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
七
拉莉萨用带来的东西做了足够三天吃的饭食。这餐饭空前丰盛,有土豆汤、羊肉烧土豆。吃了还想吃的卡秋莎一面嘻嘻哈哈地淘气,一面吃;后来吃饱了,身体也暖和了,她把妈妈的毛毯盖在身上躺在沙发上进入了甜蜜的睡乡。
拉莉萨因为在灶前做饭弄得又累又热,满头是汗,她和女儿一样感到十分困倦;她对自己的手艺十分得意,所以也不急着收拾桌子,便坐下来休息。当她看到女儿入睡之后,就紧靠着桌子,两手撑着头说:
“即使我累死累活,只要能知道这不是白干,而是有一定的效果,我也心甘情愿。你一定要时时刻刻提醒我,咱们是为了活在一起而来的。给我打气,就让我这样糊里糊涂地活下去好了。否则,要是冷静地想想咱们干的事,那严格地说,是侵犯了别人的住宅。咱们破门而入,以主人自居,干什么都匆匆忙忙,好不让自己意识到这不是生活,而是一出戏,这不是真的,而是‘有意’做的,正如孩子们说的‘过家家玩’。可笑之至!”
“不过,我亲爱的,是你一再要来的呀。你还记得我不是好长时间不同意吗?”
“不错,是我要来的,可我已经认错了。你可以犹豫,可以思前顾后,而我就应该前后一贯,不能反悔!咱们一进门,你就看到了你儿子的小床,当时脸色大变,差点昏过去。你可以这样,而我就不行!为卡秋莎担心受怕,考虑前途——这一切都得放弃,都要服从我对你的爱。”
“拉莉萨,我亲爱的,你冷静冷静。现在改变主意另想办法还来得及。我一开始就要你认真考虑科马罗夫斯基的话。咱们这儿有马,你如果愿意,明天就到尤梁津跑一趟。他还没走,还在城里。咱们来的时候不是在大街上见到过他吗?不过他没发现咱们。我看咱们还能找到他。”
“我什么都没说,你却有怨气了。你说,我的话有什么不对?我们未加考虑,说来就来了,可是呆在这里同呆在尤梁津没什么两样。既然要找活路,那就应当有个周密的计划。那个家伙倒有这么个计划,他虽然令人厌恶,但他熟悉内情,而且头脑很冷静。我不知道这里的危险同别的地方相比,是大些还是小些。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除了风,就是咱们孤单单的三个人。如果一夜下来咱们被埋在雪里,那第二天早上就别想爬出来;再有,如果到这里来的那位神秘的恩人万一是个土匪,可能会把咱们都宰掉。你有枪吗?没有。糟糕的是你却无忧无虑,而且还影响了我。想到这些,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想怎么样?要我做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随时跟着你,时时刻刻爱你,听命于你,做你的奴隶。哦,我要告诉你,不论是你的亲人或是我的亲人,他们都比咱们好千万倍。但这是关键所在吗?关键在于爱的天赋和别的天赋一样,也许是伟大的,但如果没有得到祝福,便无法实现。而我们好像在天上一学会了接吻,就把我们这两个孩子送到地上,让我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好让我们互相检查一下是否还记得接吻的本领。一切都是和谐的,没有界限、没有差别,更无所谓高低,一切都是平等的,一切都是欢乐的,一切都合乎心意。然而我觉得,在这种时时刻刻会爆发的狂热柔情中,有一种幼稚、放肆、不可容许的成分。这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毁灭性爱情,会影响家中的安宁。我不能不惧怕这种爱情,怀疑这种爱情。”
她搂住他的脖子,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继续说:
“你知道我们的情况不同。你有一双翅膀可以在天空翱翔,可我是个女人,只能紧贴着地面,用翅膀保护孩子。”
日瓦戈深深被她的话打动,但他并没有表示出来,免得陷于不能自持的地步。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说:
“咱们这种露营式的生活,的确叫人觉得不踏实,叫人提心吊胆。你的话很对。不过这不是我们的发明。颠沛流离人人都经历过,这符合时代精神。我自己今天也在想这方面的事。我要尽量想办法在这里多住些时间。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工作。当然不是干农活。以前我们曾经全家出动忙农事,干得不错。不过现在我不能再干了,脑子里想的不是这个。社会各方面渐渐正常起来,说不定不久又可以出版书籍了。我想的就是这个。是不是同萨姆杰维亚托夫商量一下,要他供应我们半年的口粮,条件是我在这期间写两本医学教程,或者是文学作品,或者是诗集。再不,我也还可以翻译世界名著。我通晓好几种语言,前不久我还看到彼得堡一家大出版社的广告,专出翻译作品。这种东西肯定能赚钱。如果能干点这方面的事,我会十分高兴。”
“谢谢你提醒我。今天我也产生过类似的想法。不过我不相信咱们能在这里住下去,相反,我却预感到咱们不久又会跑到别的地方。但目前咱们有这么一个歇脚栖身的地方,我想求你一件事:这两天你每晚花几个钟头,把你在各个时期念给我听的东西写给我。这些东西有一半丢失了,另外一半也没写下来。我担心你会全都忘掉,那就糟了,听你说以前常有这种事。”
八
晚上他们都用洗了衣服以后多出来的热水洗了澡。拉莉萨也给卡秋莎洗了。日瓦戈觉得浑身轻松,他舒舒服服地坐在窗旁的桌子前,背朝着房间。拉莉萨披着浴衣,头上缠着一条湿毛巾,身上散发着清香。她正在打点卡秋莎睡觉。日瓦戈正全神贯注想像集中思想与精力来从事写作的快乐,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笼罩着一种亲切温馨的气氛。
拉莉萨一直在闭目养神,等她真地入睡时,已经是午夜一时。她和卡秋莎的衣服、床单都换了,都镶着花边,又平整,又清洁。即使在那种岁月,拉莉萨也想办法浆洗衣物。
日瓦戈四周笼罩着一种幸福,洋溢着甜美生活的气息。那憩静淡黄的灯光洒在白纸上,墨水水面上浮动着一个金黄的光斑。窗外是蔚蓝色的严冬之夜。他想看看外面的景色,便走进旁边一间又冷又黑的房间,朝窗外望去。一轮明月似乎在雪地上洒下一层黏糊糊的银光,像蛋白又像白漆。这个冰冷凄清之夜的美是无法形容的。日瓦戈的心情十分平静,他回到明亮温暖的房间,提笔写起来。
他写的字十分稀疏,因为他希望笔迹能表达出手的灵活,不失去原来的样子,不至于呆板、僵硬。他写下了他记得最清楚的一些诗作并慢慢作了修改,其中有《圣诞星》、《冬夜》以及许多后来遗忘、丢弃并已无法找到的作品。
他写完这些诗之后,开始写当年已经动笔但搁置未完成的旧作。他在充分揣摸这些诗的意境之后,续写下去,但他并不希望马上写完。后来他愈写愈有劲,竟开始写起新的诗作来。
他写下两三节喷涌而出的诗句和他自己也为之惊讶的比喻之后,完全沉浸在诗境中,感到所谓的灵感要来了。支配创作的力量对比仿佛成了主要的。支配创作的主要不是人,不是他要表达的内心情感,而是他用以表达内心情感的语言。作为美和思想的存身和寄托处的语言,竟自己开始替人思索、说话,完全变为音乐,不是外在的音响,而是一种雄浑的心潮的奔驰。这时,滔滔的诗句宛如移石转磨的滚滚急流,遵循自身的规律,顺理就势,创造出各种诗格和韵律以及其他许多更重要的格式,但这些格式迄今尚未被世人所知,因而也未曾获得名称。
日瓦戈这时感到,在创作中主要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高踞于他之上的一种驾驭他的力量,也就是良好的思维状态与诗情。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使创作能够进行的凭借和支点而已。
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轻松,他不再责备自己,对自己不满,他不再自惭形秽。他回头看了看四周。
他看到雪白的枕头上熟睡的拉莉萨和卡秋莎的面容。洁净的被褥、洁静的房间和她们那纯洁的面容同洁静的夜色、白雪、星、月汇成一股浪波,涌入日瓦戈的心田,使他感到人生的欢欣与光洁,他不禁流下幸福的泪水。
“我的主啊!主啊!”他几乎要低语起来。“这一切都是给我的呀!凭什么要给我这么多?你怎么竟让我走近你,在你的丰饶的土地上、在你的星光下漫步,让我倾倒在这个不顾一切地爱着我,虽然不幸但却毫无怨尤的最可爱的人儿的脚下?”
当日瓦戈推开稿纸离开书桌时,已是凌晨三时。他从远离尘世的冥想世界回到现实生活中,他感到幸福、健壮、安详。突然,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刻,一阵凄凉悲戚的声音从窗外传进他的耳鼓。
他又走进旁边那间没有灯的屋子,想看个究竟。但在他工作时,窗上已结了冰霜,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拉开门口挡风的地毯卷,披上大衣,走出门去。
在皎洁的月光下,雪地上那闪烁的银光使他睁不开眼睛。起先他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不久,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悠长凄厉的悲号声;这时他看到峡谷那边的空地边上有四个长长的影子,大小和连字符号差不多。
四条狼并排站在那里,面对着房子,正昂头朝着月亮或米库利增家房子银光闪闪的窗子在嗥叫。四条狼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等日瓦戈看出来那是狼,四条狼便像狗一样夹起尾巴跑开了,好像知道日瓦戈已经认出了它们。没等他看清楚它们的去向,它们就已经无影无踪了。
“不祥之兆!”他想道。“怎么竟碰上这些东西!难道狼窝就在这附近?说不定就在峡谷里。真可怕!糟糕的是萨姆杰维亚托夫那匹黄骠马在马棚里。它们一定是闻出了马的气味。”
他决定暂时不跟拉莉萨提这件事,免得她害怕。他回到屋里,关上大门和过道之间的几扇门,把门缝隙堵好,走到桌旁。
油灯仍然闪烁着殷勤的光辉,但他已经没有写作的兴致了,心里怎么也无法平静。脑子里翻来覆去总是想着那几只狼以及可能发生的危险;他感到疲倦。这时拉莉萨醒了。
“我的明灯,瞧你还这么亮!”她用她那湿润和睡得有点儿沙哑的嗓门儿轻声说道:“到我旁边坐一会儿,我把刚才做的梦告诉你。”
他熄了灯。
九
又是一天在平静的忙乱中过去了。他们在房子里找到了一架儿童小雪橇。满面通红的卡秋莎穿着大衣,嬉笑着从日瓦戈在房前给她用雪和水浇起的冰架上滑下来,一直滑到没有清扫过的小路上。她始终满面笑容,一次又一次拖着雪橇爬到冰架上,从上面往下滑。
天冷了,温度明显下降。院子里阳光灿烂,在中午的阳光下,雪地泛着金黄,早早来临的傍晚又在雪地撒下一片橙黄色的暮霭。
拉莉萨头一天又是洗衣服又是洗澡,弄得房间里湿气很大。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从天花板直到地板的墙纸也很潮,上面鼓起一条条的黑道子。房间里又阴暗又沉闷。日瓦戈搬柴提水,继续察看各个房间,不断找到一些新的用品,他还帮助一大早就忙个不停的拉莉萨做家务杂事。
在工作最紧张时,他们的手又常常碰到一起,这时一种无法抑制的令人陶醉的柔情传遍了他们全身,他们没等搬好便中途把东西放下来。这时什么事又都无法做,头脑什么都不想。时间一分一小时地过去,眼看天色已晚,他们才一下子清醒过来,想起没人照应的卡秋莎或没有喂没有饮的马,于是他们一面责备自己,一面急忙奔去弥补自己的过失。
日瓦戈由于睡眠不足,感到头痛脑涨。头脑里迷迷糊糊,像是有点醉意,浑身酸痛无力,但他仍然感到愉快。他焦急地等待夜晚的降临,以便继续昨夜的写作。
蒙眬的睡意为他做好了一半的准备工作。周围的一切像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的思想也仿佛被罩上了薄雾。蒙眬的睡意使一切都变得很模糊,但接着一切愈来愈淡,他的头脑也愈来愈清楚。一天下来,疲惫的空虚就好像杂乱的初稿,为夜间的写作做了必要的准备。
他丝毫不顾自己的疲惫,什么都要动一动,什么事都要做一做。一切都在变化,慢慢变成新的样子。
日瓦戈感到他在瓦雷金诺久留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他和拉莉萨离别的时刻已在眼前,他肯定会失去她,从而也就失去生活的情趣以至生命。一种痛楚感在隐隐折磨着他的心。然而更难熬的是等待夜晚的降临,他期望把心头的痛楚倾吐在纸上,使人人都一洒同情之泪。
这一整天他都在念念不忘的狼,此时已经不是月下雪地上的几只了,而是变成了一个狼的概念,变成了一种要把他和拉莉萨置于死地或将他们逐出瓦雷金诺的凶恶势力。这个恐怖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不断发展,到傍晚时候,他竟感到似乎看到一种可怕的怪兽的爪印,似乎峡谷中藏着一条巨龙,那条巨龙一心要吸他的血,还窥视着拉莉萨。
夜晚降临了。日瓦戈和昨夜一样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拉莉萨和卡秋莎上床比昨晚要早。
那天夜里他写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修改过的旧诗作,誊抄得非常工整、清晰;另一种是新作,写得十分潦草,涂涂抹抹,有缩写词,还有省略号,很难辨认。
他在重读这些草稿时,往往感到失望。夜间这些诗稿曾使他感动得泫然泪下,觉得有些地方写得非常成功,简直是神来之笔,但此刻他觉得这些自以为成功的诗行十分生硬牵强,因而怏怏不乐。
他一生都在追求独特的风格,要求自己的诗明白、淡雅,仍用那些人人熟悉的形式作外壳,在形式上没有明显区别;他一生都希望自己能创造出一种严谨、朴实的笔法,使读者或听者在不知不觉中掌握诗的内容;他一生孜孜以求的是一种不尚浮华、平易近人的风格。此刻,当他发现距离这一目标尚远时,心里惶恐起来。
在昨夜的诗稿中,他想用近乎喁喁私语和催眠曲那种朴素真挚的语言来表达爱情与恐惧、痛楚与勇敢相互交织的心情,让这种心情自然而然地流泻而出,不靠辞藻来渲染。
然而现在,只过了一天,当他重读这些诗稿时,他发现缺乏一种内在的纽带,不能将零散的诗句连成一体。他慢慢划去已有的诗句,开始以抒情的笔法来叙述勇士叶戈尔的故事。一开始他用的是响亮、开阔的五音步。韵律虽然优美,但与内容毫无联系,优美的音韵成了矫揉造作的俗套;他一气之下,抛弃了这种华而不实的格式,像删除散文中赘词赘句一样,将五音步压缩成四音步。四音步写起来更难,不过却更入神了,写得比以前快些了,但废词赘语还是不少。他于是再把诗行缩短,改为三音步。这时他的睡意已退,感到头脑清醒,精神倍增;诗行的简短促使他选词更为恰当,景物一落到纸上,立即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意象中。他听到诗稿上那嘚嘚的马蹄声,正好像在肖邦的一首民歌中可以听到一匹蹓蹄马在前进一样。勇士叶戈尔骑着马正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驰,日瓦戈从他身后望去,只见他愈跑愈远,身影也愈来愈小。日瓦戈文思如潮,奋笔疾书,简直来不及把喷涌而出的词与句安排在适当的位置上。
他没觉察拉莉萨已下了床走到他的桌旁。她穿着拖到脚跟的长睡衣,看上去又瘦又高。她面色苍白,神色慌张;当她走到日瓦戈身旁时,他吃了一惊。她伸出双手,低声问道:
“你听见了吗?有一条狗在吠叫,也许是两条。太可怕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好歹挨到天亮。天一亮就走,一定走。这里我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了。”
他劝了好久,过了一个小时,拉莉萨才算平静下来,又睡着了。日瓦戈走到门外,那几只狼比头一天晚上更近,后来又是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比头一天晚上更快。它们挤在一起,日瓦戈来不及看清是几只,只觉得比上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