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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在这件变故发生前一小时死去,我就可以说活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因为从这一刻起,人生已经失去它的严肃意义,一切都不过是儿戏。”[8]星期一,时间大约五点钟,这是我在二寝室的第四个早晨。我一面坐起身,一面提心吊胆打量四周,嘀咕是何人为何大叫死亡?一大清早就呐喊的人正站在外面院子里,众人接二连三地被惊醒,阿拉普·索伊,邻床上的二年级生要我别担心——那人是摩西·盖思瑞,舍监,他正在以这种方式迎接新的一天。或者说,他就是以这种方式通知利文斯通舍四间寝室的级长们叫大家起床。
“要是我死去……”摩西又开始大喊大叫;一个男孩故意无所指地大骂一声:傻瓜!那是斯坦利·恩加吉,索伊说,他不喜欢醒也不喜欢被叫醒。他用毯子从头到脚把自己罩起来,打手电看书到深夜,“傻瓜”这个词老挂在他嘴上。
等摩西如同《圣经》里的公鸡一样,打算第三次大叫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跳下床,冲到外面的厕所里,然后再回来脱掉睡衣,换上工作服。这是发给我们星期六穿的。有人抱怨说这衣服就像囚服,但我不介意。大扫除时间到啦,摩西大叫着加了一句,清洁仅次于圣洁。这一句顿时放松了早晨的紧张,只有一个同学还在模仿摩西:我若有一把匕首,他嘟嘟囔囔,我就要……
那是斯蒂芬·穆瑞思,索伊说道。这人自大好斗,时刻想找碴打架,虽说最后并不会真动手,不过那两只牛眼睛一瞪,“你惹我试试”的架势够唬人的。
寝室里顿时一片喧闹忙乱。舍长贝修尔·A.吉普拉盖,无须莎士比亚的戏剧夸张,不动声色却效率甚高,指派众人,分头完成早晨该干的活,老生和新生搭配,有的打扫房间,有的带镰刀去割草,有的打扫院子,有的打扫户外厕所和洗澡间。
高年级同学讲起了关于厕所的老笑话。很早以前,这些马桶刚刚装上,有的同学只当是另一种蹲坑,不坐下来却照样蹲上去,结果常常拉到马桶外面,臭烘烘一摊,却谁也不肯认账,也不愿主动打扫干净。体罚的威胁也无济于事,学生们个个顽石一样死不开口。谁都不想被叫做扫粪的。最后,还是几位白人老师应对有方,拿起笤帚和其他工具把厕所给收拾干净了。学生防线土崩瓦解,从此以后打扫厕所天经地义,成为同学们早晨大扫除必须干的活计。
大扫除完毕,大家回到房间,站到床边,舍监大卫·马丁由摩西·盖思瑞陪同,检查宿舍卫生。这是利文斯通舍四间寝室内部的一场卫生竞赛,为各宿舍寝室之间的定期卫生比赛做准备。
随后,我们大家冲进洗澡间开始淋浴。我迟疑不决地当众脱掉衣裳。在我们村里,行过割礼和未行过割礼的人是绝不会一起淋浴的。但在这里,却是大家共同淋浴,级长们也一样。学校显然早已打破了这条界限,因为谁都不介意他人精赤条条。有些人已经开始打肥皂,还哼着小调,或互相调侃。别傻瞪眼啦,快冲澡吧,有人冲我大叫道。
淋浴过后准备早晨检阅,这个过程总是富于魔力。真的,在学校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都给我带来新鲜与奇妙,而且未来会更加奇妙。我穿上卡其布校服,打好蓝领带,上面还有校名缩写AHS,随即汇入同样的卡其布校服人流。大家列队进入操场。原来这里就是前一天我们进校的地方呀,但那份新鲜感不减分毫。尽管这里只是一片空地,但我很快就明白操场才是学校最重要的地方,是每天尽情挥洒力量的地方。
我们按照各自所在宿舍的秩序列队,各舍的人再按身高站队,最高的排末尾。全体面对一根高高的旗杆,旁边松松地垂着一条绳子。高年级级长们站在各自宿舍队列的前面,舍监们再往前几步,面对我们。其余的老师三两成堆,袖手旁观。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白人老师,目光自然落到四位黑人老师身上,目标太鲜明了。
摩西·盖思瑞突然一声大喊:立正!利文斯通舍的学生们应声站好。常务校长詹姆斯·史密斯和校队队长马纳斯·基戈德开始检阅,后面紧跟着舍监和级长。史密斯在队列前走过,在每个学生面前停步,检查大家的制服、赤脚(鞋子星期六和星期天才许可穿的)、头发,发现一项不够整洁就扣掉几分。我以为自己头发梳得很服帖,但史密斯挑出了毛病,扣掉利文斯通舍几分。上小学时倒霉的头发就经常给我添乱,也不知怎么养成的坏习惯,一有心事就揪头发或者挠头皮。结果不论怎么梳理,过不了一小时就头发凌乱。这个头可开得不好,我暗暗地骂自己。
正寻思着接下来会做什么,忽然听见小鼓、小号、军号齐鸣。乐队转几圈之后,停在我们面前草台上的旗杆旁边。此刻,全体人员,包括教员,统统立正。鼓声轻奏,鼓队队长踏着鼓点走向旗杆,把手中叠好的旗帜系上旗绳。一名乐手向前一步,吹响军号,鼓队队长拉动旗绳,英国国旗冉冉升起。当旗帜升上顶端,在风中高高飘扬时,全体师生庄严地高唱:
上帝保佑女王,
祝她万寿无疆,
神佑女王。
常胜利,沐荣光;
孚民望,心欢畅;
治国家,王运长;
神佑女王!
歌词和旋律我都是头一回接触,但我只管含混不清地跟着唱下去,压根儿没留意这么做的辛辣讽刺——因为我唱这首神圣的赞美歌时,我的亲哥哥古德·华莱士却正在大山里与茅茅[9]游击队战士们并肩作战,争取早日结束英国女王对肯尼亚的统治。[10]
检阅结束,我们排队进入小教堂。这是一座山墙尖耸的小建筑,坐落在足球场一头稍低些的树林里。我们纷纷坐到教堂的长椅上,这里摆着《圣经》《赞美歌》《救赎歌》之类书籍。史密斯校长,这位身体清洁大总管,摇身变为灵魂清洁大总管,开始认真宣讲《圣经》与《圣歌》中的段落。有首赞美诗抓住了我的心,它语调热切,但愿望真切:救世主,求你洗涤我,我就比雪更白。[11]
出了教堂,我们就冲进饭堂。早餐有粥、未涂黄油的面包片、可可,这些食品要求我们从自家带来。身体与灵魂都喂饱了,现在该准备接受把我们从四面八方吸引来的东西——心灵的养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