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巴沟的变化
现在,车巴沟人的生活早就变了,一来是人变了,变得现实和物质了;二来就是长老制度被取缔了。一些习俗随着外部现代世界的冲击,也在逐渐消失。比如,旧社会时期,车巴沟的村子里,有一些类似于西方元老制度中的法律性条约,前面提到过的“破产制度”就是一个例子。因为当时还有这样的习俗,那个破产的男人才可以在生活揭不开锅时,宣布生活上的破产。他欠了多少人的债,到时他家里就会过来多少人,他自己也会罗列出所有的欠债,比如哪一年借了某某某家的一袋子糌粑,哪一年借了某某某家的几十斤酥油,哪一年借了某某某家的多少个银圆,等这些都宣布完之后,他就指着家里的东西说,我现在的家产就是大家看到的这些,我实在没办法还债了,所以大家能拿什么就拿一些回去,就算是我顶债了。从此之后,那些借款就算过去了,谁都不会再提。当然,这个人必须真的破落到不可能还债的地步,就像一家公司破败到没法支撑时,才有资格宣布破产一样。这种条约约束了车巴沟的村子很多年,直到改革开放之后,郭兆沟人仍然可以用这种方式还账,但再往后,这种习俗就消失了。
就这样被改变了的习俗,还有很多。比如,在车巴沟,过去盖房子就跟现在不一样。在过去,谁家盖房子,那外墙都是村里人帮忙打起来的,盖房子的木头也是村里人帮忙从山上砍回来,然后运到家门口的。等到立房子的时候,盖房子的人会从外面请一个木匠来指挥,但干活的还是村里的人。人们在干活的时候,盖房子的那家人可以管饭,如果你经济能力不允许的话,甚至可以连饭都不管,大家早晨来干活的时候,都会从自家带来糌粑口袋,到了饭点,大家就吃块糌粑充饥。等房子立起来了,内部要装潢了,有钱的人家可以一次性完成,而没钱的人家,也可以一年装潢一间房子,几年下来,一院房子也就装潢完了。
再比如,如果村里谁家失火了,那村里的人都会出手帮忙,为的,主要是帮助失火的人家渡过生活上的难关。有的人家给的可能是一袋子糌粑,有的人家给的可能是酥油,有的人家可能给的是银圆,也有人给的是一捆草。总之,人们有多少力,就会出多少力,这时候是不讲面子,也不讲排场的,主要还是考虑到别人的需要,和自己的能力。如果一个村子够大,一家给一点,那失火烧掉的那些东西,就基本上补回来了。
还有一些类似的习俗,比如车巴沟有一个规矩,就是如果有人杀了人,那么杀人者的家庭就要赔命价。如果这家人在村里算是非常贫穷的,赔命价会让他们倾家荡产的话,那村里人也会出面帮忙解决他们的困难。关于这方面的习俗,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就是像尼巴村那样的村子,如果出现了杀人犯,那么凶手不仅要赔偿命价,还要出去避三年,等三年之后,他才能回到村子里。但是,石巴村的制度则有点细微的不同,石巴村人杀了人之后,除了赔命价,凶手还要在外面避上十五年。这十五年中间,凶手如果回到村子里,就有可能被死者的家人给杀了。如果凶手十五年后才回到村里,死者家属就不能报复他了,如果死者家属还不依不饶地把凶手给杀了的话,那么死者家属就不仅仅要向凶手的家人赔命价了,他还得给村子一笔钱,因为他违反了村子里的制度,必须接受村子的惩罚。
当然,这样的制度虽然能尽量保护一些人,让他们在活着时能反思自己、改正自己,不用因一时冲动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失去悔改的可能,也能叫人不要冤冤相报,但是,它能起到的惩罚和警示作用,其实是很有限的,对贫困的人来说,这种制度或许很有效,但对那些大户就不一定了。因为,赔偿的命价他们负担得起,出去避难十五年,还能当作去旅游。这样一来,所谓的惩罚就不存在了,他们也不会吃一堑长一智。所以,这样的惩罚有多少意义,其实是值得怀疑的。
不过,车巴沟在过去也不是一直都很乱,在光绪年间,整个车巴沟就显得很太平,一来没有外来入侵的人,二来没有回乱的骚扰,人们的日子过得还算是安详,这一点,在喇嘛噶饶的传记中也可以看得出来。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在杨土司的管辖下,车巴沟人没有跟周边的土司有过太大的冲突。
在那个时候,虽然大家都生活在杨土司的土地上,但车巴沟比较偏僻,所以车巴沟人的生活也比较封闭,外面的人一般不进来。出于这个原因,车巴沟的人对杨土司自始至终没有其他部落那么感恩,但也没有丝毫恶意。反过来讲,杨土司那时对车巴沟的人真不错,因为,整个车巴沟的人,每年给杨土司上缴的税收才区区二十斤酥油,算下来,车巴沟的两个乡,一个乡也才十斤酥油。但是对于其他地区,杨土司还会征收一些当地特产,比如迭部沟产黄金,那么杨土司每年都会在迭部沟征收一些黄金作为税收。
还有林场。杨土司那时是不管林场的,所以林木属于各个村子和部落。车巴沟的人一般不轻易砍树木,所以在过去的车巴沟,处处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但到了现在,我们在车巴沟已经看不到特别大的树了。当然,这是相对车巴沟的过去来说的。现在的车巴沟,仍然是树木环绕的,按城市人的眼光来看,车巴沟有很多参天的大树,走在车巴沟的树林子里,有一种走进生命深处的感觉。因为,原始森林里有一种气息,它很接近生命最本真、最没有虚饰时的状态,自然而纯净,让人从心底里觉得自由、安详。有时,走在这样的林子里,你会很难想象暴力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发生。这里就像是一片净土,没有任何纷争,那种安静,是一种透彻到骨子里的感觉,走在里面,人是很难有其他欲望的,你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时的喜悦,能够取代很多其他的东西。但是在很多地方,这样的森林里其实隐藏着无数的纷争,和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角逐。比如密西西比河沿途。那里的原始森林真是神秘,充满了无数个谜团,充满了无数的危险,充满了无数的猎杀和被猎杀,生命的悲剧司空见惯地发生和消失着,那里的历史中,写满了无尽的轮回。所以说,有些事其实是说不清的。自然界有它自己的规律。但既然我们是人,有了人的创造力和可能性,也就有了自己选择的可能。这是老天给人类的选择,也是人类的特权。但不管我们眼中现在的车巴沟有多美,它都比不上过去的车巴沟。在老人们眼里,车巴沟的树少了,人变了,习俗也在变化。这种变化,不是一般的藏族老百姓能觉察到的,但很多人仍然会觉出。
除了这些因素之外,在以前,卓尼当地的寺院和政府间的关系其实挺好的。因为,那时候由宗教局、统战部和政协构成了工作组。工作组的人经常到各个寺院里开会,了解寺院近来的情况。这样的工作坚持了二三十年,这中间也没有出现过大的纠纷,就算出现一些小的纠纷,也马上就解决了。那时候,工作组进村进寺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审查过去制定的那些制度,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工作组可以及时地向上级汇报,尽快地帮助寺院和民众解决。
车巴沟一点一点地变化着,所有不完美和完美的东西,都在飞快地消逝着。观念的改变带走了一切,但变化似乎又是无法抗拒的。面对社会的潮流,面对商品社会不断增长的欲望和生存压力,阻挡变化,似乎是毫无意义的。它几乎可以说是必然的事。而且,变化的不仅仅是车巴沟,它仅仅是万千村落的缩影。遗忘是不可避免的,就像生命的消逝一样。我们能做的,也就是把以前的那些东西记录下来,或多或少地,让那些逝去的留下一点痕迹,让它们留下一点活过的影子。总得让后人们知道,以前的西部农村是怎么一个模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