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广阔的时代画卷与深沉的内心独白
一、放荡齐赵:裘马清狂的青年诗人
明人高在《唐诗品汇总叙》中说:“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沈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这些盛唐大诗人中,除了岑参之外,杜甫年龄最小。如果我们把杜甫在二十四岁时(开元二十四年,736)或稍后作《望岳》一诗视作他登上诗坛的标志,(1)那么其时孟浩然已四十八岁,李颀、王昌龄约四十七岁,(2)常建四十多岁,(3)高适、王维三十六岁,(4)李白三十五岁,储光羲约三十一岁,(5)都已经蜚声诗坛了。
杜甫诗才早熟,七岁即能作诗咏凤凰,虽说他没有像王维那样留下《洛阳女儿行》等作于十余岁时的名篇,但他青少年时代还是写了不少诗的。天宝九载(750),杜甫在《进雕赋表》中说自己“自七岁所缀诗笔,向四十载矣,约千有余篇”。然而在现存杜诗中,作于天宝九载(750)以前的不足五十首,可见他的早期作品大多亡佚了。
杜甫虽然以读书破万卷著称,但他绝不是一个躲在书斋里的文弱书生。他在晚年回忆说:“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真是一个健壮活泼的少年!几年之后,这个少年就开始漫游四方。第一次漫游是在开元十八年(730),十九岁的诗人游晋至郇瑕(今山西临猗),未久即返洛阳。次年,诗人开始了历时四年的吴越之游,这是他终生难忘的“壮游”:
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闾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
——《壮游》
开元二十四年(736),杜甫又开始了历时五年的齐赵之游,生活更加充满浪漫情调: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
——《壮游》
请看,我们的诗人生活得多么无忧无虑!他的举动是多么的豪放浪漫!尽管他在开元二十三年(735)曾遭受应试落第的挫折,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他的情绪,因为他正生活在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朝气蓬勃的时代里,时代的氛围使他乐观,使他对人生充满幻想。
天宝三载(744)四月,杜甫在洛阳与李白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杜甫作《赠李白》: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腥羶,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
注家曰:“太白好学仙,故赠诗亦作出世语。”(杨伦《杜诗镜铨》卷一)其实此诗并不全是为了附和李白才作“出世语”的,其时的杜甫尚沉浸在浪漫主义的幻想中,他当然会对仙丹灵芝以及由此通往的长生仙界感到兴趣。所以是年秋天,他就果真与李白一起北渡黄河,至王屋山寻访道士华盖君,欲学长生之道。可惜华盖君已死,二人乃失望而归,杜甫晚年作《忆昔行》、《昔游》二诗以追忆此段往事,前一首云:
忆昔北寻小有洞,洪河怒涛过轻舸。辛勤不见华盖君,艮岑青辉惨么麽。千岩无人万壑静,三步回头五步坐。秋山眼冷魂未归,仙赏心违泪交堕。弟子谁依白茅屋,卢老独启青铜锁。巾拂香余捣药尘,阶除灰死烧丹火。玄圃沧州莽空阔,金节羽衣飘婀娜。落日初霞闪余映,倏忽东西无不可。松风涧水声合时,青兕黄熊啼向我。
这说明当时杜甫对寻仙访道的确是诚心为之的。
天宝三载秋,杜甫与李白、高适同游梁宋。(6)杜甫对宋州(今河南商丘)的繁华生活和游侠风气有深刻的印象:“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白刃仇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遣怀》)杜甫与高、李一起在街头酒垆里痛饮,又一起登上宋州城外的吹台眺远怀古,(7)他在晚年回忆说:“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遣怀》)稍后,三人又同登单父琴台(在今山东单县境),眺望原野和大泽:“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桑柘叶如雨,飞藿去徘徊。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昔游》)对于上引《遣怀》诗的前一段,浦起龙评曰:“雄姿侠气,足以助发豪情。”(《读杜心解》卷一三五)对于后一段,王嗣奭评曰:“具见旷怀。”(《杜臆》卷七)虽然《遣怀》乃杜甫晚年所作,但这仍足以说明当年他与高、李同游梁宋是洋溢着豪情逸气的浪漫之举。
天宝四载(745)秋,杜甫在鲁郡(今山东兖州)与李白重逢,作《赠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王嗣奭评此诗:“前二句两人共之,三自谓,四谓李。……此友朋交儆之词也。”(《杜臆》卷一)清人蒋金式评曰:“是白一生小像。公赠白诗最多,此首最简,而足以尽之。”(《杜诗镜铨》卷一引)其实此诗不是“交儆之词”,而是慨叹之词,也不是“白一生小像”,而是李、杜二人的共同写照。因为诗中所写的“飘蓬”和“未就丹砂”正是李、杜此时的共同经历,“痛饮狂歌”是二人的共同举止,“飞扬跋扈”也是二人的共同神态。总之,这首诗虽是赠李白的,但其中含有浓重的自抒怀抱的感情成分,所以也不妨看作是杜甫的自我画像。这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狂士的自嘲、自赞之词,这说明杜甫当时的精神状态与整个盛唐诗坛的浪漫气氛是氤氲相融的。
杜甫在天宝五载(746)之前的诗作现在只流传下来二十多首,但这些诗已足以让我们认识诗人在当时的创作倾向:杜甫的诗与其他盛唐诗人的诗一样,具有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色彩。例如下面二诗:
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画 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虽然前者系咏真马,后者系咏画鹰,但它们有相似的特点:明人赵汸评前者曰:“此诗矫健豪纵,飞行万里之势如在目前。”(《杜诗镜铨》卷一引)仇兆鳌评后者曰:“老笔苍劲中时见灵气飞舞。”(《杜诗详注》卷一)骏马雄鹰的形象中寄托着诗人雄壮、积极的人生理想,都是典型的盛唐之音。
当然,此时杜诗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首诗赢得了后人的交口称赞,浦起龙云:“杜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读杜心解》卷一)宋人刘辰翁则评尾句云:“只五字,雄盖一世。”(《杜诗镜铨》卷一引)这首诗不但体现了意气风发的盛唐精神,而且表现了青年杜甫敢于攀登绝顶、俯视群山的气概和雄心。这是一个可喜的征兆:杜甫这个盛唐诗坛的后起之秀,终将要突过前人而攀上诗国中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