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立志革命
娘坐进被窝,肩靠床背。马尚德在床边儿挨着母亲坐了下来,帮母亲掖好被角后,轻声问道:“娘,这半年恁身体咋样?”
“身体没有啥。放心,娘平时没病没灾的,好着呢。”
“那俺就放心了,俺长期不在家,恁得照顾好自己,家里的活喊小莲干就行了。”
“俺能干的就自己干,人不能闲着,一闲下来就容易生病,地里活主要靠恁四大、四婶和小莲忙活,俺就打打下手。”
“娘,俺想跟恁要样东西。”
“啥东西?”
“老件东西,得值点钱,俺想送给一个人。”
“恁听俺细说,俺到学校一两月后,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对俺可能有点那个意思……”
马尚德的话刚起个头儿,母亲的脸色顿时大变,厉声呵斥说:“顺清,这事恁可不能犯糊涂,要是敢跟人家有点啥连扯,就给俺滚出这个家!人家小莲多好,像亲闺女一样对俺,恁要是做陈世美,恁对得起谁?”
“娘,恁别急,恁听俺慢慢说!”马尚德拉着母亲的手,“事情不是恁想的那样。刚才那些东西都是别的班一个女生送的,俺不想要,没推掉。”
见母亲不说话,马尚德继续解释说:“娘,俺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这位女同学一样东西,算是把人情还了,另外再找个恰当的机会给人家说清楚,这样不就行了嘛。这个事,搞得俺现在也很作难。俺还是想尽快把它了掉,要不然俺心里也不踏实呀。”
听儿子这么一说,母亲的表情慢慢地回缓下来,“东西娘倒是有,家里有一个金蟾蜍,值点钱。但俺得把话说清楚,恁小子敢对小莲三心二意,看俺不打断恁的狗腿。”
“娘,俺知道这个道理。小莲确实不错,儿咋可能对她那样呢!这个恁就放一万个心吧,恁儿是啥样的人,恁还不清楚吗?”马尚德笑着对母亲说。
“咱们家绝不允许有这伤风败俗的事出现,祖祖辈辈都没有。恁在开封读书,开封是啥地方?是老包铡陈世美的地方。”
“娘,俺知道。儿子绝不会做第二个陈世美。”
“那俺给恁拿去。”说着,母亲撩开被子就要下床,被马尚德按住了,“娘,等年后俺走时恁再给俺吧。”
就这样,娘儿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到了后半夜,这也是马尚德有生以来和母亲聊得时间最长的一次。这一夜,母亲的告诫和教诲,深深地刻在了马尚德的心里,就像小时候母亲给他讲述岳飞的故事那样,在此后十七年的非凡岁月里,母亲这些植入骨髓的话语,时时刻刻指引着他做人行事的方向。
大年初一,马尚德早早起了床,朝同学李士芳家走去。
此前马尚德走村串户实地调研,其间两次到李士芳家,他人都不在,今天是大年初一,应该在家。
隔着低矮的土墙,马尚德看到李士芳抱着一捆麦秸进了厨房。他绕过土墙,进了院子,低头钻进了厨房,悄悄地走到李士芳身后,猛地一拍李士芳的肩膀,李士芳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是马尚德,赶紧放下手中的麦秸,随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开心地握着马尚德的手说:“回来啦。”马尚德回答:“俺回来好几天了,中间俺来过两次,恁都不在家。”
李士芳的脸色立刻黯淡下来,“俺姐年前生病,小年腊月二十三那天走的。”
“什么病?”马尚德一脸惊愕。
李士芳摇摇头说:“俺也不知道,村里的先生说是妇女病,谁知道啥原因。”
“没拉到城里去看看吗?”
“俺姐她家,穷得屋里连个板凳都没有,有啥法呀!俺家这个情况,也帮不上啥忙,俺把猪圈里下崽的老母猪都卖了,才把丧事办喽。今后她那三个孩子还不知该咋办呢。”李士芳不住地摇头,哀戚无奈的表情让马尚德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
李士芳见状轻轻地笑了一声,赶忙岔开了话题,说:“恁年后啥时候走啊?在开封上学咋样?”
“在家过不了十五俺就得走。俺那个学校在开封的中心,学校不大,就三四十亩地。俺学的是纺织印染专业,每天就是上课、休息和吃饭,也没啥,但知识学到了不少。”马尚德回答。
“那恁学这个以后能干啥?”
“可能到工厂,也可能回到咱这里找个差事,我们是六年制,早着呢。”
“真羡慕恁,能到大城市上学。俺前天回咱村时,就听说恁回来了,该过年了,啥也没准备,就忙着置办点年货,俺本来就想着这两天去找恁玩呢。”
马尚德朝外望望,问:“咱叔和婶子呢,小玲呢?”
“俺娘在那头忙呢,俺爹身体不好,这还在床上躺着呢,小玲也没起呢。俺先把馍馏上,等一会儿差不多了再喊他们。”李士芳一边往锅里添水,一边回着话。
马尚德蹲到灶膛前,把外面燃着的一把麦秸重新塞进炉膛内,又抓起一大把麦秸放到膛口备着,抬头看着正在忙碌的李士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同样十七八岁的年龄,李士芳却承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耕种收割,生火做饭,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儿。想想自己,能在敞亮的教室里读书,说不定以后还能在城市里生活,和眼前的老同学相比过着天差地别的日子,顿时万般感慨涌入心头。
“想什么呢?火都出来了。”
听到李士芳提醒,还在沉思的马尚德一激灵,赶紧把落在地上的麦秸抓起来扔到炉膛里,笑笑,“没什么。”
“顺清,今晚俺想把平时几个要好的喊到一起,到俺这里坐坐,前天办俺姐的丧事,还剩几瓶苞谷酒在家里存着呢!”
马尚德摆摆手,“不啦,恁自个儿留着,干活累了可以解解乏。要不这样,晚上恁把他们几个喊到俺家里,叫小莲炒几个菜,大家在一起聚聚。”
“恁看,俺这里都是现成的,花生米、豆腐和萝卜啥都有,端上来就成啦。”李士芳坚持说。
马尚德站起身,拍拍李士芳的肩膀,笑着说:“咱俩谁跟谁啊,就这么说了。俺回去了,估计家里的饭也烧好了。”说着,他从棉衣外口袋里掏出六块银圆放到灶台上。
李士芳吃了一惊,一把抓起银圆又塞回了马尚德的口袋里,“顺清,恁这是干吗!俺现在日子好些了,恁在外面上学,需要钱的地方比咱这儿多多了,这绝对不行。”
“士芳,恁听俺说,这不是俺给恁的,是俺娘叫拿来的,中间有几次俺娘碰到咱叔要给他,咱叔都一口回绝,说啥都不接。昨晚俺娘就把钱给俺了,交代俺这事让恁别跟咱叔说。咱叔一辈子硬气,要面儿,但俺娘的心意咋弄,俺再拿回去,俺娘不得骂死俺呀!这钱恁得接着,一是俺回去好交代,二是留点钱应急用,谁家没有个急事啊。”马尚德尽可能把话说得让李士芳更能从心理上接受。
见李士芳丝毫没有接受的意思,马尚德脸色一沉,大声说道:“士芳,恁要是再不拿着,咱俩的关系就完蛋,晚上恁也别去俺那里了。”说完,他把六块银圆重重地按在灶台上,一转身就消失在了门外。
李士芳跟着追出门外,看着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泪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傍晚时分,天色尚明,五个儿时的好伙伴陆续来到了马尚德家里。小院里霎时变得热闹起来,笑声充满了整个院子。四叔和小莲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四婶负责打下手,母亲则端着花生和糖果招呼着大家。
天快暗下来时,小莲从厨房走出来,来到马尚德身边,“顺清,菜都好了,恁招呼大家进屋吧。”
一个叫凤山的小伙子眼睛斜了一眼小莲,又瞅瞅马尚德,逗着笑话:“小嫂子是越来越好看了,晚上给俺几个弄的啥菜呀!”
“恁去看看不就得了。”小莲脸一红,答了一句,一低头进了厨房。
“走,大家都进屋!”马尚德搂着李二狗和李敬新,招呼着大伙。
大家伙一进屋,就看见四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李士芳笑道:“哟呵,恁这也太客气了,弟媳妇真能干,这桌菜咋感觉比顺清和小莲结婚时办得还丰盛呢,今晚上恁几个喝酒,俺吃东西。”一句话引得房间里哄堂大笑。
招呼娘和四叔坐下来后,马尚德问四叔:“四大,四婶儿呢?”
四叔朝马尚德摇摇手:“恁别管她,她吃过了,咱这儿规矩,正席女的不上桌,就咱几个在这儿吧。”
“这哪儿行啊!”马尚德起身到前房把四婶拽了过来,又把小莲叫回桌边,说,“咱不讲那么多规矩,过年了,哪儿能少人?小莲,恁也坐下一块儿吃。”妻子挨着丈夫坐了下来。
马尚德看了一眼母亲,母亲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对大伙说:“今儿个是新年的第一天,顺清小时候玩得不赖的几个好朋友到家里坐坐,俺特别开心,平时顺清不在家,恁几个热心得很,地里有啥活儿不用招呼就过来了,今儿个也不是感谢恁几个,这不是顺清回来了嘛,喊大家到家里喝点酒,高兴高兴。”
“好,来吧,这第一杯酒喝上,在这里感谢恁几个。”马尚德端起酒杯,和大家一起来了个干净利落的酒到杯干。
“来来,吃菜。”母亲拿起筷子劝着。
几杯酒下肚,脸上的温度和房间里的氛围同时升腾起来,李贵三端起自己的酒杯,对马尚德说:“顺清,咱俩把这杯酒干了!干完后我有个要求,恁得把大城市的事儿给俺几个说说,让俺几个也开开眼。”
“对,说说。”
“是啊,说说。回去俺也好给村里的人谝谝。”
大家伙儿一致赞同。
“中,俺就说说。”马尚德一饮而尽后放下酒杯,说,“先说说城市和农村的两点区别:一是城市里的人多一些,比较集中,马路宽,楼又高又多,商铺和饭馆多;二是,城市人穿的衣服好看一些,吃得好一些,见的世面比咱们多一些。为啥呢?毕竟城市是交通、文化和工商业的中心,它是千百年来逐步形成的。咱农村,就守着这几亩地,吃穿用度都靠这几亩地,年景好的时候还能吃饱饭,碰到孬年份,就苦得不得了。当然,城市里也有受苦人,像摆摊的、做苦工的、扛包的、拉板车的都是穷苦人。在开封,俺去过富人的家里,乖乖,那真是不得了,一顿饭花的钱能顶扛包的一年用度,那对咱来说,更是根本没法比。”
李敬新问:“顺清,恁说说人家那些富人钱是咋挣的?”
“自从俺去过一户富人家之后,心里就有了这个疑问。像咱这儿,老百姓一年苦到头,累得要死,到年底能不能吃上一顿肉都说不准,再看看人家,啥活儿没见干过,个个细皮嫩肉,还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生气归生气,咱得琢磨出里面是个啥道道儿不是?教俺国文的是位姓贺的老师,俺经常去他那里借书,也经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要说人家贺老师那水平,真高,把道理说得明明白白,让俺长了很多见识……”
“顺清,恁别说那么多,就说人家那钱是咋挣的?”李敬新继续追问。
马尚德笑了起来,面对李敬新说:“看你急的,别慌,听俺慢慢说呀。这个事说到底,是咱穷苦人没有权力,没有权力哪有公平呀!不管是过去的皇帝老子,还是现在的军阀头子,手里都有很大的权力和很多的资源,因为他有军队,又掌管着工厂、商店、银行,掌管着水电、煤炭和交通,哪一样咱老百姓能插上手?哪一行咱老百姓能说了算?就是咱种的几亩地,也不是咱说了算,人家可不管恁是好年孬年,吃饱吃不饱,租子恁能少人家一点吗?恁少点试试,他们建的牢房都在那儿空着呢!”
“顺清这话说得对,咱一点狗屁权力都没有。”贵三接过了话,“去年,俺一家有三亩半地,租了七亩多,大家都知道,去年旱,俺一家老小一年到头累死忙活,七亩多地的收成全缴上去还不够,自己那三亩半地的收成也搭进去了一半,根本不够吃的,幸亏秋里还收点粗粮,才勉强挺过来,到年底一看,粮圈里还是要啥儿没啥儿。”凤山激动地说道:“贵三说得是,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窝囊。俺娘她家的一个外甥,前年参加了红枪会,反啦,俺看他过得真滋润,隔三岔五地往家拿点好吃的,有时也拿点钱。年前俺还跟娘说,让她娘家外甥签个字按上红手印,俺也去得了,俺娘因为这事还把俺骂了半天,说那是土匪,死活说不清的事儿。说实在话,俺到现在还没放下这个念想。”
凤山的一句话,撩起了大家的情绪,顿时围绕着这个话题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后,李士芳问马尚德:“顺清,恁在外面读书,学得多,见得多,恁说说这以后该咋办?”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马尚德沉思了一下,迎着汇聚过来的目光说:“俺在学校参加了一个学习小组,通过老师的讲解,明白了很多道理。在咱中国北边的苏联,就是老百姓常说的老毛子那儿,人家闹起了革命,工人、农民一举推翻了沙俄皇帝和有钱人组建的政府,建立了一个老百姓当家做主的新社会,也就是说穷苦人、下层人掌握了政权。现在人家那里,孩子有学上,看病有人管,吃住人人平等,俺看这个就是咱们学习的榜样,恁几个认为呢?”
坐在旁边的母亲,微笑着点点头,她不仅为儿子滔滔不绝的口才感到欣慰,也很认同儿子遇事不盲从、踏实严谨的行事风格。
大家伙儿的心仿佛一点点地被照亮了起来,都在静静地看着和半年前相比判若两人的马尚德,目光里有赞赏,有钦佩。这时,李士芳问道:“顺清,像咱老家这个样子,恁说这以后该咋弄?”
“咱们国家这么大,不光咱这地方是这样,到处都是这个样子,靠咱几个成不了大事,一定要和所有想改变现状的人团结在一起才能成事。”马尚德看了一眼李士芳说道。
李全收说:“乖乖,这是要杀头的呀,俺感觉这比那些土匪干的事更闹腾。”
马尚德呵呵一笑:“当今的状况,干啥事不得有风险呀。刚才凤山说的红枪会,干的就是掉脑袋的事,但他们也只是为了自个儿那一点点的利益。俺说的苏联革命的事,那是全社会,也可以说是整个国家的大事,更是穷苦人的大事。如果都没有想法,没有行动,那咱只能过现在这样的苦日子,以后也根本不可能有变化。”
大家又陷入了沉思,马尚德突然站了起来,端起酒杯朗声笑道:“今天过年,怎么扯到这件事上了啊?过年高兴,来,喝酒!”
气氛再度热烈起来。
这顿饭持续到夜半时分方散。
躺在床上,小莲胆战心惊地问道:“哎,刚才在酒桌上恁说的俺咋感觉有点吓人哩?”
“这有啥,再说啥事不都得有人干啊。”马尚德嘿嘿一笑,接着说,“俺在学校长见识了,说话、眼光比以前强狠了,俺想干点大事。”
“但太危险啦。”
“俺自个儿会注意的。”
“俺有点害怕,怕恁出现什么意外,家里俺一个人可担不下来。”
“没事。”马尚德把小莲拥进怀里,安慰道,“在家里恁多干点,一定要孝顺娘,对四大四婶好,俺在外面就放心了。具体今后俺干什么,俺心里有数。”
“恁做啥俺不管,俺只知道恁做的都是大事,都是让俺脸上增光的事,俺不拦恁,但恁一定得注意安全。”
“好的,恁放心吧。”
小两口又耳鬓厮磨地嘀咕了好久,直到困意涌来,马尚德才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而妻子小莲在黑夜里眨巴着眼睛,思前想后,一直挨到天亮。
大年过后,马尚德“走亲访友”忙活了十来天,倏忽之间,又是一路颠簸,在开学前赶到了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