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地水」初析
「地水」何意?人言人殊,也各有其理。各種說法,源於《易經》也罷,善言吉凶卜卦也罷,都有一個共相:在在指向盲人此一身份——從這一角度看,「地水南音」的內涵就是「盲人演唱的南音」(非盲者不算),這是清楚無誤的。但是,南音本身在使用者瞽師手裏不斷發展,例如過序漸趨繁富複雜,各種表演元素亦在增加,「地水味」、「地水腔」這類來自新認識的子概念(表演風格)便隨之而生。詳其內涵,則如同許多以「味」言之的傳統詩話詞話一樣,是一種口傳心授亦未必可達的「意」,仍是感性的,並沒有嚴格的規定性;而種種條件所限,萬千盲藝人的演唱從來不入史筆,亦少遺音可徵,後人回首,歧義便多。從實際情形看,瞽師這一群體長期以各種題材在不同演出場合中演唱,既有花席酒筵的短篇抒情,更多的也許是在茶寮村口或是作為神功戲日夜場之間穿插補白的長篇說唱,由此必然會淬礪出不同的個人演出風格。因此,把「地水腔」、「地水味」理解為一種純而又純的演出方式未必有當,鍾德所唱斷乎不同陳鑑,更不會同於杜煥,此中殊無「正宗」可言。再如,相傳瞽師俗例,唱南音、龍舟都以順德盲人為多(粵劇名伶靚次伯自言他的南音亦由順德陳村盲人處學來),但若因之以為「地水腔」即是順德瞽師之腔便不無掛一漏萬之虞。老一輩的劇作家何健青(1927-2010)便說過,他昔日在廣州曾聽瞽師唱南音《祭瀟湘》,拖腔很長,很蒼涼,與「班味」 (1)曲截然有別,唱者盲洪說此乃《五雁歸群》腔,但所自何來,亦無法弄清。
靚次伯
伶人郎筠玉(左)和劇作家何健青
那麼,今日能否以最大公約數的眼光去概括出所謂「地水腔」的內涵呢?現代南音唱家唐健垣以他的見聞和演出實踐總結出「地水腔」幾個最易見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分解了這個麻團:
(1)自彈自唱。彈法只用大、食二指取音,不用中指,異於一般彈箏法。
(2)戲棚南音多以西樂之C音為宮音(do音),但以杜煥的「地水腔」為例,則更低四度,行腔深沉、耐唱。
(3)大量口語。
(4)唱法常以兩字為一頓,如「楓林初醉」,唱成「楓林」、「初醉」。
(5)節拍自由。比方一板三叮有時會唱成一板四叮共五拍。
(6)即興編唱,押韻不算嚴整,時有腳韻連用兩陽平的。
民初的西關小姐
民初西關上下九甫
唐健垣又在許多講座中指出,瞽師唱曲的字音常有意變形。例如,唱「涼風有信」的「信」字不唱去聲而唱成高平聲「詢」音(樂音由「工」滑到「尺」音);法口亦不同平常「詢」音之舌齒呼,而是撮唇音,然後又奇特地捲舌再扭向鼻腔音,乃至面容為之扭曲;又時有誇大舌齒音,造出所謂「西關口音」者(2)。民國時期的報人陳鐵兒敍說其所見的民初師娘演唱實况是:「戴黑眼鏡裝束入時的盲妹分坐歌壇上兩張酸枝椅,唱詞也慢吞慢吐,咬字不實,像逃禪的『禪』字,她讀作『沉』,是另一種口法,和女伶腔與舞台曲又不同。」(3)諸種變異若貶之為嘩眾取寵無不可,但確亦自成一格。藝術不離誇張。瞽師師娘們以此類「特形」的演出法而惹得聽眾有聞「聲」而至的「共識」,仍是其成功之道(按:筆者曾訪問過民初在西關中藥行謀生的曲藝家李銳祖〔1919-2011〕,他說西關人日常說話絕不會如地水南音唱者般的誇大),謂此為「地水」特徵之一固亦無妨。回想古蜀三星堆盲人巫師戴有縱目面具,以柱狀之目反過來彰顯其雖目盲而更能識遠,是儺戲中一種娛人的「藝」和俗趣,為廟堂神塑所無。我們南粵的瞽師同例,時空不同,取徑各異而已(4)。
曲藝家李銳袓,擅龍舟
三星堆盲人巫師所戴面具
椰胡
上述諸項,皆瞽師優為之「演出法」,是區別其與戲台南音或一般曲藝南音的本質特徵。但問題亦在於,即令今日開眼或盲眼的演出者都嚴格滿足上述要求,亦無法還原當日瞽師的演唱風格,猶之乎復原得再細緻的標本也不是生命一樣。因為,產生「地水腔」的相隨條件、尤其演出場合已隨風而逝——瞽師群體一去不返;即興演出不存;下如茶寮上如「響局」的花筵演出場合不再有;隨瞽師一言一呼便眉飛色舞之街頭看客已經走入了歷史。(5)今日開眼之人若再效瞽師之扭曲面容或西關口音,不過是「地水腔」一種遙遠的迴響而已,可供懷想,但畢竟再不是那回事了。
這裏還須特別提到拍和。
南音的拍和主樂器椰胡最與粵人聲情合拍。椰胡琴筒用半個椰殼製成,前口蒙桐木板,背面開小孔為音窗。椰胡發音共鳴體採用天然的較大的椰殼,大大增加了音量,定弦與高胡定弦相差八度,使椰胡的音色更加低沉、渾厚,跟廣東人的語言發音平和隨意、性格溫和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但是,椰胡樂師之於瞽師一如京劇名伶之於琴師,彼此是聲氣互通互補的。昔日著名瞽師杜煥必以名家何臣拍和,他的拍和與一般粵曲伴奏顯著有別,以其追摹粵人喃喃自語之聲口妙肖得神(聽杜煥南音《爛大鼓》即知),其與瞽師之「說唱」互生共存,乃水乳交融之物,一榮俱榮,確是「地水味」之重要組成部份。但是,這種拍和法也隨「說唱」之不存而相偕永逝,一損俱損。
總上而言,我以為,作為一個現代的演藝欣賞者或表演者,與其追摹種種難以復刻複製之「地水味」,不如取其可供借鑑之處,轉入對當下不同演出場合之南音演出和欣賞作出探討和創新;也只有這樣,傳統才是活的,可以長久和我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