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德性论
正如前文所述，功利主义是因为“外物（功效）而活着，义务论是因为规则（责任）而活着（如康德就认为道德的人仅仅是出于义务才活着，而不是由于他对生活感到丝毫兴趣）”。[54]那么，德性伦理（virtue ethics）主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所谓“德性”，指的就是“道德主体在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关系的生命活动中，主体为成就个性人格、实现社会理想而逐渐积淀在主体心性结构中的内在品质和精神定势，主体在实践—认识活动中表现出的人的存在的整体性、实践性、历史性特点是德性的基本特征”。[55]可见，德性就是要探讨道德主体自身在社会实践中的个人品性，使道德主体“实现道德自觉，达到社会道德理想的具体途径”。[56]它的主要内容就是德性的品格特征、美德及相关问题。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首先从“德”谈起。
一 儒家对“德”的解释
何谓“德”？《正韵》曰：“凡言德者，善美，正大，光明，纯懿之称也。”[57]又，《易·乾卦》：“君子进德修业。”[58]其意乃指道德主体通过自身修养，可以建功立业，增进社会福祉。《诗经·大雅·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59]可见，人生来就是追求善美的。另外，“德”表现为一种品性，如《尚书·洪范》：“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又，《小学绀珠·人伦》：“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60]这里的“三德”“九德”指的就是为人的美德品性。宋代大儒陈淳曾对“德”进行了详细的解释：
道是天地间本然之道，不是因人做工夫处论。德便是就人做工夫处论。德是行是道而实有得于吾心者，故谓之德。何谓行是道而实有得于吾心？如实能事亲，便是此心实得这孝。实能事兄，便是此心实得这悌。大概德之一字，是就人做工夫已到处论，乃是做工夫实有得之于已了，不是就方做工夫时说。大概德者，得也，不能离得一个得字。古经书虽是多就做工夫实有得上说，然亦有就本原来历上论。如所谓明德者，是人生所得于天，本来光明之理具在吾心者，故谓之明德。如孩提之童，无不知爱亲敬兄，此便是得于天本明处。有所谓达德者，是古今天下人心之所同得，故以达言之。有所谓懿德者，是得天理之粹美，故以懿言之。又有所谓德性者，亦只是在我所得于天之正理，故谓之德性。又有所谓天德者，自天而言，则此理公共，在天得之，为天德；其道流行赋予，为物之所得，亦谓之天德。若就人论，则人得天之理以生，亦谓之天德；其所为纯得天理之真，而无人伪之杂，亦谓之天德。道与德不是判然二物，大抵道是公共底，德是实得于身，为我所有底。[61]
以上就是宋代陈淳在《北溪字义·德》一书中对“德”的全面阐述。其大意包含如下几方面内容。
第一，“德”是“就人做工夫处论”。换言之，“德”必须通过个体的修为才能获得。如何修为？在这里谈一下冯友兰先生对朱熹修身养性方法的探讨。冯友兰先生说，朱熹的修身养性方法论主要体现在其《格物补传》中，朱熹曰：“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62]此言“物格”就是推究事务的客观规律，使自身知识和修为不断精进。[63]这是宋儒修身养性方法论的核心之处，下文将论，此不多述。
第二，“明德”。陈淳说，“人生所得于天，本来光明之理具在吾心者”，这才是“明德”。也就是说，人一出生，就具备一种充满美德的天性。这种天性存于“心”中。
第三，“达德”。按照陈淳所言，“达德”就是指古今天下人都应具有的道德品性。《礼记·中庸》：“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郑玄注：“达者，常行，百王所不变也。”[64]显然，“知、仁、勇”这些道德品性在同一文化圈内具有普适性。
第四，“懿德”。懿德就是获得了“天理”最美之品性。如《诗经·大雅·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但吴兢在《贞观政要·崇儒学》中说：“《礼》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所以古人勤于学问，谓之懿德。”[65]显然，他将“懿德”解释为道德主体的努力修为。
第五，“德性”。也就是说，通过个体的修为而获得的“正理”就是德性。《礼记·中庸》载：“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郑玄注：“德性，谓性至诚者也。”孔颖达疏：“‘君子尊德性’者，谓君子贤人尊敬此圣人道德之性，自然至诚也。”[66]
第六，“天德”。在这里，陈淳解释了“天”“物”“人”“为”四个“天德”的概念。就天而论，所谓“天德”，就是天赋予的德性，适用于普通大众；就物而言，因天道而感化万物，使万物具有德性，亦可谓之“德”；就人而论，所谓“天德”，即指人天生就具备的美好德性；就为而言，人们通过修身养性而获得“天理”之真，无任何伪诈之行为。
可见，宋儒对“德”的解释所涵盖的内容甚广，它有“明德”“达德”“懿德”“德性”“天德”等不同类别。但其所反映的无非都是些儒家所倡导的美好品性而已。
二 儒家美德的核心意义
至于儒家美德的核心意义，我们认为，儒家所倡导的最为核心的德性就是“仁、义、礼、智、信”，儒家其他道德规范都是基于此“五德”（或曰“五常”）而生发的，如“勇”“孝”“悌”“廉”“耻”“忠”。正因如此，张岱年先生说：“儒家之中，孟子的‘仁义礼智’四德说和汉儒的三纲五常说影响最大……‘仁义礼智信’五常观念对古代精神文明的发展则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67]下面，我们分别对这五种美德做一简单概述。
第一，“仁”。儒家的“仁”所包含的内容极其广泛，可谓中国儒学体系中最核心的内容。从狭义上讲，“仁”指的就是爱人，如《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68]《孟子·离娄下》：“……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69]必须注意的是，儒家所倡导的“仁者爱人”是指爱所有人，或曰“泛爱众”“爱类”等。如《论语·学而》：“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70]汉代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说：“仁者，所以爱人类也；智者，所以除其害也。”[71]不仅儒家提倡“爱类”学说，杂家和新道家亦然。如《吕氏春秋·爱类》：“……仁于他物，不仁于人，不得为仁；不仁于他物，独仁于人，犹若为仁。仁也者，仁乎其类者也，故仁人之于民也，可以便之无不行也。”[72]又，汉代新道家刘安亦在其《淮南子·主术训》中云：“仁者，爱其类也。”[73]从广义上讲，“仁”是“全德之称，是各种道德的总纲”。[74]如《论语》载：“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75]宋儒也是如此解释的。如《二程遗书》云：“仁义礼智信五者，性也。仁者，全体；四者，四支。仁，体也；义，宜也；礼，别也；智，知也；信，实也。”[76]朱熹亦解释曰：“……盖仁义礼智四者，仁足以包之。”[77]朱熹弟子陈淳更加明白地阐明了“仁”之最高道德本质，他说：“仁者，心之全德，兼统四者。义、礼、智，无仁不得。”[78]
第二，“义”。中国传统伦理体系中，“义”是第二个美德。何谓“义”？张锡勤先生总结说：“所谓义，即是遇事按照等级制的精神原则，果断地做出正确的决断，采取最为适宜、恰当的行为。”[79]如《礼记·丧服四制》：“……贵贵，尊尊，义之大者也。故为君亦斩衰三年以义制者也。”[80]又，贾谊《新书·道术》：“……心兼爱人，谓之仁，反仁为疾；行充其宜谓之义。”[81]朱熹亦说：“‘利物足以和义’，义者，事之宜也；利物，则合乎事之宜矣。此句乃翻转，‘义’字愈明白，不利物则非义矣。”[82]
第三，“礼”。在中国礼仪文化中，“礼”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从广义上讲，“礼”是指“典章制度，一切社会规范以及相应的仪式节文”。[83]如《旴江集》云：“……是皆礼也。饮食、衣服、宫室、器皿、夫妇、父子、长幼、君臣、上下、师友、宾客、死丧、祭祀，礼之本也。曰乐、曰政、曰刑、礼之支也。而刑者，又政之属矣。曰仁、曰义、曰智、曰信，礼之别名也，是七者，盖皆礼矣。”[84]又，《二程粹言》：“礼者，人之规范。守礼，所以立身也；安礼而和乐，斯为盛德矣。”[85]狭义之“礼”，指的是“礼仪、礼则、礼貌、节文”。[86]如《韩非子》：“礼者，所以情貌也，群义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贵贱、贤不肖之所以别也。”[87]
第四，“智”。张锡勤先生说：“作为德目的智，其含义与聪明智慧既相通亦有别。”[88]大致而言，“智”有如下几种含义。一是明辨是非。如宋儒陈淳曰：“智是心中一个知觉处，知得是是非非恁地确定是智。孟子谓‘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知是知识，弗去便是确定不易之意。”[89]二是懂得变通和预测未来。如《周易》曰：“《彖》曰：蹇，难也，险在前也。见险而能止，知矣哉。蹇利西南……”[90]又，贾谊《新书》曰：“……忠恶勿道，谓之戒，反戒为傲。深知祸福谓之知，反知为愚。”[91]三是知人又知己。如《荀子》：“知（智）者知人。”[92]王安石曰：“故知己者，智之端也，可推以知人也。爱己者，仁之端也，可推以爱人也。”[93]
第五，“信”。所谓“信”，指的是“‘五常’之一，诚实不欺，遵守诺言的品德。它是处理人际关系最基本的道德规范之一”。[94]同时，儒家也将“信”列为“四教”之一。如《论语·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到了汉代，大儒贾谊又将“信”列为“六德”之一，如贾谊《新书》云：“德有六美。何谓六美？有道、有仁、有义、有忠、有信、有密，此六者德之美也。”[95]关于“信”的含义，一说是诚实不欺。如朱熹曰：“信者，言之有实也。”[96]陈淳曰：“……四行无土便都无所该载，犹仁义礼智无信，便都不实了。只仁义礼智之实理便是信。信却易晓。”[97]
概言之，“仁、义、礼、智、信”既是中国道德伦理思想体系中的“五德”，更是德性伦理中最为核心的美德。由这些美德而派生出来的其他品德，诸如“勇”“廉”“耻”“勤”“让”等，使得中华德性伦理更加丰富，体系更为完美。[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