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机长高健
大雪后的北京机场异常忙碌,机坪上大功率的照明灯,照得夜晚的机坪比白天还亮。雪白的地面已经被各种穿梭不停的餐车、加水车、勤务车压出道道黑色;地面上的机务也像上足了发条似的,在飞机旁奔跑忙碌,各种手势,指挥飞机滑进“机窝”(候机楼),或者指挥出港的飞机推出、开车。
一架架重达百吨的大家伙,蜗牛般地爬行在吹雪车简单吹出的滑行道上。飞行员知道,现在再急也没用。眼前滑行道上的黄线,简直就像条独木桥;两股战战,但毫无偏差,飞机前轮稳稳地压在几十厘米的黄线上,让旁边的机务都啧啧称赞——活儿练得好的他们见多了,但今天的飞行机组滑的真是分外直。飞机停稳,他们插上勤务话筒,“机组,轮挡已经挡好,请松刹车。”完了又忍不住说:“你们今天滑行得很直嘛。”
飞行员也格外客气:“谢谢,刹车松了,是飞机好。今天你们辛苦了。”遇到这样的天气,哪个民航人又不辛苦呢?
飞行关车的时候,飞行员的心情一般是极好的。安全飞行回来,把发动机关停,听着耳朵旁的噪音渐渐弱了下来,摘下耳机,眼睛望着飞机风挡外,但思绪可能已经跑到很远的温暖的家里去了。远处,一架德黑兰的老式747满推力的飞机在跑道上起飞。震耳欲聋的噪音传来,震下候机楼顶上一片片浮雪,雪花慢慢地飘着,散落在飞机已经开始加热的风挡上,化成了水。
驾驶舱里,机长高健的心情一波三折,愣愣地看着水滴在风挡上慢慢蒸干。他的情绪今天似乎随着被备份、航班等待、和一个叫刘沫沫的乘务长吵架,从郁闷到兴奋,这会儿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开始喜爱北京的这场大雪了。
本来今天高健、秦龙组并不飞行,他们是东南航空公司北京过夜基地临休的机组。北京难得大雪,高健又是一个北京人,本来约好了和哥们到后海看雪喝酒,“晚来天预雪,欲饮一杯无”微信都编发好了,还没在朋友圈发呢,派遣的值班电话就来了:“上一个组执勤超时,你们补飞北京到成都,来回。”
高健开车往回赶,路上堵了两个小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签派,看见自己的同学黄亚西冲着自己幸灾乐祸。
“喔,哈哈哈,我们解脱了,北京放行的CDM(联合放行)崩盘了,我们进场出场,折腾了五个小时,还好没上客,现在北京重新拾起人工放行,人工放行什么概念?——完全准备好报告!你们快上飞机上好客报准备好,排队吧!哈哈……旅客在候机楼等了一天,够你们喝好几壶的啊!”高健的心情一下从“红泥小火炉”赏雪放松的境界跌落到“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崩溃边缘。
高健在飞行准备的时候,按照惯例,仔细地看了下任务书,在乘务员栏,高健看见几个名字,基本上都不认识。这个什么张天爱E,哦塞,好奇怪的名字,哦,乘务长是刘沫沫,一抬头,高健就看到一双弯弯的眼睛和能融化冰雪的微笑,“机长,我是刘沫沫,很高兴和你今天一起飞行……”
东南航空公司的乘务员刚换完装,刘沫沫穿着新制服,亭亭玉立地站在高健面前。深紫色的立领制服,脖子上系的是淡紫色缀金色云纹的丝巾,打碰着一个很奇怪的结(这是沫沫同学的特性,她丝巾的结永远是别人打不出来的),黑色厚短裙和厚丝袜,脚上蹬着刚及膝盖的靴子。一看脚上的泥,就知道也是被临时拉飞,匆忙从外面赶过来的。
高健愣愣地看着沫沫,就听到沫沫身后扑哧一声,一个略带东北口音的乘务员笑着说:“姐,这个机长还没我高啊!”高健抬头一看,一个身高有一米七以上的身材姣好的大眼睛妹妹笑盈盈地看着他,他低头一看,这个美女穿着一双不是公司配发的更高的高跟靴子凑过来要跟自己比个子,唉,现在客舱部统一着装是怎么要求的啊?高健一阵心堵,赶紧让大家坐下。
高健脸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然,和机组做起航前协作,他的视线尽量平均分配所有的机组,但总忍不住在对面的刘沫沫脸上停留。
沫沫并不是很漂亮,但饱满的额头一下就把男人的目光吸引住了,长发但现在已经被黑色头花髻起,几根调皮的长发散落在额头上。沫沫的眼睛是弯的,好像总也睁不开,即使发怒的时候,也给人一种似嗔非怒的感觉。当然,高健后来才知道,这双眼睛吵起架来也不是盖的,因为很快他就领教了好几次这样的场景。驾驶舱门被“啪”的拉开,高健转过头来一看,就是刘沫沫那张愤怒的脸。
在北京201号廊桥一上飞机,高健就穿着反光衣坚持去检查飞机,副驾驶秦龙拦都没拦住。秦龙想,天气这么冷,怎么也不能让机长下去吹风。的确,北京的冬天,别的不说,一场风就能把人吹透了。但高健一扭头早就冲下飞机了。
高健外部检查飞机上来,挂好自己深蓝色的大衣,站在驾驶舱门口长叹一口气,弄得旁边的秦龙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和高健机长早就很熟悉了,可他这么一叹,自己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秦龙赶紧忙完驾驶舱的初始准备,然后又把飞往成都的航路检查了好几遍,该测试的项目也全做完了,看机长还在座椅上发呆,忍不住说:“老大……机长,你把航路检查下?”
高健从沉思中顿醒过来,漫不经心地又叹了口气,嗯了一声。
高健拿起航路计划认真检查着每一个点的航迹和距离。虽然这条航路高健飞了有上百遍,每个航路点背都背得下来,但他还是很认真地把CDU(全称Control Display Unit,电脑显示组件)里的飞行航路数据又核对了一遍。他知道,生活中可以马虎,但飞行却来不得一丝的懈怠和大意。
他又仔细地检查了副驾驶秦龙做的项目,并测试了自己这边的氧气系统和灯光系统,确认在旅客上来之前,飞行机组的任务暂时告一段落后,才扭头望着秦龙:“啊,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我没和你说什么。师父,从飞行准备,一直到上飞机,到现在,您一共叹了三口气。”秦龙经常在没有旁人的时候这样称呼高健——“师父”,因为高健是他尊敬的一个机长,秦龙第一次飞西安,第一次备降,他的几个“处女航”都是高健带的。对高健,他不光是一般副驾驶对机长的尊重,还有很复杂的男人与男人之间崇拜的味道,他喜欢这个机长大哥:有个性,英语好,个子矮,号称篮球小王子,三分贼准。
“师父,我看你今天好像不怎么开心啊。”
“能开心吗?又是个大夜航,通宵飞行。你忘记了刚才那套取消组的嘴脸?”高健有点愤愤,也奇怪秦龙这么好的记性记住了自己的三个叹息。
“今天大夜航也就罢了,我最讨厌的是北京放行等待,管制员一句没时间,就让我们机组带着旅客在飞机上等,我估计,今天联合放行崩溃,我们最少要等三个小时。”高健说。
“放心吧,老大,人品好大于一切,我刚才已经让那个高个子的哈尔滨空姐摆橙汁做法了,正林牌。”
“哎呦,你速度快啊,都知道是哈尔滨姑娘了。”
“嘿嘿……我不服气也和她比比个子。放心吧,今天保证正常,看看,我脸上今天就写了两个字:正常!我们明天早上回去敲他们的门,叫他们吃早饭!”秦龙嘴上自然也不服软,巧妙地岔开他刚才跑到后舱和张天爱E聊天的话题。
秦龙虽然是个副驾驶,但也算是个老副驾驶了,飞了一千多小时。飞行这个工作别人干得辛苦,但他干得却很有乐趣。自己的家境不错,但这个工作更让自己独立。想飞就飞,不飞就去航医室泡张病假条。但他从骨子里热爱飞行,不光是这个职业能给自己带来较丰厚的收入,最主要的是这个工作带来了满满的自尊和自豪。
每当自己穿着公司的飞行制服,走在各个机场的候机楼里的时候,迎着大家羡慕的眼光,他的背就挺得特别直。加上一米八五以上的标准身材,远超金城武直逼彭于晏的英俊面孔,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活脱脱就一吴亦凡啊!
呵呵,秦龙当然知道这是良好的自我感觉,高健机长对他的这套可不以为然,有时候他会很臭地问高健:“怎么样,对美女有没有杀伤力?”这种时候高健多半就是冷冰冰地回复:“你的长相就和你的飞行一样,四个字:不怎么的!”
高健机长一直爱说,男人不能长得太娘,长得像跑男的男人都是弯的。秦龙自然不理会高健这样一米七五的男人对一米八五男人酸酸的嘲讽,他的自信是,朋友圈里晒个腹肌,立马所有适龄女性都恨不得扑到自己的怀里来。有时候,秦龙会在镜子前对着里面刚刮过胡子的另一个秦龙发愁:“大哥,长得帅,难道就是罪吗?”
自我感觉良好,这是秦龙的优点。现在他又自作聪明地对高健说:“机长,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后面那个哈尔滨长腿美女的微信想要要不上吧?找我啊,请我到唐会喝酒我就帮你要。”
“这你都猜的出啊?你简直就是朱队长嘛。”朱海涛队长是高健和秦龙的大队长,平时管理粗暴严格,但自我感觉还超好。高健说秦龙是朱队长,在他秦龙看来当然是夸自己料事如神的意思。
秦龙自然带着少许骄傲地笑道:“其实,这个姑娘长得是漂亮,标准的东北姑娘,你不要他的电话我都想要了(其实他已经要了)。但我发现我们的乘务长也不错啊,四川姑娘,很有味道的。”
“啪!”秦龙头上轻轻地挨了一巴掌,“少废话,再复习下北京的离场,我看要换跑道了。”高健不愠不火,可机长的威严已经慢慢散发出来。
这个航班延误了将近十个小时,虽然看不到客人的表情,但高健知道,旅客们那几管子火药,有乘务组她们受的,他也知道,给乘务员解释太多,反而会给他们留下不沉稳的印象。毕竟自己是刚刚放的机长,班表上自己名字的后面还挂着一个大大的N(新)字。
“鬼子来了。”秦龙鬼叫着。
高健一转头,哦,是旅客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