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坠落
风沙落尽,天旋地转。
破碎的残木,滚烫灼热的火焰,一如多年前。
我看不见朗朗青天,看见的只有血色的宫廷。烟尘弥漫,哀鸿遍野。
我梦中一次次的疼痛,好像一幅幅残破的画卷,悲凉的景色终于环环相扣。
面前出现一片花海。一片柔粉嫣红在远山间荡漾,随着青山一起绵延起伏,清风阵阵,延至天边。
我的阿摩敦和阿姐,身穿着用彩羽编织的衣衫,缓缓行至我面前。婉转的歌谣回荡在山间:“飞鸟去,飞鸟去,山花随风纷飞尽,阿嬷要我归家去,不归山头不归云……”
“阿兰,过来。”
面前陌生的女子面庞逐渐清晰。
“阿兰,阿摩敦再带你去一次王宫好不好?”她牵起我的手,“那里有好多好吃好玩的,还有你很喜欢的羽弗娘娘。”
我想起来,羽弗娘娘是王宫里最美的人,有一头泼墨般的长发。我虽然只见过她两次,可她对我很好,轻柔地抚着我的头,给我送了很多远地来的新鲜玩意儿。
“阿兰这孩子不爱说话,性子闷得很。羽弗娘娘,族群里还有几个孩子,不如——”
“我喜欢阿兰这孩子。”羽弗娘娘身着一身白色羽毛金丝长袍,蹲下身握住我的手,轻声道:“阿兰,从今以后,我做你的阿摩敦,好不好?”
我愣在原地,看见我的阿摩敦,一步一步离开了我。她身上的彩色织肩随着身体颤动,如同一只绚丽的飞鸟,渐渐远去。
我的阿摩敦,飞走了。
羽弗娘娘牵着我的手,带我往反方向走去。富丽堂皇,恢宏璀璨的王宫,金杯玉盏,华美夺目。
从此,锦衣华服,我站在高处楼阁,看见天空被分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块。眺望远山间,怎么望也望不到我的那片花海,怎么望也望不到我的阿摩敦。
我的阿摩敦,是谁呢?
王宫中载歌载舞,推杯换盏。我坐在羽弗娘娘身边,想到原先的阿摩敦曾经抓着我的肩,红着眼说:“阿兰,不要忘了自己的姓氏,记住你是谁,你的姓氏是最重要的,代表着你最亲近之人,最应该记住的人,不要忘了你是谁,不要忘了……”
我是谁,那我是谁,我是被抛弃的人,还是被爱护的人,我是花海里的阿兰,还是王庭里的阿茶,还是景府的——
“小八,小八——”耳边出现一阵喘息声,那人还在呼喊着一个名字。
我渐渐睁开眼,身上好疼啊。
“小八,清醒了吗,不要睡。”
我试着动了动自己发痛的四肢,可无法动弹。有什么东西裹住了我。
“我这是在哪……”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嘴里有一丝腥甜的气息。
身下传来声音:“小八,你可有事?”
“你是……公子?公子!”我一个哆嗦想站起身,却被他牢牢抱紧了。我身上裹着那件绒绒披风,他整个人垫在我身下,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微弱的声音:“别乱动。我们掉进了山崖,马车现如今卡在半空,一动便会坠下去。”
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差点跳出嗓子眼。背后的寒毛也瑟瑟发凉。
我只记得我在同公子说话,突然有一只利箭穿过马车,似乎听到了一些嘈杂的人声。马车剧烈摇晃,接着我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公子继续说道:“我找机会破开马车,攀住岩壁,你从我怀里掏一只银镝。拉绳,往西北方向放出。”
“好。”我一点点从他身上挪开,虽然移动的很是缓慢了,可还是能听到马车凌空时将落未落的恐怖“吱呀”声。
还有公子强忍着却因为靠得太近,依然被我听入耳中的闷哼声。
“公子,你怎么样了?”
“无事,别分心。”他压着嗓子说。
马车的断木一寸一寸倾轧下去,可距离我们最近的山石都有两尺。山石被霜雪覆盖,寸草不生,表面湿滑,很难着力。
山谷间风声呼呼作响,吹开了残破的帘子。我侧头用余光扫,身下深不见底,像一个黑色的空洞,不知道会掉到哪里去。
我看见自己的手忍不住地颤抖。如果就这么掉下去,我跟公子都将粉身碎骨。
“小八,”我听见公子竭力说,“拉住我的手。抓紧了。”
我拉住他冰凉的手,他飞身跃起,攀上周围的石壁。破碎的马车此刻悬荡在崖边,只能听见卡在石缝中那根脆弱的木头一寸一寸碎裂的声音。
“我的腿使不上力,你攀住另一边山壁,往下看,有个岩缝,我们一点点攀过去,可以在那处暂歇。”
“我不敢看。”我的心跳得太厉害了,后脑的发丝毛毛的,又涨又酸,“我,我不敢往下看。”
“那你看着我,”公子的声音逐渐变大,“小八,你看着我。慢慢坐起身,我使力带你过来,但你另一只手一定要攀住了,整个身体都要伏在山壁上,知道吗?”
我使劲克制住腿脚发软,“我……”
“你不会死的。”
他的手臂被箭镞划伤了,正一点点渗出血。他用力捏紧我的手,迫使我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坐在悬空的马车里,猛地站起身,飞扑向山岩。就在此时,有一股奇怪的力从背后拖住了我。
半个马车因为我的踏力完全破碎,“咔嚓”一声,掉进了黑黝的山底。我原以为底部会传来一声轰鸣,可最后竟然什么声音都没有。
可想而知,这山底有多深。掉下去,可不只是粉身碎骨这么简单了。
“不行!”
我没能攀住岩壁,相反的力将我死死的往后扯。我的手虚空在石壁前侧滑动几下,整个人腾空了。
“脱外衫!”公子也被我拽下几寸,眼看他也支撑不住了,手臂上的伤口撕裂开,血汩汩地往外冒,手却牢牢地攥紧了我,一点也不肯放开。
我往底下望,我的衣衫勾在了半截马车的一块断木上。我飞速扯下一半,可另一半却脱不了。
“先攀住岩壁——”
“公子,我没力气了,”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看见他手臂的血像一条蜿蜒的蛇信子,很快蔓延到我的手上,“放开我吧。”
他的脸色一下煞白,喉咙动了动,声音发涩。
“小八,只要你坚持住,我什么都答应你。往后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的视线越发看不清楚了,手里的劲也真的没有了。周身感觉越来越冷,脑海里不断徘徊着公子的模样,他从没有这样慌张到口不择言过,什么都能答应我吗,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太难得了……
可是我也不用了。
我努力伸出另一只手。
他眼中闪过一丝欢欣,下一瞬却惊愕地面色僵硬。
“你要干什么!”
“公子,你别管我了。”我用另一只手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头,“我的手被你抓得太疼了,你快放开。”
“我不会放的!”他的眉毛拧起来,好像生我气了。
我的头脑此时异常冷静。
“难道你要跟我一起死吗?”
“是。”他指尖发紫,凶狠道:“你敢放,我就比你先放。”说着他的另一只手从山壁上收回一只手指。
“你——”我的泪花一下子泛上来,“连这事都要跟我对着干,你不仅是个病秧子,还是个疯子!”
没办法,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大哭起来。
生死关头,怎么还在和我赌气呢?简直就是个疯子!我已经活不了了,这么耗下去,你也会死的啊!
哭着哭着,我的脚踩到一块尖锐突起的山石。
突然有了支撑点,我站在上方,感觉跟公子的手臂不再拉扯得像是要断了一样紧绷。
我抹掉一把眼泪,试着将外衫狠狠在山石摩擦。这件外衫是湘衣姐姐给我备下的,淡黄色的棉衫,很厚实,没想到此时我却希望它的料子能差一些,能快些断掉。
我的手早已冻僵了,摩擦在石壁上,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肿肿的麻木感。
“嘶啦”一声,我手中一空,外衫一角随着另外半截马车一齐掉了下去。
寒风呼啸,我的睫毛上凝结了一些霜花,迷朦中,我看着公子,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