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涝池岸边
第二天清早起来,一夜寒风吹冷了塬头,村头涝池结起了一层新的厚冰。
山里妇女不嫌水凉,白天在冰上凿了圆洞捶洗家里想要漂染的衣服,不多的半池水已经被洗成黑乎乎的颜色了。而那脏乎乎的池水,在夜间结冰的过程中又出奇地得到净化。老池水面上,那层好看的冰凌,像雪一样洁白无瑕。
谢民生在自己家里为生产队瞰着一头老母猪,每天早上,他都要去涝池里那个冰洞挑一担水回去给猪煮食。数九寒天,往日那凿开的洞口在清早都会新结上一层薄冰,需要他用扁担一点点地去敲碎。奇怪的是,今天一大早,那洞口旁边并没有放过水桶的印迹,上边的浮冰却碎了。
他只怕是夜里天气有点回暖,便用扁担试探了一下周围的冰层,感觉冻得还算结实,他这才慢慢地挪动着脚步移到水洞边上,蹲下身子从身边的水桶里摸起了水瓢。这时,却无意中发现离洞口不远处的冰层下边似乎有一团模糊的东西,隐约中,像谁家女人冲丢的一件衣服。这个爱财不要命的家伙便想捞个便宜,又慢慢地站直身子,小心翼翼地踩着冰面往前走。他发觉那件衣物距离洞口并没有多么远,完全可以用扁担从洞口中打捞出来。
于是,他返身又拿过扁担,伸进冰窟窿勾捞了一阵子。那团东西没被他勾近洞口,反被勾着翻了个儿。透过厚冰,他怎么看着那团东西像是一个人?他那眼神不好,疑惑地再次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这回看得清清楚楚——冰下浮着的确实是一个人!
……那人一只手扶着结实的浮冰,隐约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面对着天空,好像向上苍无言地诉说着自己的冤屈……
看到这一切,这个大男人立时两腿发软。他也不怕踩塌了冰层,连滚带爬地爬到池边。此刻,池坡坡上一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女人布鞋眏入他的眼帘……他立即就明白过来,村上有人投池了!
大伙正准备出门下地,听见民生跑进巷口大声喊人。那些出门早的立即操起手里的工具,飞也似的向涝池奔去。砸冰的砸冰,捞人的捞人,不一会儿,死人就被拖出水面。
这时候,人们才看清楚,跳水的是高书记的婆娘祝心香!
桃夭急急忙忙去高家南场报信。正在扫院子的水仙,看见她慌慌张张跑进门来却已经惊得不会说话了,一下子就觉得有一股不祥的气息被带进了自家的院子。桃夭几乎是带着哭腔叫了一声“水仙”,就再也不忍开口,只扯住她赶紧就往门外拽……两人跌跌撞撞跑出巷口,人们已经把心香放在一条耱地用的枣条耱上抬上了池坡控水……
水仙扑上去只叫了一声“妈——”,便昏死了过去。
直到晌午饭时,运喜被村上派人接了回来。水仙见了父亲又是一阵大哭。他还顾不上掉泪,只是不解地问:“掌柜的一向像个乐哈佛似的,她咋能做出这号没有前后的事情来?”
守在丧前的水仙给父亲抽抽搭搭地说出了原委:“……昨天开批斗会来的那几个人,先在家里乱翻,我妈前去跟他们讲理,他们就捆绑了她。他们要侮辱我,有个……人,被我妈认出来了,他,他居然……扇了我妈一巴掌!”
运喜几乎暴跳如雷地问女子:“他是谁?看我不宰了他!”
水仙咽咽嗝嗝地说:“还不是供销社陈叔……给咱家说来的那个……土匪!”
运喜释然了。可是,这就是一个女人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全部理由吗?!
长稔塬上,新女婿进了院门,丈母娘的鸡蛋罐罐就遭了殃。这一经提说起来便让人感到温馨扑面的话题,眼下却变成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悲怆传说……
面对着这个匪夷所思的场景,运喜啥也没有再说。他一边安排人抽下自家炕头放箱子的架板,招呼匠人给婆娘赶做棺材;一边对挺在炕头相濡以沫的妻子说话,好像心香这阵还能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一样。他只哽咽着说了半句话:“仙娃妈,眼下,我只能给你住这副薄棺了,……等以后我死了,让娃娃再好好地翻埋咱们一次吧……”
只见他哭声未出,人却一头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然而,还没有等高运喜把妻子亲自送进土里,公社派来的那几个人就推搡着把他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