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证经验
从医四十年来,我从来没有脱离过临床一线,出诊时每天门诊量常达一百余人之多,为数以万计的患者解除了病痛。长期临床实践,使我在中医治疗外感热病及内、妇科疑难病症方面,积累一定的经验。对慢性肾病、类风湿性关节炎、冠心病、脑中风后遗症、肿瘤、慢性肝病、脾胃病、高血压、糖尿病并发症、前列腺炎、乳癖、乳痈等专病疗效较为突出。下面略做举例,以窥一斑。
1.中医一定要敢治和善治外感热病
一部中医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部中医先贤同外感热病做斗争的历史。中医治疗外感热病,理论独特,经验丰富,弥足珍贵,可惜随时代的发展,中医渐渐退出了这一阵地,这些宝贵的经验也慢慢随之丢失了。我父亲常告诫说:“不会看外感就不会看杂病,看不了外感病就不可能看好内伤杂病。”蒲辅周先生曾说过:“外感热病是中医学宝库中最为可贵的部分,中医辨证论治水平的提高,关键在外感热病的证治过程,脱离外感热病,只治内伤杂病,难以铸就高水平的中医。”我在临床上,常常应邀参与各种西医久治不愈的外感热病会诊,运用《伤寒论》和《温病学》等理论和方药,融通寒温,精细辨证,每每收到“一剂知,二剂已”的疗效,对中医在治疗外感热病方面的特色优势,体会较为深刻。另外,临床上常见内伤外感兼而有之的病证,我倡导外感内伤合治论,亦常收到满意的疗效。
2.肾病慎用“涩药”
涩药,是指性味酸涩,具有敛汗、固精、缩尿等作用的一类药物,如五倍子、桑螵蛸、金樱子、覆盆子、五味子、诃子、山萸肉等。在临床上一般用于久病体虚、肾精不固等病证,与补益药物配伍,以敛其耗散、防其滑脱。现代临床上常用于慢性肾炎的治疗。
在多年的临床实践中,我的体会是:蛋白尿是西医学对慢性肾炎的一个重要的检验指标,在治疗过程中为什么要“慎用涩药”呢?这是由于蛋白尿是清浊相混的一种病机反映,水中有精,尿中有蛋白,清中有浊,所以通过尿液排出来的蛋白,它已经不再是人体精微,而成为一种肾浊之邪。临床辨证时,可以根据蛋白尿指标的高低,划分为湿、浊、毒三个不同的病机层次,分别施治。但无论是湿、浊或毒哪个层次,都需要及时通降利排。因此,只有通过培补脾肾,利水渗湿,才可以分离清浊,而达到浊阴外泄,肾精被藏。若使用收涩药物,就会留住水湿之邪,清浊相混所致的病机状态不能得到改变。这样,不仅蛋白尿难以消除,甚至还会使其指标升高,加重水肿的程度。这一认识是我在临床中长期反复观察体会得来的。早年曾治疗一慢性肾炎患者,方剂中加入收涩类药物,很快即加重水肿。有时补益类方药稍嫌滋腻,气机涩滞,也会出现病情反复,甚至个别患者轻用五味子也不能耐受。由此,我提出治疗慢性肾炎蛋白尿“慎用涩药”的观点,而且作为用药原则贯穿于慢性肾病治疗的全过程。
3.老年慢性肾病治疗要点
对于老年人的慢性肾病,治疗把握四个字:一是要“全”。老年人的肾病,不仅肾脏虚衰,其他脏器也大都虚损,治疗上一定要整体兼顾,不能只着眼于肾。二是要“淡”。选用药物要从清淡平和入手,处处要有“中和”之意。三是要“轻”。就是说处方用药剂量要轻,不能或不宜重剂,既要顾及脏腑俱虚的体质,也要借力用药,依人却疾,体现“四两拨千斤”之意。四是要“缓”。治病要量力而为,宜“缓”而不宜“急”,缓则渐复,急则增疾,切记“欲速则不达”的要义。
4.中风病宜“内外风合论”,重视“风药”的使用
现在中医临床治疗中风病后遗症,大多善于使用活血化瘀的治法。我在临床上发现,有时一味运用活血化瘀法,即使加大药物剂量,效果并不明显,古人治疗中风病使用“风药”的经验渐渐被人们淡忘。在中风病的治疗史上,唐宋以前多从外风立论,唐宋以后多从内风立论。我在对中风病的理论进行了全面梳理后,倡导“内外风合论”,在治疗中风病及其后遗症时,将“风药”融入活血化瘀、益气温阳诸法之中,大大提高了临床疗效。风药大都性味辛温,辛能行能散,温能化能通,加入方中,常可使活血化瘀的力量成倍增强。另外,中风病的发生,多与肝气疏泄失常有关,风药亦可有利于肝气的疏泄,使逆乱之气血得以复常。临床上我常将风引汤、小续命汤、侯氏黑散、大羌活汤等广泛用于治疗中风病及其后遗症,使这些“冷僻”的经方重新被人们所认识。
5.顽痹从“寒凝”论治
类风湿关节炎属于中医“历节风”范畴,被视为“不治之症”。我从“寒凝”的病机入手,运用经方辨治此病,风寒表实常用乌头汤,风寒表虚多用乌头桂枝汤,表证不明显多用桂枝芍药知母汤,湿邪重则合麻杏薏甘汤,虚象明显则用防己黄芪汤、济生肾气丸、独活济生汤等,亦常将《金匮要略》治疗风湿的“附子三方”等穿插其中,均从散寒除湿、解散寒凝为治,收到明显的临床效果。对于长期使用激素有化热趋势所导致的瘀热痹,可变通加入石膏、知母、黄芩、青风藤、海风藤、络石藤、忍冬藤等,予以灵活施治。在治疗此类病时,对乌头、附子的运用,用量常达30g以上,有时川乌、草乌并用,常能扭转病机,疗效显著。但临床使用乌头、附子时,必须注意饮片品种及质量,讲究煎煮方法。
6.补血心法重在温阳
在治疗再生障碍性贫血、缺铁性贫血等血虚病证时,我的体会是:从中医上讲,不管各种原因引起的贫血或血虚,现在思路都是认为,脾胃为气血生化之源,补脾就能生血,补气亦可生血,吃得少,血的原料也不足,这种贫血可以用补气补脾胃的治法;再者,精血互化,精能转化成血,血能转化成精,有时补精也能生血,不能光看到脾,有时补肾也能生血。临床上用羊骨髓、牛脊髓等,就是这个意思,这种贫血则从补肾益精上进行辨证治疗。值得注意的是,我们还应该看到血液生化过程中阳气的气化作用,阳虚则气化不能正常进行。《内经》说:“中焦受气,取汁变化是谓血。”唐容川在注解《内经》时,在这句话里边填了四个字:“上奉心火。”强调血液生化过程中心肾阳气的作用,温阳即能化血。所以,我在临床上补益气血的药中,常加入桂枝或肉桂一味,就是源于这一认识。总之,补气能生血,培补脾胃能生血,补肾益精能生血,但只有温补心阳,才能化血。
7.妇科癥瘕,宜用温散
临床上常见妇科手术后,出现无菌性炎症,形成腹部包块,属于妇科癥瘕范畴。主症疼痛发热,少腹拘急,里急后重,痛苦不堪。一般西医多用抗生素输液治疗,有的中医用清热解毒、活血化瘀治疗,病程缠绵,难以奏效。我在临床上体会到,这种腹部包块,用抗生素或寒凉中药会使包块包裹更严,形成癥瘕积聚,难以治愈。经多年临床验证,此证必须用温散之法,从汗而解,方可收效快捷。临床上常用薏苡附子败酱散合桂枝茯苓丸改汤,关键是要注意加入麻黄一味,使患者药后常遍身浸浸汗出,症状很快缓解,腹部包块逐步消失,达到临床彻底治愈。
8.复发性口疮,多从中焦湿热或相火上扰论治
复发性口疮虽不属重症,但疼痛剧烈,反复发作,难以根治。我临床治疗复发性口疮,在辨证施治的基础上,抓住中焦湿热蕴结和相火上扰的关键病机,中焦湿热常用甘草泻心汤治疗;阴虚内热,相火内炽,上扰为患,则于养阴清热方中,合入封髓丹。常能立起沉疴,很快治愈。
9.久病多瘀,久病入络,怪病多痰
临床上病程较久的一些疑难杂症,我在辨证的前提下,立足病机,多从久病多瘀、久病入络、怪病多痰的角度予以施治,常用王清任的五个“逐瘀汤”及温胆汤加味治疗,并加入一些善于通络散瘀的“风药”,如桂枝、麻黄、细辛、防风、天麻、丝瓜络、全蝎、地龙、秦艽、豨莶草等,常可收到满意的疗效。
10.妇科杂症依月经周期,立足调肝
在治疗妇科杂症上,我常根据妇女月经周期的气血变化及生理特点,立足调理肝气,一般经前冲任虚寒多用当归四逆合吴茱萸生姜汤,气滞血瘀多用四逆散和桃红四物汤、桂枝茯苓丸、少腹逐瘀汤,上热下寒多用温经汤;经后气血虚弱,常用八珍汤、归脾汤、十全大补汤;经间期则多用加味逍遥丸改汤。在此规律的基础上,再结合具体辨证,常中有变,灵活施治。对青春期少女气血旺盛或更年期妇女气血虚衰,则要忌用或慎用活血化瘀药物。调理肝气、肝风、肝火、肝热、肝郁等,则多依王旭高治肝三十法。
我深深体会到,鹰的“重生”过程对一个久历临床的中医来说,是颇有启迪意义的。鹰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鸟类,大约可以活到70岁。当它活到40岁的时候,不惜忍痛磨掉老喙,拔净羽毛,去除老爪,获得重生,轻捷矫健,重返蓝天,自由翱翔,赢得了新生。
我从1974年参加工作至今,在中医临床上已经走过了四十余年的历程,这正是一只鹰需要重生的关键年轮。其中当然有经验值得总结,但更要看到与中医先贤前辈相比,自己在临床和学术上存在的许多不足、教训,需要认真反思、汲取和改正。无论是经验还是教训,都需要像鹰那样,进行一番毫不留情地自我否定、自我扬弃的过程。这个过程可能是很痛苦的,但却是延长和提升学术生命所必需的。
一个临床医生,只有像鹰那样,敢于跳出过去经验的泥潭,敢于打破自己固有的思维方式,敢于从新的角度审视以往的经验,挣脱枷锁,打破桎梏,跨越障碍,才有可能提升自己,面对纷繁复杂的疑难病症,辨证才会更加机敏准确,施治才能更加精细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