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从挪威的小木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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摹状词理论

《数学原理》堪称数学史上的里程碑,不过罗素在哲学体系的建造上很难说有多少成功。他在晚年总结自己一生成果的时候说,他对哲学的贡献,除了尚不完善的“类型论”,就是“摹状词理论”。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对此有过肯定的评价,后来的分析哲学家们也奉之为“分析的典范”。现在就介绍一下“摹状词理论”。

“全部哲学都是一种 ‘语言批判’。罗素的功绩在于指明了一个命题表面的逻辑形式不一定就是它真正的逻辑形式。”《逻辑哲学论》中的这句话说的就是罗素的“摹状词理论”。

当时有些哲学家认为,任何可以作为命题主语的名词所指称的对象都一定存在。比如“金山”“独角兽”,这些名词虽然在现实世界上找不到对应物,但“金山”毕竟总是以某种方式存在着的,否则说“金山如何如何”这样的命题就根本没有意义。但是罗素认为,逻辑学必须和自然科学一样符合现实世界。倘若动物学认为“独角兽”不存在,那么逻辑学也没有权力规定它是存在的。但是,“独角兽”既然不存在,那么以“独角兽”为主语的命题的意义何在呢?“摹状词理论”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

罗素说,像“独角兽”“金山”“法国国王”这类词其实不是对象的名称,而是“摹状词”。对于以“摹状词”为主语的命题作进一步分析,得出的结果是以一定关系勾连在一起的命题组合,该组合与分析前的命题具有相同的意义,而作为主语的“摹状词”则在分析过程中被消解掉了。于是,我们不必假定“摹状词”的对象存在,也能说出原命题的意义。

比如像“法国国王是秃头”这样一个命题,即使当今法国没有国王,这个命题仍有意义。因为对它进行分析,可以将它转化成这样的形式:存在这样一个对象X, X是法国国王,并且X是秃头。如此,“法国国王”就从主语的位置换到了谓语的位置,它说的就不是某种必须存在的对象而是某种“性质”,于是上面那个难题就解决了。对于“金山不存在”这样一个命题也很容易处理:它的意义就是,不存在这样的对象X,它是金的并且它是一座山。在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得更清楚,“金山”这个貌似指称某个对象的主语是如何被化解为“金”和“山”这样的性质的。

“摹状词理论”让我们看到,一个语句的表面形象和它要表达的意义可以是不一致的,对前者进行分析才能达到后者——这实际上成了分析哲学的一个根本原则。这个洞见固然是对的,但罗素他们也许没有看到,语言其实比他们所认为的还要深邃复杂得多。“摹状词理论”的分析作为某种技术性工具固然能起作用,但它所分析出的“意义”显然和日常生活中词语、句子起作用的方式有距离。比如说,对于“王子如何如何”这样的命题,分析哲学家会说,它的意义就是世界上有某个对象是“国王”,而且还有个对象是他的儿子,等等等等。但是当我们在童话书中看到“王子”这个词时,脑海中会浮现出的大概是一个忧郁而孩子气的形象,会和玫瑰花闹别扭,会对着夕阳落泪,会怀着永不枯竭的好奇心到处乱跑——至于有没有一个“国王”是他老爸,根本不重要。对于思春少女来说,“王子”这个词多半指的是某个高大英俊的形象,迟早会骑着白马或者开着宝马来娶她……这些东西虽然朦胧无定,但它们才是词语在现实生活中起作用的方式;用后期维特根斯坦的眼光来看,这里才是词语的“意义”所在,而以“摹状词理论”为典范的分析手段对此是根本无能为力的。

使精神清晰简洁的努力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

正如维特根斯坦后来所说的:“没有比不欺骗自己更困难的事情。”对于哲学家来说也许尤其是这样:他们之所以总是想从某些确定无疑的基础出发,用清晰透明的逻辑规定出整个世界,那并不是因为他们看到世界实际上如此,而是因为他们希望世界如此;只有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他们才会觉得安心,所以他们竭尽全力想在头脑中把世界描绘成那个样子。少年罗素在几何学中找到了精神的慰藉,但他不满足,他希望整个世界都能像几何学的对象那样得到明确清晰的规定——这样评论一位大哲学家显得过于简单化,但这一简单的道理也许正是哲学家们的“心结”所在。尽管罗素一生不断地修正着自己的哲学体系,但最终得到的明确成果只是上面所说的几条干巴巴的原则。这种失败是因为他才华、能力不够,还是哲学的这种追求注定只能是无望的,抑或它根本就是自我欺骗?而人若要获得心灵的安定,是否不得不在某一点上满足于自欺,否则就得接受漂泊一世的命运?

从这里我们又看到了哲学和“爱”的相通之处:在爱情中要做到不自我欺骗,那又是谈何容易?我们爱的究竟是对象本人,还是从自己心目中投射到对象身上的理想?抑或是心灵中有某个重要的东西早已失落在远古的寒武纪,而人们却在爱人身上苦苦追寻这逝去的自己?再说,既然世界向来就已经是我置身其中的世界,爱人向来就是我眼中的爱人,那么,自欺和真实之间真的有可以判然划清的区别吗?如果有,标准在哪里?

无论如何,罗素没有满足于任何一个完成了的体系,他在晚年对自己的失败是有清楚的意识的——仅凭这点就足以表明一位大哲学家的真诚,他不愧是青年维特根斯坦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