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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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朗斯基已经几次——虽然没有这次那么坚决——试图和她商讨自己的处境,但他的每次尝试都被她以同样泛泛的轻率判断顶了回来。这其中,好像有某种她不能或不愿对自己说清楚的东西,好像只要他一开始说这事儿,她,一个真正的安娜,就退居到自身的某处,而另一个奇怪的陌生女人便出现了,一个他不爱的、害怕的以及和他作对的女人。但是今天,他下定决心把全部都说出来。

“他是否知道,”符朗斯基以自己平素坚定而平静的口气说,“他是否知道,这与我们无关。我们不能……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尤其是现在。”

“依着您,怎么办?”她以那种依旧稍稍有点儿讪笑的口气问。她原来那么担心他不会轻易地接受她怀孕这件事,现在却担心他得为此采取办法。

“把全部真相告诉他,并离开他。”

“很好,就算这样做了,”她说,“您知道这样会有什么结果?我把一切说在前头,”在这一分钟以前,她那双温柔的眼睛里随即闪露出一道狠毒的光芒,“啊,您爱着另一个人,而且和他发生了‘罪恶的’关系(她想象丈夫的模样,也像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那样着重说出‘罪恶的’这个词儿)。我警告您宗教、公民和家庭各个方面的后果。您不听我的话。现在,我不能让我的名声受到玷污……还有儿子!”她本想这样说,可是她不能拿儿子当儿戏,“‘玷污自己的名声’,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她补充说,“总之,他会冠冕堂皇地说,而且清楚地告诉我,不能放我走,他会采取一切手段防止出丑。而且一定会平静、精心地按自己说的去做。这就是即将出现的情况。他不是个人,是一台机器,而且一生气,还是台凶恶的机器。”她补充说着,同时回想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和他的形象,他说话的派头以及他的性格的全部细节,并且把凡是能在他身上找到的缺点全都归罪于他,却不因为自己对他犯了这种可怕的过错给予他任何宽恕。

“可是,安娜,”符朗斯基用劝解、柔和的声音竭力使她安静下来,“还是必须告诉他,然后看他怎么做再想办法。”

“那怎么,私奔?”

“私奔又怎么样?我看不出再这样继续下去的可能性。倒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看到您在受罪。”

“私奔,并让我当您的情妇,对吧?”她愤愤地说。

“安娜!”他抱怨而温柔地说。

“对,”她继续说,“做您的情妇,并毁了一切……”

她又想说:我的儿子,但这个词儿她没有说出来。

符朗斯基弄不明白,像她这么个性坚强、真诚的女人,怎么能忍受这种自欺欺人的局面而不愿从中摆脱出来;但他没有猜出这里的主要原因,就是她没法说出来的“儿子”这个词儿。一想到儿子及其将来对抛弃他父亲的母亲的态度时,她便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怖,甚至不去思索,而只像个普通的女人那样,尽量用虚假的想法和言辞安慰自己,就让一切照旧,尽快忘了儿子将会怎样对待她这个可怕的问题。

“我请你,我求求你,”她拉起他的一只手,突然用完全不同的真诚而温柔的口气说,“永远别再和我说这个!”

“可是,安娜……”

“永远。由我去吧。我知道自己处境的全部屈辱,全部恐惧;然而,这并不像您所想的那么容易解决。就由我去吧,你听我的好了。永远别再和我说这个。你答应我?……不,不,你答应啊!……”

“我全答应,但我没法平静,特别是听了你说的话以后。只要你不平静,我也就没法平静……”

“我!”她重复说,“对,我有时该受折磨;不过,只要你不再和我说起这个,它会过去的,你和我说这个的时候——只有它折磨我。”

“我不明白。”他说。

“我知道,”她打断了他,“对你真诚的本性来说,撒谎是多么困难,因此我为你惋惜。我常常想,你是怎么为了我毁了自己的生活。”

“我刚才也这么想,”他说,“你怎么能因为我而牺牲一切呢?如果你不幸的话我不能原谅自己。”

“我不幸?”她说着,凑到他身边,带着火热的爱恋的微笑望着他,“我——像一个饿汉,有人送来吃的。他也许觉得冷,衣服破了,他害臊,但他不是不幸。我不幸?不,这才是我的幸福……”

她听到了孩子回来的声音,便立刻向露台四周瞥了一眼,突然站起来。她的目光里燃烧起他所熟悉的火焰,她迅速地举起她那戴着戒指的漂亮的双手,抱住他的头,两眼久久地看着他,然后把脸凑上去,嘴微微张开,微笑着,很快地吻了吻他的嘴巴、眼睛,然后推开了他。她想走,但是他拉住了她。

“什么时候?”他兴奋地望着她悄悄问道。

“夜里一点钟。”她轻轻地回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迈着自己轻盈快捷的脚步去迎接儿子。

谢辽若在大花园里碰上下雨,于是他和保姆就在凉亭里等着。

“那就再见,”她对符朗斯基说,“现在我得立刻去看赛马。贝特西答应过带我一起走。”

符朗斯基看了一眼表,就匆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