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书学浅说
例言
一 我国书学,为国人所素重。自汉迄今,论书者代有述作,或陈义过高,不切今用;或词旨渊雅,难于通俗,此编目曰浅说,意在便于实习。
一 书体改革,以及创作,为一国学术之大变迁,本编于此问题,援古证今,以述其略。
一 我国现行之正书,及行草,大都源出晋、唐,论书者曾谓晋人尚意,唐人尚法,意有难传,法尚易解,本编故偏重于法。
一 编者成此短册,几竭五十余日之日力,甄综故说,稍益新知,自视然,义多挂漏。
绪论
国于世界,一国应有一国之文字。所谓书法,以表示文字之构造,间架行列,及于点画,各有法度。其保持能永久,其推行愈广远,则其国为文明为强盛,如国人荒弃其国历代相传固有之文字,则将无以为国。此编者草此浅说之本义也。
我国教育,至周时为渐备。其时定制,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教国子,先以六书,犹守黄帝时代仓颉所作之古文,至周宣王时,史官籀作大篆以教学僮,乃与古文异体。然自黄帝以来,至于周宣王,二千余年,我国所通行之字,惟篆书而已。
秦既焚书,古文浸失。李斯乃损益仓、史二家文字,造为小篆,即今所存汉许慎《说文》,皆秦小篆也。同时程邈,作隶书,起于官职多事,以便施于徒隶。又名曰左书,则以其书法便捷,可以佐助篆所不逮。此我国文字最大之变迁,由篆入隶,至今皆并存之。
汉兴定律,学童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史。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大史并课。最者取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孝平时,征沛人爰礼等,令说文字,以礼为小学元士,此为书学设官及以书法考试之制,至唐且设书学博士之专官矣。
汉晋以至六朝,书法亦递变。今所通行之真书、行书、草书,皆为此时代所产生,而晋人尤以善书称于世。唐、宋以来,善书者,皆源出于晋人,盖真书、行书、草书,通俗应用,便于篆隶,故又成此一大变迁。即隶书之法,唐代亦小变,今所传唐隶,与汉隶亦殊不同。
元虽以蒙古之族,入主我国,诏令文告,多用白话,曾制定蒙古新字。然当时工书者,仍守唐宋之支流。明迄有清之初,学书者多守阁帖。清中叶以后,一时风尚,研究《说文》,旁及金石文字。如是乃多摹碑碣拓本,自此书学乃有碑帖二派之区别。近今好古之士,推究文字源流,以发掘所得古代蠡壳龟版,仅存之文字,与敦煌石室所发现汉唐之写本,用求篆籀隶楷之变,此又书学近辟之涂径。继此以往,变迁如何,尚不可知。所愿我国人保存其国固有之文字,推行其国固有之文字,以尊其国,则为大幸,不可仅视为一国之美术也。
一、书体之分析
古今书体之说,至为繁赜。《法书要录》所载,梁庾元成《论书》谓书有一百二十体,今多不传,惟唐张怀
所撰《十体书断》,标举尚简。其时去古尚近,追述造作之人,亦当可信。用宗其说,以实此篇。
古文 黄帝史仓颉所作。
大篆 周宣王太史史籀所作。
籀文 周太史史籀所作。
小篆 秦始皇丞相李斯所作。
八分 秦上谷王次仲所作。(《书断》又云:后汉亦有王次仲为上谷太守,非上谷人。此说近是。)
隶书 秦下人程邈所作。
章草 汉黄门令史游所作。
行书 后汉颍川刘德升所作。
飞白 后汉左中郎将蔡邕所作。
草书 后汉张芝所作。
据上所述,现今通行之书体,已详其源流,惟独无楷法。然《书断》八分条下,引王之说,谓:次仲以古书方广,少波势,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楷模。又云:本谓之楷书,后世以为楷式,盖其时即以八分为楷书,故不别举其名也。宋高似孙《纬略》,引晋中经簿云,置楷书吏自晋始,则楷书之兴,当由于后汉以及晋初。
宋《宣和书谱》叙论,则简括言之,列目凡六:曰篆书,曰隶书,曰正书,曰行书,曰草书,曰八分书。宋周越《古今法书苑序》,则以正书、正行、行草、草书,分为四等。盖正书草书,分体特殊,所谓正行,则正书而兼行书之体;所谓行草,则行书而间以草书。
现今通俗应用,以正书正行为最便,以能识字者,即能辨其点画,不易错误。若草书,则偏旁之混合,行次之联缀,一有不慎,则易误也。况古人重视草书,且有章草、草书之别,所争之点,其说至繁,然明捷而正确者,以宋黄伯思《东观余论》所云:凡草书分波磔者为章草,非此者谓之草,最合于法。盖汉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隶体以书之,义取便于速写,故曰《急就》。因草创之义,遂称为草书耳。
二、笔法之研究
凡学书字,先学执笔,此晋卫夫人之言也。其言执笔之法,真书去笔头定二寸一分,若行草书去笔头定三寸一分。又言执笔有七种: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手不齐,意后笔前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我国晋唐以后善书者,其立论多本之。至元陈绎曾,其言执笔之法,分列手法、腕法、指法,最为明了。盖三法能知,执笔之法,思过半矣。今录于下:
手法 指欲实,掌欲虚,管欲直,心欲圆。
腕法 分三类:
枕腕 以左手枕右手腕。
提腕 肘着案而虚提手腕。
悬腕 悬着空中最有力。
指法 分八类:
大指骨下节下端用力欲直。
捺 食指着中节旁。此上二指主力。
钩 中指着指尖钩笔下。
揭 名指着指外爪肉际揭笔上。
抵 名指揭笔中指抵柱。
拒 中指钩笔名指拒定。此上二指主转运。
导 小指引名指过右。
送 小指送名指过左。此上二指主来往。
然指法所举八类,《书苑菁华》引南唐后主李煜所著书述,列举相同。论者谓后主所云拨镫法即寓于八法之中。且云,其源出于唐之颜真卿矣。盖传授笔法,由汉迄唐,代有其人,《法书要录》,共载二十三人,今具述之:汉蔡邕传之崔瑗及其女琰,琰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羲之传其子献之,献之传其外甥羊欣,羊欣传之王僧虔,僧虔传之萧子云,萧传之僧智永,智永传之虞世南,世南传之授于欧阳询,询传之陆柬之,柬之传其侄彦远,彦远传之张旭,旭传之李阳冰,阳冰传之徐浩、颜真卿、邬彤、韦玩、崔邈,此二十有三人,或工于篆,或工于隶,或工于真书行草,要之,能通笔法,则各体之书,皆可工也。
唐韩方明《授笔要诀》,述其所师徐之言,有曰:夫执笔在乎便稳,用笔在乎轻健,故轻则须沉,便则须涩,谓藏锋也。不涩,则险劲之状无由而生,太流则便成浮滑,浮滑则是为俗也。此则由执笔而进言用笔,学书者不可不知。至孙过庭《书谱》,于执用之外,又言使转之法
。宋姜夔《读书谱》,亦主其说,清嘉庆道光间,包世臣对于使转之法,尤加发挥,其详见于所著《艺舟双楫》论书中,文多故不备录。
至古人有谓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如壁坼,此皆形容之词。折钗股者,欲其曲折自然,圆而有力;屋漏痕者,欲其横直相倚,匀而藏锋;锥画沙者,欲其无起止之迹;壁坼者,欲其无布置之巧,善书者自能意喻,不必以此泥论于古人矣。
三、字之结体及运用(上)
引点成线,积面成体,此为算学之公式,作书之间架结构,亦不异此。然一字有一字之起止,一行有一行之首尾,以及点画之细,向背俯仰,差别甚微,故学书当明结体,而运用之妙,亦有定例之可寻。今最录前人所论关于正书者,取其举例易明,而上溯篆隶,旁通行草,亦可推类以知也。
隋僧智永所传永字八法,有侧、勒、努、、策、掠、啄、磔之别,唐李阳冰曾谓:王羲之攻书多载,偏攻永字,以其备八法之势,能通一切字也。
一点为侧(不言点,而言侧,以笔锋顾右,审其势险而侧之,故名侧也。侧不得平其笔,当侧笔就右为之。)
二横为勒(不言画而言勒,以勒须
笔而写。勒,不得卧其笔,中高两头,以笔心压之。)
三竖为努(不言直而言努,以努笔之法,竖笔徐下,近左引势。努不宜直,其笔直,则无力。)
四挑为
(凡字之出锋,曰挑,今何曰
,因努笔之下,随势
起。
,得蹲锋趁势而出,出即暗收。)
五左上为策(策与短画颇同,何以言策,因仰笔
锋,轻抬而进,故曰策也。)
六左下为掠
七右上为啄(掠,啄,今皆称为短撇,何以分为两名?盖掠之用笔,随策笔而下,故名曰掠;啄,则立笔下罨,取从右向左之势也。)
八右下为磔(磔,今谓之捺,盖以笔右送,复提笔而出笔锋,故成波磔。用笔当微仰徐行,势足而后磔之。)
以上所述,为我国有正书以后最初言字之结体,及其运用者,其言发笔之先后,于字之结体,尤有关系。盖发笔之先后,能得其要,则排比疏密,调匀点画,分间布白,字体易工。今就字体单纯与复杂者,略举其例:
川 先丨 次丿 次丨
必 先 次
次
长 先丨 次 次
门 先丨 次彐 次 次
飞 先 次
兴 先同 次 次
次
书 先 次丨 次
斋 先 次
次示 次
道 先 次自 次辶
影 先 次京 次彡
笔 先 次
次丨
无 先 次
次灬
国 先冂 次或 次一
家 先宀 次 次
欧 先 次
次欠
古人之言字体,又有孤、单、重、、
、累、攒、积之别。其所据当本于汉许慎之《说文》,如一二为孤,日月为单,
炎为重,林
为
,转影为
,晶焱为累,墅
为攒,爨
为积。举此为例,亦可推类求之。
四、字之结体及运用(中)
学书之初,可视为范本,以定规矩者,曰九宫格,为图如下:

盖无论何字,笔画多少,以及疏密,各有一字之中心。今作九九八十一分,作界画以均布之,则八面点画,皆拱向于中心,为图如下:

如字形长短、阔狭、小大,虽有不同,然以九宫之格,求其规矩,则一字之中心,灼然易见。再于字形之外,求其所余之空地,而字之联属与映带,所谓行款者,亦自易明。盖字能入格,不知联属与映带,则上下之气,不相贯通,近于板滞,无姿势之可言,是拙书也。
至于字之用笔,即一点之微,亦须注意,随字势以用之,尖秃斜正,此为大概。点本篆书字,若侧写则有仰覆之别。如一字用三点者,如州字之
,心字之
,则当互相映带。如纟旁之
,则平列而左右分让,三
相敛,则用于孚采等字 注1;顺两对点,如
则用于雨、兆、率等字;横四点
,则用于樵、燕、然等字;平列三点
,而无锐形者,则用于龙字;若用两点,而有对待之形势,则名翻捺点,如亦、小、火、金等字,所用之点,或
或
,皆此类也。
注1孚、采二字之,在《说文》为爪字,此就正书三点而言,故假借用之。
至结体之运用,古人亦具论之。今用略举其例,其所为区别,分上分下,让左让右,大小长短之损益,先后开合之次序,必求其一字之间,一行之内,相称相应而已。
上宽者:如宁、可、亨、市等字,以字之上端既宽,下之结构必求相应也。
下宽者:如夫、太、春、眷等字,以字之上端既尖,必上下相应结构始成。
上平者:如师、明、牡、野等字,以字之左方本狭,故结体上必求平。
下平者:如朝、钦、叔、细等字,以字之右方易于宽放或比左方较短,故结体下必求平。
承上者:如天、文、支、父等字,以字之下方人作结,皆承其上方也。
盖下者:如今、含、吞、吝等字,以字之左右分展适在中方,故上如盖下也。
上占地步者:如雷、尊、琴、会等字,以字之上方笔画较繁,结体须让上而敛下也。
下占地步者:如众、界、要、禹等字,以字之下方笔画属于宽放,结体须让下而敛上也。
上下占地步者:如鸾、驽、衅、丛等字,以字形本上下皆宽,而中狭不均平,以结体则散漫矣。
让左者:如缺、对、助、邺等字,以字之左方较右为高,故须让之。
让右者:如晴、号、绩、儒等字,以字之右方与左方,繁简高下,各不相等,故结体须让右也。
左右不相让者:如体、辅、诸、愿等字,以字之左右皆平,可不相让,昔人谓之分疆,犹云各有疆界可分立也。
左右占地步者:如粥、办、衍、仰等字,以左右相等,中间着笔,能使停匀为合法。
昔人著论,尚有左占地步,右占地步之剖析,以其与让左让右二例可以会通,故不复述。
中占地步者:如蕃、华、冲、掷等字,以中间宽大而着笔较轻,上下左右求其相称为宜。
三匀者:如谢、湘、、辙等字,以字分三列,须先排匀,中间既正,而左右分布以相称也。
二段者:如銮、、需、留等字,以字形若分两截,必较其短长,加以排列,则合法也。
五、字之结体及运用(下)
上所列论,就字之结体,上下左右,分别部居,然以点画等类之所从出,亦可互为贯通。况书本自然,字之结体,复有其自然之体势,略举其例以便研求。
攒点者:如妥、乳、辞、乱等字,以攒点之用笔须平列而相联贯,左点宜略侧,右点则如短,方合法也。
排点者:如照、熊、熟、热等字,以四点排列,而左右两点,宜如旁分字,且与中两点须相映带也。
散水者:如江、河、沐、洗等字,此例古人亦谓之隔水,即近代所谓三点水也。此字之用笔,应下点之锋,与上点之尾相应。
悬针者:如中、巾、申、车等字,之用笔至末锋驻而不收,复引申之,谓悬针,如下之中竖微有不同,因
之上端无他点画,以涵盖之。
中竖者:如军、年、单、毕等字,此之用笔以
之上端,与他画可以联属,故落笔时向上行而少驻,复引锋下行,即合法矣。故较悬针之
可以略短。
中勾者:如木、东、来、未等字,之用笔如悬针,故须直正。至驻笔锋时,复引锋仰上则谓中勾。
绰勾者:如手、乎、于、予等字,之用笔中部须略曲取势,故与中勾之直下者,不同。
伸勾者:如氏、民、勉、旭等字,此、
之用笔,皆行勾之变,
则体势与
同,惟末锋至左上
,
则由曲而平,再仰
也。
屈勾者:如鸠、、
、辉等字,此类字中之
,皆属勾之变体,用笔止须略屈,而不加
,故曰屈勾。
从戈者:如弋、武、成、几等字,此与伸勾之例可为互证,但用笔宜得势,不可曲而弱。
横戈者:如心、思、志、必等字,此与绰勾之例可为互证,惟一则直下,一则横曳也。
从波者:如丈、尺、吏、史等字,波即今之捺,永字八法所谓磔也。用笔宜回锋侧起,中驻而后右行,至末则蹲锋而出之。
横波者:如之、道、足、是等字,之、道之用笔宜下平而得势,足、是之
则用笔略如从波之
,而宜稍敛,不可太平。
减捺者:如食、癸、黍、燮等字,中如良、天、禾、火等字之末笔,皆应从捺,今特减之。因字之结体,忌重捺也。
重撇者:如友、及、反、庐等字,字之重撇,则所不忌,然用笔时须与他笔画相称,且能长短合度,方合于法。
联撇者:如参、彦、形、彤等字,用笔时当以下撇之上端,当上撇之中部,则三彡相贯,自不板滞。
从撇者:如户、尹、居、庶等字,从撇写法,下笔须直,至中部而侧出之,略似弧形,则合于法。
横撇者:如少、省、老、考等字,此种撇法,极似斜直,笔力宜直送,至出锋处,不可略带弧形。
让横者:如喜、娄、垂、暮等字,中横安置妥帖,则字之结体可成,以中横独长,故曰让也。
让直者:如千、甲、引、恒等字,千、甲之形,其在中,引、恒之
,分列左右,故须注意其位置之当否。如失其当,则不合法。
重文者:如哥、昌、炎、枣等字,同式之字联合而成,书时必下字较上字稍大,则不嫌其重累。炎、枣二字,捺不可重,此与前列减捺之例,可互证也。
六、学书之次第(上)
学书之要:在知笔法,及字之结体与运用,三者之外,尤在知为学之次第,元郑曾依分年递进之法,作学书次第之图,据其原图所列,以八岁至二十五岁,先后凡十八年,郑氏自注图后,则曰此图所限年岁,为中人设耳,若天资高者,十年功可了众体。夫书本一艺,而古人直认为专学,且云非十年或十八年之日力,不足以竟其功,以告今人,得毋骇笑。然以此推见古人为学之专勤,又以见书学一端,可以表示国民固有之特长,古今所当并重矣。郑氏学书次第之图,今录于下:
大楷 中兴颂(唐颜真卿书今存)东方朔碑(唐颜真卿书今存)
万安桥记(宋蔡襄书今存)
八岁至十岁
中楷 九成宫铭(唐欧阳询书今存) 虞恭公碑
姚恭公墓志(二种均欧阳询书今存)
遗教经(世传为晋王羲之书今存)
十一岁至十三岁
小楷 宣示表(三种皆晋钟繇书今存)
戎路表 乐毅论
力命表 曹娥碑(二种者皆王羲之书今存)
十四岁至十六岁
行书 兰亭序(王羲之书今存)
圣教序(唐僧怀仁集王羲之书今存)
开皇帖 阴符经
十七岁十八岁
献之帖(晋王献之书今存)
十九岁二十岁
草书 急就章 右军帖(王羲之书今存)
二十一岁至二十四岁
旭素帖(唐张旭及僧怀素书今存)
二十五岁
篆书 琅琊题(即秦李斯书琅邪题)
峄山碑(李斯书)(石今尚存重摹本)
石鼓文(世传为史籀书)
十三岁
钟鼎千文
十五岁
泰山碑(李斯书)
张有书
周伯琦书
蒋冕书
八分泰山碑铭 景君碑
十五岁
鸿都石经
费凤碑阴
二十五岁
原图于篆书八分,分年列次,似有简缺,因无他本可校,故仍阙疑。至所列书碑,原图亦未列所书者名氏。编者就所知者,补注之。
近代论书,往往喜持高论,甚至碑碣拓本破缺之处,亦皆肆为摹效,字里行间,如蚓曲者有之,如虫啮有之,自谓近古,实以欺俗。况近年碑碣之新出土者,日有发见,当求其字体与笔画,完整如初者学之,若摹各碑,因石体之变迁,推拓之粗率,颇失其真。临摹之时,亟须分别,此编者于学书之次第,未立规程,先当揭明此义。盖学书之法,如吾人之初入社会,一堕歧涂,则终身不知所返也。
七、学书之次第(下)
古人学书,方法有四种:曰临,曰摹,曰响拓,曰硬黄。今就其方法,分别释之:
临者:置纸法书之旁,依照原书,用笔之纤浓点画,而仿为之。
摹者:笼纸法书之上,映照其笔画以写之。
响拓者:坐暗室中,穴牖如盎大,以通其光,悬纸于法书,映照而取之。以法书年久,纸缣之色沉暗,欲其透射毕见,非此不明显也。此与近代摄影学颇可通。
硬黄者:以摹书时,纸性终嫌暗涩,置之热熨斗上,以黄蜡涂匀,纸虽稍硬,而莹澈透明。再以蒙照法书,无不纤豪毕现,此与近今用油纸摹书,方法相类,且今易而昔难矣。
今人学书,大抵用临摹两种方法:初学时,当注重于摹写,经验既多,则当用临写方法,二者不可偏废。至学书之次第,就文字源流而论,宜先学篆隶,后学楷行,然为社会应用之技能,则楷行似急于篆隶。今就求学之时代,区分年级,列次如下,勤加采择,则待学人。
初等小学时期:
篆书(可暂缓抚写,以《说文部首》,及文字蒙求授之。)
隶书(可暂缓抚写。)
大楷(每星期可授数字,以笔画之起落,结构之支配,先为讲明,并以养成学书之笔势。)
中楷(此可择习字帖中字体之宜辨似者,日举数字,以九宫格写法授之。)
小楷(儿童心理,大都以受束缚之规律为苦,不可强使学之。)
近今学校所用习字帖教授方法颇备,但间有采用古帖以及练习行草者,此宜纠正;因采用古帖,非儿童所宜,练习行草,则失古人作字必敬之意,且使儿童有率略之习惯,尤为非宜。
高等小学时期:
篆书(可先摹《说文部首》,并摹峄山碑。授篆书时,宜先以释文,俾知今之本字。)
隶书(可先摹汉乙瑛碑,取其圆劲有法。授隶书时,并可择取《隶辨》中每字结体不同者,以为讲解,俾知字体之变迁,其关于假借者,尤宜注意。)
大楷(可摹郑文公碑,及唐颜真卿各碑。)
中楷(可摹唐虞世南、欧阳询各碑。如笔力近弱者,可摹唐柳公权各碑。)
行楷(择普通所用字之写法授之,使知行楷与楷书之分别,不必即令摹帖。)
中学时期:
篆书(可摹石鼓文及大篆。)
隶书(可摹汉石门各碑,取其用笔较纵放。或兼摹汉孔彪、曹景完二碑,取其结体谨严,并可知今隶源流相通之处。如汉夏承、冯绲各碑,可通篆法者,亦可摹写。)
中楷(可择高等小学时期所摹之帖,继续学之。)
行楷(可择《淳化阁帖》中晋唐诸家摹临。)
小楷(可择王羲之《黄庭经》《乐毅论》、隋唐墓志之小字者临摹之。)
草书(可取唐孙过庭《书谱》临摹。)
以上所述,亦就中人之资,略示门径。所采用之碑帖,亦为近今所易得者,能就小学、中学时期分年练习,已足为社会上之应用,若谓概括我国之书学,则未尽也。
学书之要,在于每作一字,能知结体之姿势,用笔之方法,即临摹碑帖,不过根据古人之规矩,发挥个人之精神,如规矩不失,无精神以贯注之,则昔人所嘲,谓之书匠;若揣摩一时之风尚,互为模仿,如宋代之所谓院体书,清代之所谓殿体书,专趋时好,则于书学,有何体会?今举一例,如唐之书家,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其源皆出于晋之王羲之、献之父子,皆能各有所得,不相因袭,字之为体,嶷然不同,然论书者,皆谓其学王氏父子,足见古人学书,不求形似,此可断言。学书者,于此种疑问,先当有以抉择之。
明丰道生《学书法》有曰:学书须先楷法,作字必先大字,大字以颜为法,中楷以欧为法。中楷既熟,然后敛为小楷,以钟、王为法。楷书既成,乃纵为行书;行书既成,乃纵为草书。学草书者,先学章草;凡行草,必先小而后大,欲其专法二王,不可遽放也。学篆者,亦必由楷书,正锋既熟,则易为力。学隶者先学篆,篆既熟,方学隶,乃有古意。其于学书,先后之规律,大小纵敛之支配,至为有见,故特附着于篇。
八、中国历代制字之概述
前于书体之分析,已略述我国书体之变迁,及造作者之时代姓名。然我国自有文字,述作益繁,其异域文字,流入我国者,或以同化而消灭,或以沿习而尚存,此亦研究中国书学者,不可不知。用征旧闻,以补前略。
《法苑珠林》曰:造书凡有三人,长名曰梵,其书右行;次曰卢,其书左行;少者仓颉,其书下行,可见我国文字,以下行为通例。若改为右行,是自乱其通例矣。
《隋书·经籍志》曰:自汉佛法行于中国,又得西域《胡书》,能以十四字,贯一切音,文省而义广,谓之《婆罗门书》,此即今所传之华严字母,是印度文字,其入我国,亦至古矣。
《隋志》又曰:后魏初定中原,军容号令,皆以夷语,后染华俗,多不能通。故录其本言,相传教习,谓之国语。《辽史·太祖纪》载其神册五年,始制契丹大字;盖其时所用汉人,教以隶书之半,增损之,作文字数千,以代刻木之约。《金史·章宗纪》载其明昌五年,以叶鲁谷神,始制女真字。而元陶宗仪《书史会要》,则云:太祖命完颜希尹撰本国字,希尹乃依仿汉人楷字,因契丹字,合本国语制女真字,其后熙宗亦制女真字,与希尹所制俱行。希尹所撰,谓之女真大字;熙宗所撰,谓之女真小字。元之始制蒙古新字,则在世祖中统元年,命国师八思巴主其事。至元六年,诏始颁行,仍用国字副之,其所谓国字,则元初所用畏吾字也。清初制字者有二人,一曰辽海,一曰额尔德宜。当其盛时,官翰林者,皆须学习,谓之“清书”,此其荦荦大者;然后魏、辽、金文字,今多无考,惟元、清之书,尚有存耳。
唐之武氏,僭号大周,其时曾改造字体十九字。三国时,吴景帝曾创字以名其子 注2。南汉刘,曾制字以为己名。此皆见于历史;然仅行于一时,于我国书体,未有变更也。
注2 《三国·吴志·孙休传注》云:吴录载休诏为四男作名字,太子名,音如湾,字
,音如迄,次子名
,音如觥,字
,音如
,次子名
,音如莽,字
,音如举,次子名
,音如褒,字
,音如拥。此都不与世所用者同,按即
三字之音,亦与今读异矣。
至于字之创体,古人多有考证,今取现近所习知者,列名而诠释之。其于古今之异同,亦附见焉。
钟鼎书(唐韦续《五十六种书》云:夏后氏象钟鼎形为篆,作钟鼎书。今人摹写古代器物款识之文,辄曰钟鼎,盖本此也。)
垂露篆 悬针篆(二法皆汉曹喜所作,明清诸家习篆者,犹多仿之。)
玉箸篆(秦李斯始变籀文为小篆,是名玉箸,近称为玉篆,则沿习于宋。以后箸
本同义也。)
散隶(晋卫恒所作,此即今所谓草隶也。)
藁草(世传:为源出于汉,实则为文之起草适用之字体,或真或行或草,大小疏密,各随其宜,如唐颜真卿《争座位》及《祭侄文》二帖,是也。)
擘窠书(明杨慎《丹铅余录》云:朱长文论字体有擘窠书,今书家不解其义,按颜真卿集有云:点画稍细,恐不堪久,臣今谨据擘窠大书,盖即今题署榜匾之大字也。)
他若晋元帝为凤尾诺之书,王羲之为龙爪之书,齐武帝为花草之书,梁孔敬通为反左之书,唐韦陟为五云之书,吕向为连绵之书,李后主为撮襟之书,金错刀之书,宋徽宗为瘦金之书,陈尧佐为堆墨之书,此虽一时之风尚,今多不传。牵连记之,亦以示学书者之多识也。
九、中国历代书家与论书之概述
品第优劣,彰往昭来,此艺术所以贵有批评也。我国论书,始见于著录,为晋之葛洪。其后,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梁武帝《古今书人优劣评》,先河为导,人始重之。至庾肩吾《书品》,以上、中、下列为九品,而唐韦续《九品书人论》,亦承其说,唐张怀复有三品《书断》,且区分字体,定为神品者,二十五人;定为妙品者,九十八人;定为能品者,一百七人。宋朱长文《续书断》,则合唐宋书人,定为神品者三人,妙品者十六人,能品者六十六人,并附九人,其所论列,秦、汉以及赵宋,大略备矣。元明迄清,书家代出,加以评骘,代亦有人,如清之包世臣,所定清人书品,以神品妙品,推邓石如,复以刘墉小真书,姚鼐行草书,列为妙品,其定为能品,凡三十人,又加以逸品,凡三十一人,佳品,凡三十二人,其妙品、能品、佳品、逸品,俱分上下,故亦列如九等。以清代一时而言,固可谓盛,但其所列书人,手迹流传,近且有罕见者,以今拟古,可见工书者之不易,而书之得传,尤不易矣。
今就古人书法,可以传习,及其碑拓手迹之易见者,分体列名,以见其略,标举虽狭,亦粗能穷源竟委,使不失其规范而已。
篆书
史籀(周 石鼓文)
李斯(秦 峄山碑 泰山刻石)
皇象(三国时孙吴 天发神谶碑)
苏建(孙吴 国山碑)
李阳冰(唐 新泉铭 三坟记 城隍庙碑)
(篆书不录唐以后人,以其渐失篆法。)
隶书
蔡邕(汉 熹平石经 夏承碑 鲁峻碑)
仇子长(汉 阁颂)
朱登(汉 衡方碑)
钟繇(魏 乙瑛碑)
梁鹄(唐 孔羡碑)
蔡有邻(唐 尉迟回碑 兴唐寺石经藏赞)
(宋欧阳修于唐隶,称蔡与韩择木、李潮、史惟则为四家。)
正书
钟繇(晋)
王羲之(晋)
王献之(晋)
郑道昭(北魏 云峰山四十二种)
王远(北魏 石门铭)
虞世南(唐 庙堂碑)
褚遂良(唐 伊阙石龛记 圣教序)
欧阳询(唐 皇甫碑 九成宫醴泉铭 化度寺碑)
李邕(唐 岳麓寺碑 端州石室记)
张旭(唐 郎官石记)
颜真卿(唐 东方画赞 语溪中兴颂)
柳公权(唐 李晟碑 玄秘塔碑)
徐浩(唐 大证师碑 不空和尚碑)
苏轼(宋 表忠观碑 醉翁亭记)
蔡襄(宋 万安桥记 画锦堂记)
赵孟(元 道教碑 玄教碑)
董其昌(明 自董以下不列碑拓者,以其手迹今尚多传于世。)
刘墉(清)
钱澧(清)
邓石如(清)
何绍基(清)
张裕钊(清)
上所列举,以篆、隶及正书为三宗。行草专家均未列述,因能工篆、隶及正书,则行草无有不工,如唐之张旭,世以草书称之,但其《郎官石记》,楷法绝伦,可概见矣。他若宋之米(芾)、黄(庭坚),明之祝(允明),清初之傅(山)、王(铎),皆以行草名,故宁阙焉。
十、学书之宜忌
古人论书,大要有二。最难得者韵,最不可犯者俗,如唐之苏灵芝,当时与颜、柳、欧阳并称,号为四家,后人且以俗书目之。推其究竟,何以为俗,何以为不俗,亦无方法,以解剖之。清刘熙载《论书》有曰: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伧气、俳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气,皆士之所弃也。此论一出,俗与不俗之剖解,即可了然,学书者,当先守此为定律,至刘熙载所谓士气,质言之,即所谓有书卷气,有金石气而已。
学书者,第一宜养心性。古人评书,尝曰字如其人,盖人之心性,往往于作书时,自然流露。宋王安石,生平不能端书,时若匆遽成之,论者讥其性躁。此在执笔申纸之时,即须澄定神智,使躁妄之念,不致发生,习惯即成自然,是学书与心性,两有益矣。
临摹碑帖,为学书者必经之阶级,不可专求古人所写点画,一意摹效,尤当体会古人之性情。昔人谓王羲之所书《曹娥碑》,有孝子慈孙气象,颜真卿所书《家庙碑》,有衣冠雍穆气象,此在学书者,有以喻之。昔人又谓贤哲之书温醇,骏雄之书沉毅,畸士之书历落,才子之书秀颖,此论亦极有见。能明于此,其于临摹碑帖,事半而功倍矣。
骨力形势,此四者,书家所并重。唐太宗论书,曾云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是骨力为尤重。惟四者之外,诚须有气以贯注之,昔曾国藩论文,以阳刚阴柔,为古文四象,书亦如之。奇拔雄健,阳刚也。沉着宽博,阴柔也。二气并备,书始可成。要之守以恒心,方能先讲骨力,再讲形势,而下笔之始,以迄竟幅,皆有气以为贯注,则学书得其要矣。
学书尤当辨体,正书以及行草,能参以篆、隶笔法,则为近古。若篆、隶中,参以正书笔法,则大误矣。就字形而论,有内抱外抱之辨,在篆、隶之笔法,尤为明确。如上下二横,左右两竖,其有若弓之背向外弦向内者,内抱也;背向内弦向外者,外抱也。篆不全用内抱之笔法,而内抱为多;隶之笔法,则全用外抱,此又篆隶笔法之宜知者。又写大篆时,不可杂以小篆,写小篆时,不可涉及许氏《说文》所无之字。即曰通假,亦须于古有本,此亦辨体之扼要语也。
学书之初,首宜求其平正,前于字之结体及运用,已屡言其方法,实多本于古人。孙过庭《书谱》有曰: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标考所论,始终不能逾越平正之规范,盖古人即作行草,亦皆各有规范。若以欹侧为姿媚,是俗书也。
学书不可或作或辍,又不可用力纷杂。古人学书,为力之勤,有非今人所及,故古人工书者,多于今人。昔贤有言:每日习五十字,积四年之功,可得七万字,以求学时代而计,四年之日力,人皆有之,然如今日临一碑,明日摹一帖,则亦非计,今当亟知作辍之不可,又当知用力纷杂,终于无成,则得学书之涂径矣。
近今学子,又多作书求速之弊。此在学书时代,大非所宜。尝闻古人作书之最速者,元之赵孟,可每日写一万字,其同时之康里
,可每日写三万字,虽后皆以善书名,然其信笔不经意处,人多病之,此亦初学书者,宜引以为戒也。
十一、余论
笔墨与纸砚,为书学必需之品。唐张旭与颜真卿论书,简括言之,亦曰,执笔圆畅,布置合宜,纸笔精佳,变通适怀。初视此语,以谓无关于书法,然初学者当深念之。今就四者浅切易行,普通可用者,略述于下:
笔之为用,近今多用羊毫、紫毫、狼毫三种,每管均须发透,颖长者亦如之。若着墨,则须视颖之长短,大约在三分之二,以着墨过饱,则锋弱无力矣。每日写字以后,须加洗涤,不可使宿墨藏于锋颖。
墨须每日新磨,可以每日习字之多少,自为约计。至墨之浓淡稠稀,亦须注意,宁浓勿淡。如以隔宿之墨写字,则无精采。近今通行之墨汁,则仅可供作文字时起草之用,不可以习书,因胶重则滞笔,且易损笔也。
初学书之纸,宜择不可过于光滑者。因笔墨于纸,当求其相宜之性。如纸过光滑,则笔不能驻,墨将易渗,且使书者有手滑之弊。如摹帖则用油纸,临帖则用九宫格纸,坊市间多易得之。
砚以发墨而石理细腻者为宜。磨墨后,须以盖覆之,并须时加洗涤,以除墨垢。所谓端石、歙石,则可不拘也。
装池碑拓之法,旧时通行。割截成行,使失其真。故于古碑分行布白之处,往往失之。应就原碑之大小,整幅装池,较为适用。如仅衬纸,则悬壁对视,摹临亦易。或已装池成帖者,则临写时,须用帖架庋之,盖平视较易耳。
右所琐琐,皆为初学书者言之。若谓评骘古今,扬于艺术,则不足以尽其万一。今以器物之细,视为有裨书学,复卑之无甚高论,此编者所自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