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陆之争的发端
(一)鹅湖之会的首次交锋
朱熹是南宋大儒,与张栻和吕祖谦在当时并称“东南三贤”。陆九渊年龄比“三贤”略小[1],成学更晚。他三十四岁参加省试时,吕祖谦是其考官,而且很赏识他。[2]陆九渊中举后,影响很快扩大。陆九渊与其兄陆九龄思想相近,人称“二陆”。朱熹既闻陆学风旨,深感忧虑,说:
陆子静之贤,闻之盖久,然似闻有脱略文字、直趋本根之意,不知其与《中庸》学问思辨然后笃行之旨又如何耳。[3]
近闻陆子静言论风旨之一二,全是禅学,但变其名号耳。竞相祖习,恐误后生。恨不识之,不得深扣其说,因献所疑也。然想其说方行,亦未必肯听此老生常谈,徒窃忧叹而已。[4]
陆子寿闻其名甚久,恨未识之。子澄云其议论颇宗无垢,不知今竟如何也?[5]
在这几段话中,朱熹说他久闻陆九渊之名,听说其学很似禅学。第三段中“无垢”乃张九成(字子韶,号无垢居士),朱熹常指其为“禅”。子澄即刘清之(字子澄),朱熹好友。显然,朱熹在未与陆氏兄弟见面时,便已对其禅学风格表示了不满。朱熹所谓“禅”,大体就是引文中所说的“脱略文字、直趋本根”的学术风格。他怀疑陆学“全是禅学”,只不过改头换面,披了儒家的外衣。朱熹担心陆学可能会贻误后生,很想当面与其探讨。
朱陆会面的机会终于来了。就在陆九渊考中进士后的第四年(1175年),吕祖谦来建阳[6]与朱熹聚会,一起编辑了《近思录》,然后朱熹送吕祖谦至铅山鹅湖寺[7]。或许是受到吕祖谦的邀请,陆氏兄弟以及其他一些江浙学者也纷纷来到鹅湖寺。据参加聚会的陆门弟子朱亨道记载:
伯恭盖虑陆与朱议论犹有异同,欲会归于一,而定其所适从,其意甚善。[8]
这句话说吕祖谦忧虑朱陆学术之异,“欲会归于一”,似乎是以调停者的身份召集的这次聚会。其实相对而言,朱、吕二人的学术观点比较接近,他们都对陆学有所批评。[9]因此鹅湖之会更像是吕祖谦组织的一次试图纠正陆学之偏的研讨会。
陆氏兄弟似乎在上山之前,意见也并未完全统一。经过一番议论后,陆九龄认可了陆九渊的主张,并作了一首诗:
提孩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留情传注翻蓁塞,着意精微转陆沉。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陆九渊对哥哥的诗表示基本满意,但觉第二句“古圣相传只此心”仍有不妥。在去往鹅湖的路上,陆九渊和了此诗:
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辩只今。[10]
和诗的关键,也是第二句“斯人千古不磨心”。陆九渊认为:无论是亲爱之心、恭敬之心还是触景生情的哀悼之心,这些都是人的本心,这颗本心是“千古不磨”、人人自有的,哪里用得着“古圣相传”?尽管陆九龄也认为书读多了会令人迷惘,但他既然说“古圣相传”,多少给读书讲学留了些余地。但是陆九渊的观点显然更极端一些,他径直把读书讲学视为“支离事业”,而将自己直指本心的方法称作“易简工夫”。
朱熹听到陆九渊的诗后表现出了“大不怿”,但似乎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在三年后才和了一首诗。不过诗中并未回答关于“圣心与本心”的理论问题,只是最后两句“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11],表达了对二陆不事讲学、师心自用的担忧。朱熹后来在一篇类似读书笔记的文章中谈到了有关“圣心”的问题,他说:
夫学圣人之道,乃能知圣人之心。知圣人之心以治其心,而至于与圣人之心无以异焉,是乃所谓传心者也。岂曰不传其道而传其心,不传其心而传己之心哉!且既曰己之心矣,则又何传之有?况不本于讲明存养之渐,而直以扩充为言,则亦将以何者为心之正而扩充之耶?[12]
朱熹认为,我们所学习的不是“圣人之心”,而是“圣人之道”。只有掌握了“圣人之道”,才能了解“圣人之心”,才能端正“己之心”。不去按部就班地学习“圣人之道”,如何知道“己之心”所想的事情是正确的呢?显然,朱熹是将“圣人之道”“圣人之心”和“己之心”分开说的——“道”是“心”的内容,我们普通人的心与圣人之心是不一样的,但我们可以通过学习“道”来让自己的心尽量接近圣人之心。但在陆九渊看来,不论圣人还是普通人,“心”总是一样的。要想提高自己的修养(所谓“自下升高”),只要先辨明今天你自己的心就行了(所谓“须辩只今”),与古代的圣人之心无关。所以朱熹说陆九渊“不信人间有古今”。
以上是朱陆关于“圣心”问题的争论,主要形式是和诗,这算是鹅湖之会的第一回合。第二回合是关于“九卦之序”的。《易传·系辞下》有“九卦”之说,顺序是:履、谦、复、恒、损、益、困、井、巽。但是陆九渊对这个顺序非常不满。据参加聚会的另一个陆门弟子邹斌记录,陆九渊说:
复是本心复处,如何列在第三卦,而先之以履与谦?……人生斯世,须先辨得俯仰乎天地而有此一身,以达于所履……谦则精神浑收聚于内,不谦则精神浑流散于外。惟能辨得吾一身所以在天地间举措动作之由,而敛藏其精神,使之在内而不在外……本心既复,善始克终,曾不少废,以得其常,而至于坚固。[13]
陆九渊将“复”解释为复本心,而复本心的关键则在一“辨”字。“辨”得什么呢?是“俯仰乎天地而有此一身”“吾一身所以在天地间”。再简单一点,就是“身”与“天地”的关系。那么“身”与“天地”应当是什么关系呢?这里没有进一步解释,不过我们可以通过陆九渊在其他场合的言论来说明。他曾说:
凡见乎吾身而充乎天地者,何往而非诚哉?[14]
也就是说,“诚”这种德性能让我们与天地相通。当然这句话只是陆九渊在谈到“诚”时说的,其实让我们与天地相通的不仅是“诚”。他又说:
道塞天地,人以自私之身与道不相入。人能退步自省,自然相入。[15]
这里让我们与天地相通的是“道”。“道”不仅充斥着宇宙,而且本应与我们融为一体;但由于我们人的自私,不能与“道”相融。幸而我们人类有自我反省的本领,通过反省(注意不是学习),我们能除掉自私的毛病,这样便能与“道”相融、与宇宙相通了。所以他说:
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身立于其中,须大做一个人。[16]
所谓“大做一个人”,就是要心胸宽广、无私,这样我们的身心便能同宇宙一样广阔。
明白了陆九渊的这个思路,便能理解他说吾身“俯仰乎天地”“在天地间”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如果我们能找到身心与天地相通的感觉,便找到了本心。只有复了本心(复卦),才能知道如何践履(履卦),才能做到敛藏精神(谦卦)。因此“九卦之序”应以“复”为先,“履”“谦”等次之。
需要注意的是,陆九渊所谓“复”本心的基本方法是“辨”。“辨”与前面说的“自省”类似,都是朱熹所抨击的“脱略文字、直趋本根”的“禅学”。
朱熹在鹅湖之会上是如何反驳陆九渊此番议论的,没有记载,《年谱》中邹斌只说了句“二公大服”,似不可能。我们可以从朱熹的《周易本义》中找到有关观点。他说:
履,礼也……谦者,自卑而尊人,又为礼者之所当执持而不可失者也……复者,心不外而善端存。[17]
这里既然说“履”就是礼,“谦”就是执礼,那么“复”显然就是复礼。“心不外”应指涵养,“善端”应指仁,所以复礼的目的就是涵养善端,培养仁德。朱熹显然是以“克己复礼为仁”来解释复卦的,“复礼”就是“为仁”,就是“天下归仁”。所以《系辞》里说“复,德之本也”,这个“本”就是“仁”。朱熹与陆九渊的分歧首先是对“复”的理解不同:朱熹认为是“复礼”,陆九渊认为是“复本心”。既然理解不同,自然对卦序的看法也就不同。朱熹说“复礼”,暗指“克己复礼为仁”,表明“为仁”需要“克己复礼”的工夫过程,“履”和“谦”自然在前,否则无物可“复”。陆九渊说“复本心”,强调要先辨得这一广大无私之身,这也就是他常说的“先立乎其大”。所谓“大”就是我与宇宙同体,也就是天人合一。只有先有了这样的体悟,才能有正确的行为(“履”)和心境(“谦”)。显然,朱熹是将“履”“谦”视作训练的过程,“复”是结果;陆九渊则是将“履”“谦”视作得道的结果,“复”为发端。
因此,卦序之争表面上看是朱、陆二公对三卦含义理解的不同,其实根源仍在于他们在修养理念上的巨大差异——朱熹更看重修养的过程,而陆九渊则强调直指本心。其实不论“复礼”还是“复心”,都未必是复卦的原解。复卦的卦辞说“反复其道,七日来复”,朱熹在解释这句卦辞时说:
阳复生于下也……其阳既往而复反。[18]
显然,卦辞的本意是循环往复,朱熹的进一步解释是阳气的既往而复返。因此陆九渊发起的这个卦序之辩,其实也是巧立名目,借题发挥而已。
以上卦序之辩算是鹅湖之会的第二个回合。第三个回合,是关于教育问题的。据朱亨道记录:
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此颇不合。先生更欲与元晦辩,以为尧舜之前何书可读?复斋止之。[19]
虽说是教育问题,其实仍是修养的路径问题。陆九渊主张先发明本心,而后再博览;朱熹则认为只有先博览,然后才能做到简约。朱、陆二人互相指责,朱熹说陆九渊“太简”,陆九渊说朱熹“支离”。所谓博览,其实就是读书。陆九渊坚持读书无关修养。他准备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古代最早的圣贤读的什么书呢?据说被陆九龄劝止了。
其实不用劝止,朱熹后来在一封信中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说:
上古未有文字之时,学者固无书可读,而中人以上,固有不待读书而自得者。但自圣贤有作,则道之载于经者详矣,虽孔子之圣,不能离是以为学也。舍是不求,而欲以政学,既失之矣,况又责之中材之人乎?[20]
朱熹的这个回答最关键的,是他认为人的天赋各异。圣人是可以“不待读书而自得”的,但是作为一般人来说,不读书就意味着一无所知,不要说达到圣人的水平,就算普通的政府工作都无法胜任。圣人之所以制作了许多经典传于后世,就是供人学习圣人之道的。其实认为人的天赋有高下不同,这不是朱熹的发明。孔子就把人分成“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学之”“困而不学”几等(《论语·季氏》),而且明确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
小结鹅湖之会。朱熹在见到陆氏兄弟之前,就听说了他们“脱略文字、直趋本根”的禅学风格,这次会面无疑印证了这些传闻。不过关于这次盛会,只有陆门弟子的一些记录,因此只有陆氏兄弟的言论,少见朱、吕二公的意见。不过二陆提出的问题,朱熹在其他场合几乎都有涉及,可以用来作为回应。
鹅湖之会的第一回合是关于本心问题的。陆九渊认为,圣人之心与普通人之心并无两样,我们只要辨明己心,就能与圣人之心相通,因此谈不上传授圣人之道;朱熹则认为普通人的心与圣人之心是不同的,我们只能通过学习圣人之道来体会圣人之心。第二回合是关于九卦之序的。陆九渊认为复卦的含义是“复本心”,这是修养的第一步,践履和谦守是第二、第三步;朱熹则认为复卦指的是“复礼”,“复礼”即是“归仁”,因此关于“礼”的履卦和关于“执礼”的谦卦自然应该在先。第三个回合的问题有点复杂,牵扯博约问题、繁简问题和读书问题。博约问题与繁简问题是朱陆之间最主要的争论,两者虽然关系密切,但并不完全一致,后面再详说。这里只说读书问题。陆九渊认为应当先发明本心,读书只起到类似验证的作用;朱熹则认为读书是道德实践的前提。
下面进一步归纳这三个回合中的观点。朱熹将陆学定义为“禅学”,特点是“脱略文字、直趋本根”。“脱略文字”就是不读书,“直趋本根”与第一回合的辨明己心、第二回合的辨己身和复本心、第三回合的发明本心类似,都是对德性的直接体悟。当然,陆九渊的“禅学”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禅学,陆学只是在修炼方法上与禅宗相近,即一种非文字、非逻辑、顿悟的方法;但从内容上讲,禅宗认为人性的本质是“空”,而陆学的“本心”则是儒家伦理。不过,读书讲学、传承经典毕竟是儒家的传统;朱熹秉持传统,坚持认为读书应当是修养的起点。陆九渊多次讽刺朱熹“支离”,坚持发明本心才是修养的起点,认为人人都有一颗与圣人相同的心,只需通过内省,便能获得圣人之心。朱熹对这种离经叛道、禅气十足的论调自然不能接受。
简言之,鹅湖之会争论的焦点是修养的起点究竟是什么——朱熹认为是读书讲学,陆九渊认为是发明本心。
(二)博约问题与朱陆关系的缓和
鹅湖之会涉及博约与繁简问题(繁指“支离”)。需要注意的是,博约与繁简并不是一个问题:陆九渊并不反对“博”,但强烈反对“支离”;朱熹赞成“约”,却强烈反对“太简”。这里先说博约问题。
博约之说来自《论语》,而且《论语》有两处提到博约。一处是“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雍也》),朱熹对这句话解释说:
约,要也……君子学欲其博,故于文无不考;守欲其要,故其动必以礼。[21]
意思是说:“文”的内容很多,需要广泛地学习;而“礼”则是“文”的精华、要点,做事依礼,就是实践了“文”。另一处是“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子罕》),朱熹解释说:
博文约礼,教之序也。[22]
这明确表示了“博文”和“约礼”是有先后次序的,只有先博,才能后约。
在博约问题上,朱熹特别强调博与约同等重要,不能偏废。他说:
约自博中来。既博学,又详说,讲贯得直是精确,将来临事自有个头绪。才有头绪,便见简约。若是平日讲贯得不详悉,及至临事只觉得千头万绪,更理会不下,如此则岂得为约?[23]
朱熹所强调的是:既要学识渊博,也要理解透彻,这样才能临事“有头绪”。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仅要知识丰富,而且要抓住要点,这样才能在面对复杂局面时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策。这种反应能力,就是约。因此学习必须学会由博返约。只有返约,才能将书本知识化作实践的力量,否则只能是纸上谈兵。但是简约不可能凭空而来,只能从博学中来,因此博与约二者不可偏废。朱熹批评了当时只约不博和只博不约的两种极端情况,说:
今江西诸人之学,只是要约,更不务博;本来虽有些好处,临事尽是凿空杜撰。至于吕子约,又一向务博,而不能反约。读得书多,左牵右撰,横说直说,皆是此理;只是不洁净,不切要,有牵合无谓处。[24]
这里所谓“江西诸人之学”就是指陆学。陆九渊是抚州金溪人,属南宋江南西路,简称江西,辖地亦为今天江西省大部。陆九渊弟子也多为江西人,因此朱熹常以“江西人”称呼陆门学者。朱熹首先抨击了陆学只要约不务博的特点,指出如果只有约,势必在临事时头脑空空,抓不住重点,没有主张。朱熹同时也指出了只知博、不知约的典型,生动勾画出了一副书呆子的形象。
鹅湖之会上陆九渊给朱熹的强烈印象是只要约不要博。朱熹在会后给张栻的一封信中说:
子寿兄弟气象甚好,其病却是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却于践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为病之大者。要其操持谨质,表里不二,实有以过人者。惜乎其自信太过,规模窄狭,不复取人之善,将流于异学而不自知耳。[25]
这段话表明,朱熹对陆氏兄弟总的说来还是很欣赏的,认为他们是正人君子,只是在学术观点上有毛病。这毛病,就是“尽废讲学而专务践覆”,只求在践履中体悟本心。需要注意的是,朱熹这里说的陆氏兄弟专务践履,并不是修成了君子之道后的道德实践活动,而是“提撕省察、悟得本心”的修行过程,这种方式无疑与禅宗非常相似。关于陆氏所谓践履,这里再引陆九渊一段话:
君子有君子践履,小人有小人践履,圣贤有圣贤践履,拘儒瞽生有拘儒瞽生践履。若果是圣贤,践履更有甚病?虽未至未纯,亦只要一向践履去,久则至于圣贤矣。[26]
这段话有一个很关键的意思:如果是圣贤,践履就不会有毛病;一般人虽然没到纯粹的境界,但只要沿着正确的方向不断践履,久了自然就能达到圣贤的要求。言外之意,是不是圣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按照圣贤的要求去做,只要如此做了,早晚会成圣贤。简单说:如何做不是难事,难点是想不想去做。同样道理,不论君子、小人还是腐儒,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行为方式;你是什么人,关键在于你想做什么人。甚至你想做个盲人都不难,闭上眼睛就行了。所以,陆学几乎没有从学习到实践的过程,实践本身既是过程,也是结果。
朱熹这里说“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与上面所说的“只是要约更不务博”所描述的情形大致相同,都是说陆氏只注重发明本心,反对读书讲学。不过如果说陆九渊绝对反对读书博览,似乎也不恰当。毕竟鹅湖会上,陆九渊只是说应先发明本心而后博览群书,并未说不要博。
其实,“发明本心”并非陆九渊本人用语[27],他常说的是“先立乎其大”(语出《孟子·告子上》)。有一次某人讽刺陆九渊只知道一句“先立乎其大”,别的什么都不懂,他听后居然说:“诚然。”[28]那么,陆九渊所要先立的这个“大”是指什么呢?我们先来看孟子最初是怎么说的: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朱熹对这段话的解释是:
耳司听,目司视,各有所职而不能思,是以蔽于外物。既不能思而蔽于外物,则亦一物而已。又以外物交于此物,其引之而去不难矣。心则能思,而以思为职。凡事物之来,心得其职,则得其理,而物不能蔽;失其职,则不得其理,而物来蔽之。此三者,皆天之所以与我者,而心为大。若能有以立之,则事无不思,而耳目之欲不能夺之矣,此所以为大人也。[29]
孟子这段话说的是人为什么会有君子、小人之分。简单说,君子是思考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遵从理性的;而小人则是追随感官欲望的。心是思考的器官,就是大者;感觉器官本身不会思考,就是小者。立其大,就是能用心思考,就是理性,能节制感官欲望,这就是君子。这便暗示了,当君子还是做小人,似乎只取决于个人意愿,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这简直是成就君子的一条捷径!陆九渊非常欣赏“先立乎其大”这句话。他进一步解释道:
此天之所以予我者,非由外铄我也。思则得之,得此者也;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者也;……[30]
陆九渊的这段话并没有明确说所谓“先立乎其大者”究竟指什么,但给出了一个重要线索,即与“非由外铄我”者是同一样东西。孟子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孟子·告子上》)——显然,陆九渊所谓“大者”就是“仁义礼智”,也就是儒家传统的道德信条。这便与朱熹有了一个并不那么引人注目但非常关键的区别:朱熹解释“大者”为心,陆九渊则解释为“仁义礼智”。而在朱熹,“仁义礼智”是性或理的核心内容,是形而上的,而“心”则是形而下的范畴。不过朱陆二人似乎并未就这个心性论问题展开讨论,二人关注的焦点还是在工夫论上面。
陆九渊强调要“先立乎其大”或者“先发明本心”,也是针对时弊有感而发的。他说:
今时士人读书,其志在于学场屋之文以取科第,安能有大志?其间好事者因书册见前辈议论起为学之志者,亦岂能专纯?不专心致志,则所谓乡学者未免悠悠一出一入。私意是举世所溺,平生所习,岂容以悠悠一出一入之学而知之哉?必有大疑大惧,深思痛省,决去世俗之习,如弃秽恶,如避寇仇,则此心之灵自有其仁,自有其智,自有其勇。私意俗习,如见之雪,虽欲存之而不可得,此乃谓之知至,乃谓之先立乎其大者。[31]
这段话非常清楚地解释了陆九渊强调必须“先立其大”的社会原因。他感叹,世间学者读书,大多数是为了科举考试,并非出于追求真理的大志;或者是看到古代圣人的言论而一时兴起,这种兴致很容易转瞬即逝。由于学习动机不纯,未免在追求圣人之道时三心二意。而人的私欲是人世间最严重的恶习,以这种三心二意的学习态度怎么可能对这种私欲有深刻了解呢?因此对待私欲陋习,靠学习是不行的,只能靠个人的决心和内省的工夫。只有能把私欲视作污秽或仇人而不得不消灭之,人心才能真正拥有仁、智、勇等美好的德性。所以修行圣人之道,必须先立其大、发明本心。
其实朱熹并不反对“先立其大”的说法,甚至他的为学之法也是从“先立其大”开始的。他说:
为学须是先立大本,其初甚约,中间一节甚广大,到末梢又约……近日学者多喜从约,而不于博求之。不知不求于博,何以考验其约……又有专于博上求之,而不反其约,今日考一制度,明日又考一制度,空于用处作工夫,其病又甚于约而不博者。要之,均是无益。[32]
朱熹在这里也说要“先立大本”,因此他的工夫模型应该是“约—博—约”。但朱熹的“先立大本”仅仅是个开始,修行君子之道最重要的环节在后面的博学以及再后面的返约。他在这里强调的仍然是博约缺一不可,同时批评了约而不博和博而不约两种态度,甚至认为后者的危害更大。显然,朱陆二人都赞同“先立其大”,但这句话在陆九渊是决定性的,是君子修行最主要的部分;但在朱熹,“先立其大”仅仅是个开始,甚至常被人忽略,因此朱学的工夫模型便简化成了“博—约”,这就与陆学“约—博”的模型相反了。
或许是鹅湖之会上的争论过于激烈,也可能是陆九渊的思想尚未成熟,过于强调“易简”,给人造成了他反对读书、只约不博的印象。鹅湖会之后,陆九渊似乎也察觉到“尽废讲学”的言论很不妥,于是很有靠近朱学、主张读书的倾向。甚至有一次,他的一个弟子包显道表现出对读书很不以为然,陆九渊批评他说:
不知既能躬行践履,读圣贤书,又有甚不得处?今显道之学,可谓奇怪矣。[33]
显然陆九渊也强调读书的重要。当然所谓“既能躬行践履”,这是古代汉语的完成时态,这仍是说要先践履、再读书。陆九渊也特意强调博学的重要性,他说:
古人所贵于博学、审问、慎思、明辩者,政欲究知人情物理,使之通达而无蒙蔽窒碍,小人异类无以窜其奸,于其言论施设,如见肺肝,则彼亦安得而不熄绝乎?[34]
陆九渊说古人研究人情物理,就是要使其道德之心“通达而无蒙蔽”,这样就能轻易地辨别出小人的奸行。陆九渊还从政治方面说明博学的重要性,说:
前言往行所当博识,古今兴亡治乱、是非得失,亦所当广览而详究之。[35]
也就是说,陆九渊建议对古今之事应当“博识”,广泛研究,总结古今兴亡的历史规律,从而获得丰富的政治经验——这简直有些朱熹的口吻了。
陆九渊谈论博览、讲学的重要性,与他先发明本心的主张并不矛盾——读书博览对于君子修养来说并不是必要的,无非是一种补充手段而已。他对博览的强调并未超出这个限度。不过陆九渊这些有关读书的言论,在相当程度上挽回了他在鹅湖之会上给人形成的反对读书的印象,与朱熹的关系也一度融洽起来。不少陆门弟子常去朱熹门下请教,陆氏兄弟也先后赴南康拜访了朱熹。朱熹很高兴,说:
陆子寿兄弟近日议论与前大不同,却方要理会讲学。其徒有曹立之、万正淳者来相见,气象皆尽好,却是先于情性持守上用力,此意自好。但不合自主张太过,又要得省发觉悟,故流于怪异耳。若去其所短,集其所长,自不害为入德之门也。然其徒亦多有主先入不肯舍弃者,万、曹二君却无此病也。[36]
朱熹对陆氏兄弟的变化很欣慰,对陆门弟子的气质也很欣赏。他尤其指出,陆学强调内省,本是好方法,但是主张太过,便不免有些“怪异”了。如果能扬长避短,兼顾读书与体悟,对于修养君子之德无疑是大好事。朱熹在另一封信中同样赞扬了陆氏兄弟的变化,甚至还反思了当前学者的毛病。他说:
陆子寿兄弟近日议论,却肯向讲学上理会。其门人有相访者,气象皆好。但其间亦有旧病。此间学者却是与渠相反,初谓只如此讲学渐涵,自能入德,不谓末流之弊只成说话,至于人伦日用最切近处,亦都不得毫毛气力,此不可不深惩而痛警也。[37]
虽然朱熹仍说陆门弟子“有旧病”,但同时也指出,很多学者只知道读书,不重视内省和践履,眼高手低,这是当时学界的“末流之弊”,需要深刻反思。朱熹在这封信中也承认,陆九渊强调内省也是针对当时僵死的学风有感而发的。
鹅湖之会后第六年,陆九龄不幸病逝,第二年陆九渊赴南康会朱熹,一方面请朱熹为哥哥书墓志铭,另一方面也为切磋学术。朱熹请陆九渊登白鹿洞书院做演讲,非常成功,朱熹还请陆九渊将讲义写出,刻石以传。朱熹在给吕祖谦的一封信里说:
子静近日讲论比旧亦不同,但终有未尽合处。幸其却好商量,亦彼此有益也。[38]
这句话透露出了三个意思:一是陆九渊的思想是有变化的;二是尽管有变化,但与朱熹思想终究还是有不小差距;三是尽管有差距,但陆九渊的态度还是很低调的,与鹅湖之会初出茅庐时的轻狂已有很大不同。朱熹在给吕祖谦的另一封信中描述了南康之会的情形,大意是说:陆九渊的老毛病并没怎么改,常说别人在讲学时所发表的看法是些“邪意见”“闲议论”,或者只是些定本、教条。我说:既然是讲学,就需要议论和思考,就应该允许有争论和不同意见;既然是教学,就要有相对固定的教学内容,教材不是教条。当然我们也应当因材施教,不能千篇一律,这和统一教材是两码事。只有认真学习、充分讨论,才能了解究竟什么是“邪”,哪些是“闲”。因此还是要先熟读经典,体会古人深意,然后才有自己的体悟和创见。如果一概抛弃经典书籍,一味强调自省,这不成禅学了吗?陆九渊听我说这些,嘴上表示同意,但显然心里并不服气。你曾说陆九渊只是过分强调了人的实践工夫,忽视理论知识,我看未必。他的根本问题还是在于禅气太重,又太自信,很难说服。[39]——这里朱熹所描述的与陆九渊的对话,仍是关于读书问题的,不过陆九渊似乎并未强烈反驳,确实“好商量”。当然朱熹的语气也很缓和,显得很有耐心。
朱熹虽然一再批评陆九渊禅学风气,但他对陆九渊本人的素养还是肯定的,对他的内省工夫也表现出了有限的认可。他说:
子静一味是禅,却无许多功利术数,目下收敛得学者身心,不为无力。然其下梢无所据依,恐亦未免害事也。[40]
朱熹在这里首先肯定了陆学是君子之学,而且也承认内省工夫有助于收敛身心。但同时也指出,这种单纯的内省“无所据依”,恐怕成不了大事。当然另一方面,只知读书,不知收敛身心也是不行的。他说:
陆学固有似禅处,然鄙意近觉婺州朋友专事闻见,而于自己身心全无功夫,所以每劝学者兼取其善,要得身心稍稍端静,方于义理知所决择,非欲其兀然无作,以冀于一旦豁然大悟也。吾道之衰,正坐学者各守己偏,不能兼取众善,所以终有不明不行之弊。[41]
这里的“婺州朋友”当为吕祖谦的门人弟子。实际上相较于朱熹的闽学,吕祖谦的婺学更注重经史典籍的研究,吕学与陆学的差异其实更大。不过吕祖谦为人宽厚,对陆九渊又有知遇之恩,所以陆九渊始终对吕祖谦非常恭敬。但吕门弟子与陆门弟子却不免有很多激烈争论。朱熹在这封信中俨然是调停者的角色,对两边都有所批评。他指出,陆学固然有近禅的地方,但其内省工夫还是值得学习的,不能只知博学,不知体悟其中义理。体悟并不都是静坐无思、只求顿悟。圣人之道的衰落,正是因为我们偏执于一端,不能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朱熹在批评别人的同时,还少不了一些自我批评。他说:
近来吕、陆门人互相排斥,此由各徇所见之偏,而不能公天下之心以观天下之理,甚觉不满人意……熹近日亦觉向来说话有太支离处,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减去文字功夫,觉得闲中气象甚适。每劝学者,亦且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两章,着实体察收拾为要。[42]
这里仍是在说吕陆门人互相排斥的情况。朱熹说他们都是出于门户之见,不能以公心来讨论问题。朱熹反思自己也有支离的倾向,过分注重文字,因此尝试着反身体悟,感觉很好,特此向学者们推荐。
前述可知,朱陆有关博约问题争论的焦点并不在于要不要博学,而是在于博和约哪个在先。朱熹虽然也主张要先立心志,但修养的重点还是在于博学。只有掌握足够的知识,才能体会出古人思想中的要点所在,从而指导自己的实践活动。当然由博入约同样重要,否则临事必然千头万绪,无法应对复杂局面,知识就不能化作指导实践的力量。
但是陆九渊坚持认为道德修养的关键是发明本心,是内省。博学不能必然导致修养的提高,知识与道德没有直接关系。当然,博学也有意义,可以提高人的实践能力。但是只有先获得某种道德体验,读书讲学才有作用,否则只是书呆子。
朱熹将陆九渊这种过分注重内省的方式指责为禅学。其实,陆九渊坚持把读书放在第二位并非无的放矢,死读书、读死书的确也是当时的普遍现象。朱熹也看到了这一点,甚至承认自己身上也不免有这个毛病,因此对陆九渊内省工夫也很赞赏。朱熹更主张学者应当兼取各家之长,不该有门户之见。
总之,这一时期有关博约问题的争论与鹅湖之会的论题并没有太大区别,朱熹仍认为读书是第一位的,陆九渊仍坚持应先发明本心。不过论辩的气氛更加缓和,二人在认识上也更加全面。陆九渊承认读书讲学还是有很大作用的,朱熹也承认内省对于学者来说非常重要。
(三)尊德性与道问学
鹅湖之会后的第六年和第七年,张栻和吕祖谦先后去世,东南三贤只剩下了朱熹。朱学和陆学在当时学界都很有影响,朱熹对陆九渊的批评也没有停止。他在给某学者的一封信中提出了“尊德性”与“道问学”的问题,陆九渊做了针锋相对的回答,这段对话成了有关朱陆异同的关键证据。朱熹在信中说:
大抵子思以来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问学两事为用力之要。今子静所说,专是尊德性事,而熹平日所论,却是问学上多了。所以为彼学者,多持守可观,而看得义理全不子细,又别说一种杜撰道理,遮盖不肯放下。而熹自觉虽于义理上不敢乱说,却于紧要为己为人上多不得力,今当反身用力,去短集长,庶几不堕一边耳。[43]
陆九渊反驳道:
观此,则是元晦欲去两短,合两长。然吾以为不可,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44]
“尊德性而道问学”本来是《中庸》里的一句话,说的是君子修养的两门功课。朱熹这段话有四个要点:其一,尊德性与道问学都重要。其二,陆学“专是”尊德性事。其三,陆门弟子德行上不错,理论上不足;自己则长于理论,实践上不足。其四,正确的态度是取长补短,不能偏废一边。陆九渊的观点则是:尊德性是前提,没有尊德性,就谈不上道问学。从对话内容看,朱陆之间似乎存在误解——朱熹强调的是两者不可偏废,陆九渊强调的则是应以尊德性为先。因此朱熹批评陆九渊“专是”尊德性有些牵强,而陆九渊强调以尊德性为先似乎也答非所问。
究竟什么是尊德性和道问学,朱熹有明确解释。他说:
博文,是“道问学”之事,于天下事物之理,皆欲知之;约礼,是“尊德性”之事,于吾心固有之理,无一息而不存。[45]
显然,道问学是知理的过程,是“博”;尊德性就是存理的过程,是“约”。朱熹还说:
问学工夫节目却多,尊德性工夫甚简约。[46]
这仍是在说尊德性是约,道问学是博。不过朱熹六十岁编定《中庸章句》时,有关解释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在“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一句的注解中指出:
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盖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47]
朱熹在这里将两者对举为“心”与“知”、“大”与“细”的关系,没有解释为“博”与“约”。值得注意的是,朱熹以“存心”解释尊德性,而且说“极乎道体之大”,这与陆九渊发明本心、先立其大的说法非常相似。
有趣的是,除了这句“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这句话,陆九渊似乎没再说过关于尊德性与道问学的话。不过仅依这句话的口气,陆九渊应当将尊德性视为道问学的必要前提,略相当于发明本心,也就是先尊德性后道问学。而发明本心几乎是道德修养最主要的内容,道问学的地位相对没那么重要。陆九渊有句名言,叫“六经皆我注脚”。他在一次谈到《论语》时说:
苟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之,习此也。说者说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48]
陆九渊强调,学习须先找到“本领”(根本和要领)。找不到这一“本领”,便不能理解先哲们的深意所在。而一旦找到了这样的“本领”,经典也就成了个人思想的“注脚”。或者说,经典只是用来检验自己体悟成果的佐证材料而已。所以在陆九渊,读书是有了道德体验之后的事,甚至可以视为实践活动的形式之一,是用来检验体悟成果的。
与陆九渊的读书观针锋相对,朱熹恰恰认为读书不能先立己意。他说:
今人观书,先自立了意后方观,尽率古人言语入做自家意思中来。如此,只是推广得自家意思,如何得见古人意思?[49]
也就是说,读书不能先入为主,否则只是拿古人之言附会己意,不可能学得真理。所以朱熹强调读书不能掺杂己意,要悉心领会古人意思。他说:
读书别无他法,只是除却自家私意。而逐字逐句,只依圣贤所说,白直晓会,不敢妄乱添一句闲杂言语,则久久自然有得。凡所悟解,一一皆是圣贤真实意思。如其不然,纵使说得宝花乱坠,亦只是自家杜撰见识也。[50]
这几乎算是朱熹的读书之法了,即要先摒弃私意,从理解字面意思入手。读得熟了,自然能够体味出古人深意。因此道问学在君子修养过程中绝不仅仅是检验体悟成果的材料,还是获得道德知识的必经阶段。
当然,朱熹强调道问学的作用,绝不意味着对尊德性的轻视。如果说朱熹批评陆九渊“专是尊德性”是误会,那么陆九渊说朱熹“不知尊德性”同样也是误会。实际上,朱熹对尊德性的重视程度绝不亚于陆九渊。毕竟,读书的目的是成德。离开了尊德性,道问学便没有独立存在的价值。朱熹曾说:
不“尊德性”则懈怠弛慢矣,学问何从而进?[51]
这与陆九渊所谓“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几乎是同一口气。朱熹还说:
盖能尊德性便能道问学,所谓本得而末自顺也。[52]
这显然是以尊德性为本,以道问学为末。朱熹还说:
“尊德性、致广大、极高明、温故、敦厚”,此是大者五事;“道问学、尽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礼”,此是小者五事。然不先立得大者,不能尽得小者。[53]
这里明确说尊德性是“大者”,道问学是“小者”,仍是在强调尊德性的地位要在道问学之上。这里甚至说要“先立得大者”,似乎与前面“约自博中来”自相矛盾了,其实不然。前面说过,朱熹的工夫模型其实是“约—博—约”,“先立其大”是指第一个“约”。前面说朱熹以尊德性为约,以道问学为博,这只是从内容特征的角度而言。但从两者关系上讲,博与约是修养过程中前后相接的不同阶段,但是尊德性与道问学却是不可分割、同时并进的。朱熹说:
此本是两事,细分则有十事。其实只两事,两事又只一事。只是个“尊德性”,却将个尊德性来道问学,所以说“尊德性而道问学”也。[54]
这里所谓“两事”“十事”,就是前引所说的“大者五事”“小者五事”。这里说,“大者”与“小者”虽为两者,其实“又只一事”,两者统归于尊德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要“将个尊德性来道问学”,也就是在道问学的过程中一定要始终贯穿尊德性。朱熹又说:
尊德性而道问学,是彻上下、贯本末工夫,皆是一贯。[55]
这也是在强调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一贯性。朱熹六十五岁时,曾在信州玉山县讲学,有《玉山讲义》,其中说道:
才“尊德性”,便有个“道问学”一段事。虽当各自加功,然亦不是判然两事也。[56]
朱熹在这里仍是在强调,尊德性与道问学是同时存在的,虽然是两门功课,但绝不能分为两事。因此,尊德性和道问学不存在先后的问题。如果说有,也是先树立道德意识,然后在道问学的过程中始终保持这个意识,最后经过返约的过程,道德知识转化为道德实践——尊德性始终贯穿于修养工夫的整个过程。显然,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关系,不完全等同于博约关系。
综之,二人关于尊德性与道问学问题分歧的关键,在于对尊德性的理解不一致。陆九渊视尊德性为道德修养最主要的内容,道问学的作用显然有限。而朱熹则认为道问学是道德修养最主要的内容,同时也认为尊德性应当贯穿于整个修养过程,是道问学的发端和归宿。因此,朱陆二人在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争论上,并没有存与废的问题。二人都同意尊德性是根本、是目的,只不过朱熹认为道问学在尊德性的过程中应当发挥更大的作用,而陆九渊则认为尊德性本身既是方法也是归宿。
(四)繁简问题与朱陆关系的紧张
鹅湖会上提出了繁简问题,也就是朱熹批评陆学“太简”,陆九渊指责朱熹“支离”。对于前面说过的博与约、尊德性与道问学等概念,二人均不反对,只是在内容、先后与重要性等方面存在分歧。但说太简和支离,却带有明显的贬义色彩。
陆九渊从小就追求简易、反对支离。他十三岁时有一次和哥哥陆九龄讨论《论语》,说:
夫子之言简易,有子之言支离。[57]
就在陆九渊三十四岁得中进士的那一年,他在一封信中说,
事业固无穷尽,然古先圣贤未尝艰难其途径,支离其门户……人孰无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贼之耳,放失之耳。……苟知其如此,而防闲其戕贼放失之端,日夕保养灌漑,使之畅茂条达,如手足之捍头面,则岂有艰难支离之事?[58]
陆九渊在这封信中指出了当时学者的支离之病,认为修炼成君子本不是难事,因为人都有心,“道”都在心中。人之所以不能成为君子,不是不知“道”,而是这颗知“道”的心出了毛病,或者丧失了本心。只要找到病原,找回本心,心中之“道”自然会发生作用,做个君子又有何难呢?
陆九渊认为君子之道其实是很简易的。他说:
此道本日用常行,今日学者却把作一事,张大虚声,名过于实,起人不平之心,是以为道学之说者,必为人深排力诋。[59]
陆九渊认为“道”只是日用间的平常事,但程朱之辈把这些范畴搞得过于艰深烦琐了。他举《易经》的例子说:
后世言《易》者以为易道至幽至深,学者皆不敢轻言。然圣人赞易则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60]
圣人赞《易》,却只是个“简易”字道了。[61]
似乎《易》就是“简易”的意思。朱熹对此反驳说:
鹅湖之会,渠作诗云:“易简工夫终久大。”彼所谓易简者,苟简容易尔,全看得不子细。“乾以易知”者,乾是至健之物,至健者,要做便做,直是易;坤是至顺之物,顺理而为,无所不能,故曰简。此言造化之理……易简有几多事在,岂容易苟简之云乎![62]
朱熹认为,乾是至健,指最强大,最强大则能做到任何事,所以称“易”;坤是至顺,指顺理而为,顺理则能无为而无所不为,所以称“简”。但是乾坤是用来形容大自然的,至健、至顺是宇宙的最高境界,凡人很难达到。陆九渊所说的“简易”,实为“苟简容易”,也就是一般老百姓的那种出于无知、轻率的简单容易,绝不是君子所追求的化繁为简、由博入约的境界。
陆九渊认为君子之道是简易之道,修行君子之道的方法也是简易之法。他说:
学无二事,无二道。根本苟立,保养不替,自然日新。所谓可久可大者,不出简易而已。[63]
也就是说,为学之道其实很简单,立住“根本”即可。此所谓“根本”,应该就是发明本心、立乎其大的意思。他还说:
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64]
也就是说,只要能从一件事上悟得道理,那万事中的道理也就自然都明白了。这口吻和《坛经》中的“一切即一,一即一切”(《般若第二》)惊人地相似,难怪朱熹常指陆学为禅。他说:
陆子静之学,自是胸中无奈许多禅何。看是甚文字,不过假借以说其胸中所见者耳。据其所见,本不须圣人文字得。他却须要以圣人文字说者。此正如贩盐者,上面须得数片鲞鱼遮盖,方过得关津,不被人捉了耳。[65]
这段话说得很幽默。朱熹说:陆九渊骨子里禅气太重,他只强调自我内省,本不需要圣贤经典。但是正如贩私盐的要在上面遮盖一些腌鱼片以蒙混过关一样,陆九渊也需要圣人文字来装点门面,以避免被人说成异端邪说。显然,尽管陆九渊并非完全反对读书,但朱熹始终对他的动机表示怀疑。朱熹还说:
子静底是高,只是下面空疏,无物事承当。[66]
显然,朱熹承认陆九渊的天资不错,只可惜不做学问,没有根基,空疏不实,很难有所作为。朱熹也承认陆门弟子在德行操守方面做得好,只可惜不读书,成不了材。他说:
从陆子静学,如杨敬仲辈,持守得亦好,若肯去穷理,须穷得分明。然它不肯读书,只任一己私见,有似个稊稗。今若不做培养工夫,便是五谷不熟,又不如稊稗也。[67]
也就是说,陆门子弟不重视学习,不研究事物规律,自以为是,这就像不能成熟的五谷,连野草都不如。因此陆门学者只能是空喊口号,落不到实处。朱熹说:
陆子静说“良知良能”“四端”等处,且成片举似经语,不可谓不是。但说人便能如此,不假修为存养,此却不得。譬如旅寓之人,自家不能送他回乡,但与说云:“你自有田有屋,大段快乐,何不便回去?”那人既无资送,如何便回去得?[68]
陆九渊引经据典所说的那些大道理都没错,但是如果没有持之以恒的修养,那些道理不是能够轻易做到的。他举了个例子,说就像一个漂泊在外的人,没钱回家,但你只会说“你家那么好干吗不回家啊”,毫无意义。陆九渊还常说“求放心”,朱熹说:
若但知收放心,不做工夫,则如近日江西所说,则是守个死物事。[69]
“求放心”是《孟子·告子上》中的话,原文是“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放”是丢失的意思,“求放心”就是找回遗失的本心。朱熹认为如果只知道“求放心”,没有扎实的修养工夫,“求放心”只能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简言之,陆九渊认为君子之道是简易的,修行方法也必然简易。朱熹认为君子之道具有丰富的知识性,只有达到一定境界后才能体会到简易,作为普通人是不可能有这种体验的。朱熹强烈批评陆学的简易之法就是禅,认为陆学不读书,不穷理,只是空喊“求放心”,其实胸中空疏无物。尽管陆门学者有些天资和德行,但成不了有用之才。
就像朱熹常批评陆学为禅一样,陆九渊也批评朱学方法就是支离。不过自鹅湖之会后直到南康之会,朱陆关系尚且融洽,陆九渊似乎很少指责朱学支离。但后来因为朱熹写的一篇《曹立之墓表》,朱陆关系开始恶化。曹立之本来是陆九渊的高徒,后来转投了朱熹,陆九渊似乎稍有不快。朱陆南康之会后第三年,曹立之不幸去世,朱熹为其写了一篇墓表,其中叙述了曹立之的求学过程,并引了他本人的一段话,大意是说:君子修养不可一蹴而就,必须循序渐进;而今总是追求顿悟,这不是正确的方法。[70]显然,曹立之此言是针对陆学的,朱熹把这话写进墓表,引起了陆门弟子的不满。
朱熹后来在一封信中说:
向来正以吾党孤弱,不欲于中自为矛盾,亦厌缴纷竞辩若可羞者,故一切容忍,不能极论。近乃深觉其弊,全然不曾略见天理仿佛,一味只将私意东作西捺,做岀许多诐淫邪遁之说。又且空腹高心,妄自尊大,俯视圣贤,蔑弃礼法,只此一节,尤为学者心术之害,故不免直截与之说破。渠辈家计已成,决不肯舍。然此说既明,庶几后来者免堕邪见坑中,亦是一事耳。[71]
信中,朱熹一开始称陆九渊为“吾党”,显然还是没有把他视为异端,只是学术观点不同而已。而且朱熹称“吾党孤弱”,说明朱陆这些理学家在当时并不为学界主流认可,因此不愿与其过于争执。但是后来朱熹显然忍无可忍了,称陆学“诐淫邪遁”“空腹高心”“妄自尊大”“俯视圣贤”“蔑弃礼法”,矛盾似乎很深了。因此他不得不“直截与之说破”,防止这些邪说继续害人。朱熹甚至在给陆九渊的信中直接指责他“轻为高论”“为说乖戾狠悖,将有大为吾道之害者”等,称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不比寻常小小文义异同”了。[72]此后,陆九渊对朱学支离的批评也日渐增多,如说“彼学不至道,其心不能无蔽,故其言支离”[73]“坦然明白之理可使妇人童子听之而喻;勤学之士反为之迷惑,自为支离之说以自萦缠,穷年卒岁”[74]等,大意相类,不再赘述。
繁简问题是朱学与陆学最重要的差别。朱学有着完整的宇宙论和心性论,这样的理论体系在陆九渊看来过于烦琐了。陆九渊认为君子之道本来是非常简单的,远不像朱熹说的那么复杂。不过二人的争论主要还是在工夫论上。朱熹认为,泛观博览、道问学都是德性修养的必要过程。而陆九渊虽然并不反对泛观博览与道问学,但这些并非修成君子的必要条件。他认为,人只要能先立其大、发明本心,愿意想去“求放心”,就能成为君子。因此陆九渊称朱学“支离”,朱熹则称陆学“太简”,“分明是禅”。[75]
朱熹六十三岁那年,陆九渊去世,享年五十四岁。朱熹带着弟子们登门哭奠,后来说了句:“可惜死了告子。”[76]尽管陆九渊的离世的确让朱熹伤感,但朱熹对陆学泛滥的忧虑,并未随着陆氏的离去而消失。朱熹说:
其说颇行于江湖间,损贤者之志而益愚者之过,不知此祸又何时而已耳。[77]
从这句话也能看出,陆学在当时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八年后,朱熹也去世了,享年七十一岁。
(五)对朱陆之争的小结
朱熹和陆九渊之间的争论,最常见的主题是博与约、简与繁、尊德性与道问学。尽管“泛观博览”“道问学”“支离”常被用来描述朱学,“发明本心”“尊德性”“太简”常被用来形容陆学,但这些概念并不完全对应。用一幅图来表示这几个概念的关系会更直观一些。(见图2-1)
图2-1 朱陆之争中的主要概念关系
这幅图既能说明这几个概念之间的关系,也能发现朱、陆二人的根本分歧所在。说明如下。
首先,朱熹的修养工夫的基本公式为:约—博—约;而陆九渊的公式则为:约—博。
其次,朱、陆在第一个“约”上几乎没有分歧,都是先立其大、发明本心,都是尊德性。但是陆式修养的重点就在这第一个“约”上,也就是发明本心;而朱学的重点则在后面的“博”上,也就是读书讲学。“博”在陆学只是一个验证阶段,重要但不必要。因此陆九渊重约轻博,而朱熹则主张博约并重。
再次,朱学的博约关系类似知行,第二个“约”是实践阶段;陆学没有第二个“约”,甚至没有一个独立的实践阶段,发明本心一开始就是在践履中进行的。
复次,尊德性就是“约”,道问学就是“博”,对此朱、陆基本上没有分歧。不过博与约有明显的阶段性关系,而朱熹有时强调尊德性需要贯穿整个修养过程。朱、陆二人都强调尊德性的重要性,但在陆九渊看来,尊德性几乎是君子修养的全部,道问学只是验证体悟成果的工具,地位显然远不如尊德性;而朱熹则强调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必要前提,尊德性则是道问学的发端和归宿,二者同等重要,不可偏废。
最后,陆九渊所谓“支离”并不等于博和道问学,只有那种将博和道问学视为君子修养必要方法的,才是支离;同样,朱熹所谓“太简”也不等于约和尊德性,只有那种只约不博、只尊德性不道问学的,才是太简。不过在陆九渊看来,“简”和“约”大致是一个意思,因此他并不以“简”为贬义。
通过以上对各概念关系的分析不难看出,朱陆之争最核心的问题,是对读书讲学(博或道问学)的认识。陆九渊并不反对读书讲学,他反对的是将君子修养建立在读书之上。朱熹则认为读书讲学是君子修养必不可少的过程,仅靠内省不能获得道德知识。其实自孔子以来,传统儒学始终主张学习是成就君子的第一步,而且是必不可少的、最重要的过程。但有一个现象也是客观存在的:不少人读了很多书,学习了很多知识,但道德依然败坏,于是知识与道德是否有必然联系便值得怀疑了。陆九渊察觉到了这个问题,并显然受到禅宗的启发,将道德修养建立在内省体悟而非读书学习之上。因此陆九渊所反对的不仅是朱熹之学,更是以朱学为代表的、儒家传统的修养观。所以,朱陆之争的焦点表面上是读书的作用问题,实质上则是知识与道德的关系问题——这是研究宋明理学发展脉络的一个重要线索。
需要说明的是,本章只是对朱陆之争进行历史的考察,并不是对二人思想的全面分析。朱熹与陆九渊的争论主要集中在工夫论环节,但是工夫论上的分歧显然是有宇宙论、心性论方面之根源的,不过二人很少就纯理论问题进行论辩(无极太极之辩算是理论问题,不过却是个枝节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