主动,由盲目到自觉。人最初的感觉,所依靠的是现实对象传递过来的能量,这些能量一般构成了人在生物学意义上的本能的感性经验。随着人的社会逐步形成,人的本能感觉上升到思维,并且与感官一起以全面的方式占有着自己的本质。“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42卷126页)马克思的这句话很精练地概括了人自身感官从何处来的问题。

也许是一种偶然的次序编排,马克思在谈到人的感官时,总是把眼睛放在第一位,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是这样,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资本论》中也是这样。他说:“在视觉活动中,光确实从一物射到另一物,即从外界对象射入眼睛。”(23卷89页)眼睛对外界信息的接受最快,并且具有全息的性质。人所获信息的大部分来自视觉,看来马克思了解这一点,因而多次把报刊比作“随时睁开的眼睛”根据德文原文翻译,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1卷,7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无处不在的眼睛”根据德文原文翻译,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6卷,27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其次是耳朵,耳朵的发展与发音密切相关,就较高层次的精神享受和交往而言,耳朵是最重要的感官之一。例如欣赏音乐,马克思说:“一个歌唱家为我提供的服务,满足了我的审美的需要,……我所享受的是活动本身,是它引起的我的听觉的反应。”(48卷57页)他还注意到英国哲学家霍布斯的一句话:“理智是通过耳朵而来的。”(11卷305页)不论何种感官,都是人的本质力量的表现形式,因接触对象的性质不同而有各自的接收方式。“眼睛对对象的感觉不同于耳朵,眼睛的对象不同于耳朵的对象。”(42卷125页)

事实上人与外界的交往是各种感官和感觉的综合运用。人的感觉不仅表现在感官和机体上,而且还表现在被现实无限充实着的知、情、意、想象、灵感以至幻觉等等的综合思维上。通过这种综合运作,表现着人对自身的全面占有和主体的丰富性与多样化。即使是自身传播这种交往现象,也需要人的感官和感觉全部运动起来才能完成。马克思在说明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关于“一切感官都是真实东西的报道者”的观点时,对这一“报道”过程作了论证,他写道:“事物的这些形式不断地从它们里面涌现出来,侵入感官,从而使客体得以显现出来。因此自然在听觉中听到了它自己,在嗅觉中嗅到了它自己,在视觉中看见了它自己。所以人的感性就是一个媒介,通过这个媒介,犹如通过一个焦点,自然的种种过程得到反映,燃烧起来照亮了现象界。”(40卷232页)仅有思维运动而无感官的运动,自身传播同样是不可想象的。

人是有感情和幻想的社会动物,因此精神交往表现得十分复杂,例如恋爱时人的交往就与常态恰恰相反,越是语无伦次越是准确地表达了意思。马克思写道:“热恋所造成的词不达意和语无伦次博得了被爱者的欢心,因为有反射作用的、一般的、从而不可靠的语言本性获得了直接个别的、感性上起强制作用的、从而绝对可靠的性质。”(42卷183页)这里起作用的不是那些不达意的词汇,而是一种全身心倾注的情感。在文学创作中,也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直接反映自然,例如马克思谈到的诗句的特点:“在诗的语言中还有这样的说法:铁在熊熊烈火中劳动,或者在锻锤的锤击下呻吟,劳动。甚至铁在呼号呢。”(26卷Ⅲ册195页)这里需要的也不是直接反映自然,而是一种艺术幻想。许多对外界的感受,还需要思考,例如看太阳,马克思曾注意到古罗马演说家西塞罗的一句话:“太阳在德谟克利特看来是很大的,因为他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并且是对几何学有了完备知识的人;太阳在伊壁鸠鲁看来只有约莫两尺大,因为据他判断,太阳只有看起来那样大。”(40卷200页)显然,人的感官必须与思维共同运作,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按照马克思的区分,人通过感官和感觉对世界的掌握(也是交往),有理论的、艺术的、宗教的和实践精神(如意志、爱)的四大类。人的精神交往不仅仅是苍白无力的信息传递,而且灵气横生,处处显示出自由自觉的能动性。马克思说:“多样化使人愉快”(26卷Ⅰ册276页)。交往的多样化也是如此,它使人感受到自己本质力量的发挥。正是人的交往能力不断运用,才使得人的感官更加灵敏,这又进一步强化了人对自身本质力量的体验。就此马克思归纳为以下的一段论述:“只是由于人的本质的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42卷126页)这使人想到当代控制论创始人维纳讲的同样的话:“多样性和可能性是人的感觉中枢固有的,这真正是通向人类最高才华的钥匙,因为多样性和可能性是人类有机体的真正的结构。”[美]诺伯特·维纳:《维纳著作选》,39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可是二者相距了整整100年。

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时代,没有广播,也没有电影和电视,主要的社会性交往手段是集会、报刊、戏剧、通讯社、电报等等,而他们关于人对自己本质占有的理论,却设想着人们的眼睛、耳朵等感官的综合运用,思维与感觉的完整体现,这为现代的广播电视理论提供了值得回味的深层次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