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笼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碱土味的惊蛰

春分前三天,榆树屯的碱土地刚泛出点潮意。宋福来蹲在自家土坯房的门槛上,握着磨石蹭铁锹刃,铁锈混着碱土的涩味钻进鼻孔。日头刚冒红边,窗台上的冰溜子就滴答滴答化着水,在结霜的玻璃上划出歪歪扭扭的道子,像极了他爹临终前在炕席上画的那些模模糊糊的符号。

“他爹,粥熬好了。”媳妇王桂芳端着粗瓷碗过来,蓝布衫襟上沾着没拍干净的高粱面。碗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浮着几片蔫白菜帮子。她往边上挪了挪,避开丈夫磨铁锹的动作:“周先生昨儿晌午来家里,说‘灶王爷坐了歪板凳,得在门口第七步请马王爷镇宅’,你说这坑……”

话没说完,十岁的宋四儿从柴垛后头窜出来,棉袄口袋里的玻璃弹珠哗啦哗啦响。他跑得太急,结结实实撞在王桂芳腿上,粥碗晃了晃,热汤泼在裤脚,烫得孩子直吸气。“小兔崽子!”王桂芳骂着,抬手要打,却看见儿子兜里掉出个生锈的马嚼子——不知又从哪个坟圈子里捡的。

宋四儿蹲在地上捡弹珠,青的、红的滚了满地,混着那枚马嚼子。他忽然举起颗泛着水纹的绿弹珠:“爹,这颗像不像老井里的月亮?”话里带着笑,眼睛却盯着父亲手里的铁锹。宋福来没吭声,拇指摩挲着铁锹把上的老茧,那里有道三指长的疤,是十四岁帮爹赶车时被缰绳勒的。

屯东头传来周瞎子的自行车铃铛响,叮叮当当地混着狗吠。那铃铛是用罐头盖做的,敲起来破破烂烂的,在寂静的屯子里格外刺耳。宋福来摸了摸腰间的铜烟袋,烟袋锅还带着体温——这是他爹宋老三的遗物,三年前老人咽气时,冰凉的手指攥着他的手腕,反复说:“老槐树往西第七步,别让老四靠近……”后面的话被痰堵住,到底没说完。

李老汉扛着锄头从院外走过,烟袋锅子敲着木栅栏。他瘦脸膛上结着层黑痂,是去年冬天烧炕时溅的火星子。“老福来,”他咧嘴笑,牙花子上沾着旱烟末,“你家这是要挖龙脉啊?”眼神却往老槐树根部扫了扫——那儿曾埋过宋家半袋高粱,是 1982年闹饥荒时,宋老三偷偷分给他的。

宋福来把铁锹往地上一戳,刃口插进冻了一冬的碱土:“李叔说笑了,周先生给算的,说四儿今年冲撞了驿马星,得埋个马笼头辟邪。”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发紧。他记得 1978年那个冬天,爹也是在这棵老槐树下,用马笼头砸开冻土,挖坑埋了些什么。那时他才十九岁,雪地上的血点子被冻成暗褐色,像开败的梅花。

王桂芳收拾起地上的马嚼子,往灶间走时嘟囔:“周先生还说,得用新柳木编笼头,绳头系三枚乾隆通宝。”她掀开锅盖,热气扑在脸上,遮住了眼底的忧色。那三枚铜钱,是她攒了半年的鸡蛋,跟供销社的张主任好说歹说才换来的。“也不知管用不管用,”她又补了句,“去年四儿把柱子的头打破,你赔了二斗玉米,再这么下去……”

院子里,宋四儿正把弹珠往老槐树的树洞里塞。他忽然抬头,看见父亲盯着树根发愣,阳光穿过枝桠,在宋福来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那年爷爷坟前烧的纸人。“爹,”他喊了声,“树洞里有蚂蚁搬家!”宋福来没应声,手不自觉地摸向烟袋,摸到烟袋锅上刻的“福”字——那是爹亲手凿的,说能压惊。

周瞎子的自行车停在院外,车把上挂着个褪色的人造革包,露出半张张国荣的海报。他敲了敲栅栏,假眼在晨光里泛着白:“福来兄弟,吉时快到了,该动土了。”声音里带着股子黏糊劲,像掺了碱水的面糊。宋福来站起身,铁锹把在掌心碾出红印。他看见周瞎子袖口露出半截蓝布,跟他家棉袄的布料一模一样——那是去年腊月,王桂芳帮他补的。

“来了。”宋福来说,声音闷得像砸进冻土的木楔。他走向老槐树,鞋底碾过结着薄冰的碱土,数着脚印:第一步,第二步……第七步,铁锹尖停在树根扭曲的阴影里。这里的土比别处紧实,泛着暗褐色,像块结了痂的伤疤。他听见身后王桂芳的脚步声,听见宋四儿蹲在地上玩弹珠的响动,听见周瞎子跟李老汉低声嘀咕,却都像隔了层毛玻璃,模模糊糊的。

铁锹下去的瞬间,宋福来忽然想起爹临终前的眼睛。那双眼睛跟老槐树的树洞似的,深得能把人吸进去。那年埋完东西,爹用袖口擦他脸上的雪,说:“福来啊,有些事,就跟这冻土似的,埋下去就别再刨。”可如今,周瞎子的卦象,媳妇的念叨,儿子的顽劣,偏要把这层冻土刨开,露出下面的血痕与牙印。

“吱——”铁锹刃刮过硬物,火星子迸起来,落在宋福来手背上,烫得他打了个哆嗦。李老汉凑过来,烟袋锅子几乎戳到他鼻尖:“呦,挖到啥宝贝了?”宋福来没说话,蹲下身扒拉浮土,铁锈混着碎草往下掉,露出半截生了绿锈的马笼头,缰绳上缠着三缕头发,红绳结处凝着黑痂,像极了晒干的血迹。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看见周瞎子的假眼猛地缩了缩,听见王桂芳手里的柳木笼头“当啷”落地。而宋四儿不知何时凑到坑边,手指戳着笼头钩子,忽然咧嘴笑了,露出颗刚长出来的虎牙:“爹,这铁玩意儿上有字!”那笑容天真无邪,却让宋福来后背发凉——这笑容,跟他十九岁那年,爹从怀里掏出马笼头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冻土下的碱土味漫上来,混着铁锈的腥,像极了 1978年冬天的味道。宋福来忽然觉得嗓子发紧,仿佛有团冻硬的高粱米饭堵在喉管。他想起爹说的“别让老四靠近”,想起周瞎子反复念叨的“第七步”,想起李老汉欲言又止的眼神。原来有些事,真的像这碱土地里的根须,以为烂了,却在某个春暖的日子,带着血痂,重新钻出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