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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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符朗斯基到彼得堡火车站接母亲,在大梯子的台阶上头一个碰见的人是奥勃朗斯基,他在接同一班火车到的妹妹。

“啊!伯爵大人!”奥勃朗斯基叫道,“你来接谁?”

“我来接妈妈,”符朗斯基和所有遇见奥勃朗斯基的人一样微笑着回答,握了握他的手。接着,两人一起上了阶梯。“她今天该从彼得堡来。”

“我可是等你到两点钟。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后,你到哪里去了?”

“回家了,”符朗斯基回答,“昨天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老实说,我真愉快,哪儿都不想去了。”

“我根据足迹能识别烈马,凭对方的眼睛知道小伙子堕入情网。”奥勃朗斯基正像以前对列文一样朗诵起来。

符朗斯基微微笑着,一副并不否认的样子,但他立刻变换了话题。

“你来接谁?”他问。

“我嘛,我来接一位漂亮的女人。”奥勃朗斯基说。

“原来如此!”

“Honi soit qui mal y pense(22)!安娜妹妹。”

“啊,是卡列宁夫人?”符朗斯基说。

“你大概认得她?”

“好像认得。也许不……对了,不记得。”符朗斯基漫不经心地回答。提到卡列宁这个名字时,他依稀记得某种古板而枯燥乏味的东西。

“但是我那位有名的妹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你想必知道。全社会都知道他。”

“也就知道声望和样貌。我听说他是个聪明、有学问、信点儿教的人……可是你知道,这……Not in my line(23)。”符朗斯基说。

“对,他是个很出色的人;稍许有点儿保守,但是个非常好的人,”奥勃朗斯基指出,“一个非常好的人。”

“啊,那太好了,”符朗斯基微笑着说。“啊,你在这里,”他转过身子,对正站在门边上的母亲的高个子老仆人说,“进来吧。”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符朗斯基和奥勃朗斯基走得很近,除了奥勃朗斯基给大家都有的同样的好感外,在符朗斯基头脑里,他是和吉蒂联系在一起的。

“怎么,我们星期天为那位著名的女演员举行一次晚宴?”

“一定的。我来发邀请。啊,你昨天和我的朋友列文认识了吗?”奥勃朗斯基问。

“当然。但他不知怎么早早就走了。”

“他是个很好很可爱的人,”奥勃朗斯基接着说,“不是吗?”

“我不知道,”符朗斯基回答,“为什么所有这些莫斯科人——当然我正在聊天的这位除外,”他开玩笑地插了一句,“都有点儿偏激。他们都有点儿气势汹汹,发火,好像要让人家感觉到点儿什么……”

“是这样,对的,是……”奥勃朗斯基开心地笑道。

“车快到了吗?”符朗斯基转过去问车站的一位职工。

“信号已经发出了。”职工回答。

站上的准备活动,搬运工人的奔跑,巡警和服务人员的挤撞以及接客者们的涌现,表明火车越来越靠近了。透过寒冷的水蒸气露出穿着短皮袄和软高筒靴的工人,他们正从弯弯曲曲的铁轨上走过去。远处铁轨上传来蒸汽机车的吼叫声和一个沉重物体在移动的声音。

“不,”奥勃朗斯基说,他很想把列文对吉蒂的意思告诉符朗斯基,“不,你对我这位列文的评价不准确。他是个很神经质的人,并且常常令人不快,是的,不过他因此有时倒很可爱。这是个非常忠厚真诚的创造物,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但昨天有特殊原因,”奥勃朗斯基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继续说,完全忘了他昨天对自己朋友那种真诚的同情,而现在他也经受着同样的感情,只不过是对符朗斯基罢了,“是啊,有一个原因会使他变得不是特别幸福就是特别不幸。”

符朗斯基停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也就是说——怎么?是不是他昨天向你的belle soeur(24)求婚了……”

“可能吧,”奥勃朗斯基说,“我昨天好像有点儿感觉到是这样。对,要是他早早走了,而且心情不好,那就是这样……他老早就爱上了,我为他感到很遗憾。”

“原来是这样!……我在想,她其实能指望找到一个更好的配偶,”符朗斯基说,同时挺直胸膛,又来回踱起步来,“不过,我不了解他,”他补充说,“对,是让人感到沉重!多少人正因为这就宁愿去与烟花女子们交往。在那里,不成功只证明你钱不够,而这里——是表明你人格的分量。不过,瞧,火车到了。”

确实,远处已经响起火车的汽笛声。几分钟后,站台震动起来了,车头喷出的蒸汽因严寒而往下低低地散开,中轮杠杆缓慢而平稳地一伸一屈移动着。满身白霜的司机弯着腰把机车开过来。接着是煤水车,再后面是行李车,车里一条狗正汪汪乱叫。火车滑行得越来越慢,站台的震动则越来越厉害了;最后,客车进站了,车厢震动了一下,停了下来。

一个模样能干的列车员不等列车停稳就边吹哨子边跳下来,急不可耐的乘客们也跟在后边一个接一个地跳下车:其中有挺直身子、严厉环视四面八方的近卫军军官,拎着手提包愉快微笑着的性急小商人,还有肩扛麻袋的农民。

符朗斯基与奥勃朗斯基并排站着,扫视了一遍所有车厢和下车的乘客,把母亲完全忘了。刚才他得知的吉蒂的情况,使他兴奋。他的胸膛不由自主地挺起来,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他感到自己是个胜利者。

“符朗斯基伯爵夫人在这个单间里。”模样能干的列车员来到符朗斯基跟前说。

列车员的话惊醒了他,使他想起母亲以及即将与她见面这件事。他在心里并不尊敬母亲——尽管是无意的——他也不爱她。虽然按自己生活的那个圈子及所受的教育,他除了最大限度地顺从和尊重之外,无法想象对母亲还能有另一种态度,但他越是表面上顺从和尊重母亲,心里就越不尊敬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