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歷史的意義及其獨特之處
有關香港日治時期的史料十分缺乏,涉及當時民生、經濟、田土、政務等內容的歷史檔案,大部分相信已被日軍燒毀,現時只剩下小部分田土檔案,如家屋登記處的檔案,和一些公司註冊法庭的材料仍存放在歷史檔案館內。如此薄弱的基礎,若要深入研究日治時期社會及民生的種種現象,會感到一籌莫展。藉着口述歷史的模式來收集資料,無疑是一個重要途徑。甚麼是口述歷史?它的作用和意義又在哪裏呢?
簡單地說,口述歷史是以錄音或錄影的形式,向選定的人物訪問得來的成果。它的出現擴大了歷史研究的範疇,把一般庶民的生活經驗注入歷史研究之內。若與正統文字史料相比,這種資料是全新的。
現存史料的觀點大都是正統及權威的,代表着當權政府的立場和意識,政府的歷史檔案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有了口述歷史之後,下層的聲音也得以保存下來,並且提出了評審事物的新角度及新觀點,平衡並補充了正統和權威的說法。
自從口述歷史出現之後,歷史研究的重心便開始轉移。例如教育史家由研究教育成效及教育行政的問題,轉為探討小孩子和學生的種種學習經驗;戰史專家由研究司令、指揮人員轉為研究下層軍官和軍人,這些人的生活層面、心理因素和士氣等問題都成了研究的主題;社會學家不再專注於研究官僚和政客的社會形態,也開始研究下層民眾的問題;兒童史和婦女史的研究資料,藉着口述歷史的出現而不斷得到豐富,從而推動家庭史研究的快速發展。
口述歷史的訪問工作打破了學者與民眾、學術機構與現實社會的隔膜。對接受訪問的長者來說,一方面增加了他們與外界的接觸,另一方面也增進了訪問者與受訪者之間的友誼。更重要的是,長者因此獲得個人的尊嚴和自信心,為生活帶來了方向感。
最後,口述歷史的出現亦豐富了檔案館的館藏,民眾的生活紀錄成為館內的藏品,注入了新穎而積極的元素。
20世紀70年代,口述歷史著述沒有甚麼學術地位,也不被史家看重。因此當時的口述歷史學者,轉向圖書館及歷史檔案館的專業人員尋求支持。當時的口述史家(如Studs Terkel, Hard Time: An Oral History of the Great Depression)視自己取得的口述歷史資料不是歷史,而是記憶;又說他們尋求的不是事實而是事實背後的真理。
口述歷史工作可以總括為三個範疇:1)訪問技巧;2)訪問前預備工作的深淺;3)研究歷史方法的運用。訪問技巧是口述歷史學者的專長,只要準備充足,加上相關的參考資料,便沒有不能解決的難題。訪問前的預備工作,如詳細審核資料來源、提出文件憑證和小心衡量有關的證據等,問題也不大。
研究歷史的方法問題便有點複雜了。有人說口述歷史的受訪者代表性不足,在統計學上意義不大,但其實這是史學研究的問題,與統計無關。眾所周知,口述歷史中的受訪者是經過挑選的,意義不在統計,是在史家對歷史概念的看法,如何以這些口述歷史資料去引證這種看法,才是最重要的。
另一個批評是說口述歷史資料的原始性不及文字史料。這是一個錯誤的判斷。口述資料不是原始資料,但口述歷史的價值在於資料的準確性,不是它的原始性,這是史家最關心的問題。還有,口述訪錄最終的產品(謄本)到底是史料,還是個人的自傳紀錄?有人說是史料,有人說是個人的自傳紀錄。其實口述歷史著述既有口述部分,也有史料佐證的部分,沒有相關史料的佐證,口述歷史就失去了被驗證的機會,變成了隨口說說的個人回憶錄。更重要的是口述歷史訪談,是訪者與被訪者相互交流的結果,訪談的範圍由口述歷史學者控制,因為訪談的問題、選擇的訪談大綱都是他定的,最後對這些訪談的詮釋更是他個人的,故此不能抹煞其中的主觀性。
若從史學研究角度而言,口述歷史資料的採擷方法仍有很多值得討論之處。最基本的是訪談形式。怎樣才算是一個完整的口述歷史(form of a completed interview),當然不是它的謄本,也不是訪談的錄音帶或錄影帶(除了從機械技術層面而言),而是它的獨特形式,和訪者與受訪者之間的人際關係。
所以,訪談可以說成是“交談說故事”(conversational narrative)的形式。交談突顯了訪者與受訪者的關係,說故事指訪談以故事形式來說明有關的情況。基於這種獨特的形式,訪談不能說成是個人的自傳回憶,因為它不是個人的,而是訪者與受訪者互動的產物。任何口述歷史成果都應顧及這種訪者與受訪者之間的人際關係,也是整個口述歷史結構內不可或缺的部分。
這種人際關係可以分成三類。第一類是語言和符號在整個訪談中的地位,沒有了它,整個訪談根本不可能完成,因此它涉及訪談內容語言學、文法及文學意象運用等問題。這點對訪談者的事後詮釋有很大幫助。
第二是訪者與受訪者之間的“表演”關係。所謂表演,是指兩人在訪談過程中投入和互作反應的結果,如果要從“交談說故事”的形式分析口述訪談的話,我們必須從當事人的社會和心理關係中下工夫。愈能明瞭受訪者的社會關係,受訪者的故事就愈能變得立體。愈能了解受訪者的心理運作而加以適度的推動,訪問的內容就愈多姿多采。
第三是受訪者接受訪問時,他不單是對自己和訪問者說話,他還通過訪問者向群體說話,甚至向自己心目中的“歷史”說話。這點是十分抽象的,但也是最有趣和最能深入理解口述歷史內涵的關鍵。
在口述歷史訪談中,我們愈能把握以上的三種關係,訪談的成果就愈突出。
有人說口述歷史可以讓一些目不識丁的群眾和社群說出自己的心聲,留下他們的歷史,並且替他們的日常生活與文化保留一點紀錄。驟然聽來,似乎合理,但想深一層便發覺並不全對。群眾託交別人代寫的信件,不也是文字記錄,同樣起着“存檔”的作用嗎?而口述歷史之特點,必在於它的口述形式,即語言部分。說話有聲調的高低、音量的大小和節奏的快慢。這種口語形式往往含有一定的隱晦意義和社會的內涵。只要聲調、音量和節奏有分別,說話的含義就會改變。
口述資料經編輯後變成的謄本,必定與口語不同,因為編輯時需要運用標點符號,標點符號很難與原來口語的停頓和節奏互相一致。謄本內的文字也難以完全表達受訪者說話中的感情,這只能聆聽訪談內容才能感受得到。
在訪談中,說話速度的快慢可能代表不同的意義。有時語調放慢可以表示受訪者正在強調某些論點,也可以表示他對某些說話有點難以啟齒的感覺。語調加快一方面表示受訪者希望輕輕帶過一些話題,也可表示他對談論的題目十分熟悉,所以覺得應付自如,而這些內涵從直述文字中是無法表達出來的。由此可見,口述歷史最獨特之處就是以話語形式交代事件的經過。
口述歷史是一種敍事式的資料,如何把握與詮釋這種方式就成了一個重要問題。在訪談中,常會出現一些繁簡及話題改變的情況。例如受訪者有時以極簡短的幾句說話交待一段很復雜的事件,又或是以極長的篇幅談論一件瑣事。如何衡量這種變化並無準則。花時間討論瑣事,可以表示受訪者很重視這件事情,也可以表示他對某些事情有所隱瞞,藉此引開訪問者的注意力。無論如何,敍事繁簡與受訪者所欲表達的意思是有些關係的。
一般來說,口述歷史常涉及一些不為人知的事件,或是一些已為人知卻被忽略了的內情,記錄下來可以增加對草根階層的人物及事件的認識,也豐富了這方面的史料。
口述歷史與其他歷史研究最不同的地方是受訪者的主觀性。口述史料給予我們的不單是人們做了些甚麼,還包括他們想做些甚麼,為甚麼這樣做,以及他們如何看待以前做過的一些事情等等。
受訪者這種主觀性表達了他們對歷史的看法,和他們與歷史之間的關係。所謂主觀,其實是受訪者所深信的歷史事實(historical facts),而真正發生過的事與深信的事實到底是兩回事,這點有必要弄清楚。兩者雖有不同,但並不表示受訪者在蓄意作假。
既然如此,應不應該相信口述歷史呢?口述歷史是可信的,但這種可信度不在於它與真正事實是否完全相符,而在於它的想像力、象徵意義和由此帶出的個人意念。即使受訪者的口述並不準確,甚至與事實不符,但他的心理狀況卻是真確的,因為他深信自己說的是實話,並無作假。這點與真確無誤的資料同樣重要,而資料是否確實則可以其他史料來證實。
口述歷史的記錄,必定在事件發生之後,因此記憶模糊是肯定的,但以文字記錄的史料又何嘗不是靠記憶來記載?有些史料的內容甚至並非作者親歷其境,而是靠採訪或打探得來。可是口述歷史的受訪者卻不同,他們一定是親歷其境的過來人。所以口述記憶雖有失準之處,卻由於是親身經歷,被訪者敍述時便多了一份親切感和投入感,這是平面文字資料記載所缺乏的。
最重要的是人們的回憶,並非只是一個收藏往事的倉庫,還具有創造的特質。就歷史學者而言,發掘和保存史料固然重要,但從口述歷史的回憶中,找出受訪者對歷史的看法和觀點,及觀察其中的微妙轉變,可能更吸引和更重要。
這種轉變顯示出受訪者如何整理個人的往事,如何把自己的經歷安排進歷史之中,再進而如何把這些往事在歷史中定位,這些對歷史學者而言,是非常有意義的。
口述歷史客觀不客觀?必須承認,並不客觀。所有歷史材料大都不客觀,但口述歷史卻有其獨特的不客觀性,因為它是人為的(artificial)、分歧的(variable)和片面的(partial)。
文字史料是一種靜態資料,引用這些史料的歷史學者只可以詮釋和選擇使用。相對而言,口述歷史是一種潛藏的材料,如果訪問者不主動搜尋,它是不會出現的,甚至可能永遠埋藏在人們的心底裏,不見天日。所以口述歷史很大程度上,是依靠訪問者通過提問、對話與個人關係把史料發掘出來。
由此必須承認每個訪談之中,都存在着二重的微妙關係,一方是細緻地研究受訪者的訪問者,另一方是也在研究訪問者的受訪者。口述歷史學者必須徹底了解這二重關係而加以利用,因為這裏並沒有中立,問題都是由訪問者主觀設定,內容圍繞着他希望了解的事情,所以無所謂中立、客觀。
正因為這種二重關係,每個訪問都可以說是未完成的。因為只要受訪者一息尚存,他就可能有更多話要說,因此,他提供的口述史料可以是無窮盡的。由於這種特性,口述史料的歷史研究,可說是未完成的,因為隨時都可以補充。
歷史學者的研究總有敍事的部分,以文字史料作敍述時,他只能以第三者身份引述。口述歷史則有所不同,歷史學者除了是第三者,也在與受訪者的互動中被扯了進去,成了其中一個角色,成為故事的一部分。正因如此,口述歷史改變了傳統歷史的撰述形式。
總而言之,口述歷史人言人殊,各有觀點和立場,沒有一個統一的主題。史學研究一般要求的全面性,在口述歷史中由不全面性所替代了。這裏的所謂不全面性,是指每個訪問都是未完成的,每個訪問的訪問者都因為與受訪者的互動而被扯入訪問的故事內,變成講述故事的一份子,失去了中立的身份。所以口述歷史是口語化的,對訪者與受訪者而言是主觀的、是人言人殊的,而且是無法保持中立身份的研究工作。
除了口述史料的獨特性和不全面性外,它的結構與真確性又如何評定呢?有關這點,可以分兩方面談:一方面是訪問中口述史料的可靠程度,二是受訪者述說的經歷有多可靠。
先談史料的可靠程度這一點。這裏涉及的問題是受訪者的回憶到底有多可靠?甚至可以問,是否有可靠的回憶?其實,回憶並非純粹打開個人的回憶倉庫,再把裏面所藏的釋放出來這麼簡單。因為任何事件的回憶,都是經過經驗的折射,和受個人的特定意識和立場刺激而來的,過程頗為複雜。
總的而言,口述歷史的撰述,是重構歷史的工作,如果要審定它的真確性是可能的,只要把它的內容與其他相關的史料對證一下便可以。
這些只可判定受訪者在訪問中述說的資料,那些沒有說和遺漏了或者是故意隱瞞的又如何?這涉及受訪者述說個人經歷的可靠性問題,即涉及個人深層意識的複雜問題。
受訪者如何述說自己的歷史,常常受當時的價值取向和立場所左右,亦影響他的口述歷史的價值。例如年輕人總比較激進,老來就變得穩健,如果在年老時接受訪問,敍述一些自己經歷過的衝突和火爆場面時,難免輕描淡寫,或是為自己開脫,甚至故意漏去。
對於這種情況,要判定其中的真確性便很難了,而且並無令人滿意的方法,因為這涉及個人的意向,很難判斷或左右。唯一可以做的是注意內容的一致性,看看有否前後矛盾的地方,再把他所說的情節,與其他相同的史料對應互證比較,看看有否失實的地方。
完成訪談之後,如何處理和利用這些資料,屬於口述歷史撰述的工作。最基本的工作就是用甚麼形式表述這些資料?關於這點,有兩個考慮因素:誰是作者或是編者?以甚麼媒介來發表這些資料?
以口述歷史的原創性而言,因為訪問是合作而成的,受訪者與訪問員,應是這些資料的作者和編者。如果是集體完成的,則所有參與者的名字都應列出,以確認全體的辛勞,就出版及著述規範而言,這是不能有任何疏漏的。
用甚麼媒介來發表呢?以現今的技術而言,可以是以單一文本或是以文本、聲音、圖象和影片混合製作成多種媒介來發表。單一文本多輔以圖片,並以書本的形式出版(本書就是一例)。如果混合製作的,則以光碟的形式最為普遍,有些甚至書本與光碟一同出版,而光碟則附於書本之內。
口述歷史對歷史研究的確帶來不少積極的元素,例如口述歷史的工作令歷史研究變得更個人化、更社會化和更民主化。歷史學者為此必須走出斗室,與外界接觸。不單如此,由於口述歷史涉及範圍非常廣闊,促成了不同學科的聯繫,例如歷史學、社會人類學、方言研究、文學和政治科學等等。更重要的是,口述歷史的工作打破了上下層的界限,為老師和學生、學者與民眾帶來了互相了解和融合的機會。
但它也帶來不能忽視的消極元素。第一是口述歷史令學者由純粹的史料使用者,變成史料撰述者和使用者的雙重身份,這是歷史研究的一項大忌。因為歷史學者總力求客觀研究,而口述歷史的主觀性則可能損害客觀的判斷。如何取得平衡,是口述歷史學者的一個重要課題。
第二是口述歷史資料是現代的產物,如果弄不清楚時間上的分野,偏差是很容易出現的。以個人於1995年訪問英軍部隊與日軍作戰時的歷史為例,這些史料是1995年的口述歷史,而不是1941年的歷史,是1995年有關作戰人員關於1941年的回憶。
第三是在口述歷史的訪問過程中,訪問者常常有意無意地要求受訪者解釋他們的行為,如問及受訪者為甚麼在日治時期離開香港就是一例。對一些很個人的事件和行為,一般人是不會解釋的,但這個問題是要受訪者解釋,把受訪者逼進歷史之中,要他為自己的行為解釋,為歷史留下註腳。如果訪問者不提高警覺的話,對日後撰寫口述歷史的工作就會有所影響。
第四是口述歷史是很個人化的工作,訪問者與受訪者一對一地交流他們的經歷,這種溝通方式很容易忽略其他的歷史元素,以為個人的元素至高無上,把國家制度和社會力量等的元素擺在一邊。如此一來可能會扭曲了歷史,或對理解歷史造成障礙。這種影響是在潛移默化中達致的,比起個人對歷史的誤解和偏見影響更大。
最後,口述歷史的蒐集工作可以令人全情投入,感到趣味盎然,但切記不要過分投入。正如替約翰·甘迺迪圖書館做過口述歷史訪問的研究員說,在工作上訪問了甘迺迪家族的成員,朝夕與共,但並不會把自己變成甘家的一員,更不會讓自己成為上流社會的一份子。又如替福特基金做過口述歷史的研究員說,他訪問了大量的窮苦工人和低下層黑人,但這並不會把自己變成他們圈中的一份子。即使出於同情,工作人員也應與受訪者保持距離,否則就會喪失觀察力,失去平衡偏見的警覺性(Ronald J.Grele, Envelopes of Sound, 1991)。
本書訪問了17位日治時期在香港生活過的幸存者,每人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是活生生的歷史見證,讀者可透過本書分享他們的經歷。這些經歷除了為日治時期香港人的生活留下一鱗半爪的回憶外,也為香港日治時期那段歷史增加一些鮮活的資料。
200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