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井殇
清晨,早起溜索绞水的舍娃发觉老井坊的井索被人一头拴在井轱辘上,一头已经放进了井口。他以为有人提前溜了索,傻傻地等了一阵。不一阵儿工夫,已经来了不少排队绞水的人,却没见有人担大水桶来招呼。几个人又等了一阵,还是没人来承头。于是,他让几个人在索头系了木桶放下去使劲绞开了。
只绞了几圈,几个人都觉得井里的东西似乎比往常一桶水重了许多。未几,井索一飘,那头拴着的东西突然脱掉了!接着,井口便传出“嗵”的一声。井坊的人就开始有点狐疑,井索那头拴着的东西肯定比水桶要大得多,究竟会是啥东西呢?
老井坊的井口是锁过石口的。上水口和下索口是一大一小两个相连的宝葫芦状窟窿,中间只有一拶宽点的交索道。即使相对大点的上水口,也仅仅勉强可以放进一只梢桶。下索口就小得多了,几乎只有一张煎饼那么大小。这个形状,完全是为井上人的安全着想。大冬天里,生硬的牛皮井索在井轱辘上容易打滑,摘索人非得使出狠劲扯住井索往下用力,万一上水这头的井索打滑或闪断,也不至于把摘索的人闪进井中。平时,人们担心家禽活物掉进井口,绞完水之后上水口都是用老树根旋割的木头疙瘩塞着的,一般小孩也不容易搬动。就是这样,井里仍然时常会掉进些小猪小狗而需要人下井打捞。于是,长稔塬便一直有人从事着“淘井”捞东西这个职业。
这阵子,几个人也不再去猜想,千辛万苦地把井索绞上来,却发现索头上打了个死结,狗屁东西都没拴!大伙虽多有疑虑,却也没有往坏处去想,依然拴了梢桶绞起水来。
到了中午饭时,死鬼君怀的老婆忧心忡忡地跑到有福家,着急地给他村干部报告说她家那疯儿子已经有两天找不见人影了。老婆子这头刚出门,坐在有福家说闲话的栓牢突然不肯定地提醒他说,早上从老井坊担回去那水里似乎有些斑斑点点的血丝……
这阵子,人们还都在排队绞水。听到栓牢传来武印“失踪”这个信息,谁也没有说出口,却心照不宣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会下井捞东西的谢增田,没让人去叫已经闻风而至。他爬在井口用两面镜子往下打着光,最后只说了半句话:“恐怕是的……”
舍娃一听增田这句隐讳的话语,觉得这次掉下井的东西肯定是个大物件。不过,不管是啥东西,总得捞上来再说。于是,他就安排几个年轻人去抬其他井上的索绳。
吃水井里掉下去了脏东西,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不一会儿,前后两巷在家的大小伙全来了。增田这阵子已经结好骑马扣儿系好腰绳,让人先把身旁那根悠索往井口里放。
捞东西时井上至少需要三根井索。一根放捞东西的人,一根绑掉下井的东西,另一根悬在井中做“悠索”,为淘井人加一根保险绳。一个人要比一木桶水重得多,来不得半点马虎。即使是经常使用过的好井索,都要一个节头一个节头让老年人再检查一遍。
结果,三盘索只有两盘还凑合。急着要下井的增田安顿说:“有两盘就放两盘。如果井下有东西,我把东西拴在悠索上,先吊我上来,再绞下边的东西……”
舍娃马上给坐在井口上的增田交代说:“井里至少有七八个梢桶掉下去了,下一次人不容易,你在下边多耽搁一会儿,最好把那些桶都挂上来……”
增田没好气地戗了他一句:“这阵子,你说的是个槌子话,先捞人!”
一看平日说话温和的增田这么讲话,舍娃立即就感到,井下可能是个人!
这时候,佑普爷点了三炷火香插在井坊神龛前那个碗里,算是敬了井神。又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让增田喝了一口,这才对大家说:“不管井下有啥没有,这回增田下去捞,四六两队每户送一个鸡蛋算是挂了红;这瓶酒嘛,算我的。增田,你看这样安排咋向?”
增田二话没说,把两只脚伸进井口,招呼了一声:“放吧……”
人,一点一点被放下去了。
井上的人这阵谁也不能多说一句话。直到辕里的人觉得放下井的增田已经安全地到了井底,井上的人才互相用眼神交换着一起停止放索,静心地等待井中那根悠索被下边的人摇动。
过了约莫有几分钟,增田在下边喊了一声,佑普爷马上叫人用镜子往下打光。又过去一两分钟,一直静止不动的悠索终于被下边的增田摇动了。井上的人立即紧张起来,舍娃指挥着几个人慢慢地掰动了井辕轱辘。
负重的井轱辘不能猛提重压,一直要慢悠悠地匀速掰动,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因用力过猛而闪断了井索。绞水时,是一只桶上一只桶下,两只水桶过半时只留辕里一个人就行了。捞人却是要几个人一直匀速出力,直到将人慢慢绞出井口。
突然,在绞起井下活人那根索约莫刚有几丈高时,掌辕的舍娃觉得井索“嘣嘣”作响,没等他说出一声“不好”,井索便轻飘飘地一闪,人们不愿见到的事情终于出现了:索断了!
接着,只听井筒子传来“嗵”的一声,井上的人马上知道这下可闯下大祸了!先绞的是活人,也不知道离开水面有几丈?断索又是从哪一段断头的?如果靠近井上,成百斤重的断索下去会不会将浮出水面的大活人又一次砸进水里去?
舍娃急了,立即爬到井口朝下大喊:“增田,增田——”大半天,下边一点回音也没有!
佑普爷赶紧吩咐人去抬一队的新井索。
舍娃听见下边没回应,着急地说:“赶快把悠索绞上来放我下去,不知增田是不是呛水了?”
佑普爷立即就呵斥道:“慌啥哩!悠索上拴着东西,这阵子能动吗?”
这时,井口隐约听见从井下传来一阵回声,舍娃赶紧再次俯下身子对井下又喊:“增田,增田——你没事吧?”
大半天,井下传上来一阵嗡嗡声。由于井太深了,一点都听不清楚。一听有人声,井坊里的气氛立时松弛下来。
几个小伙抬着较远的一队的那盘新索几乎是一路跑了过来。
佑普爷精心地一节一节地检查了那些索头,又麻利地联结上了“骑马套”,立即安顿小伙子们放下井去。
不一会儿,从井口终于绞上来了浑身是水的谢增田。
可能他的腰被趸坏了,脸色黄蜡蜡的像个死人,两腿悬在井口里坐着,人是一步路都不能走了。他坐在那儿喘了几口气,面对一双双焦急的目光只喃喃地说了两个字:“武印……”说完,没要人搀扶,自主地爬着挪开了井口。
井上的人几乎一齐张大了嘴巴。村庄上少见的横事,居然真的让他们遭遇到了!这种惊愕只保持了短短的几秒钟,有人这才想到增田这个大活人刚才已经在死路上走了一遭,连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扶到火堆跟前,一边用热酒擦身,一边帮他揉腰。其余的人在舍娃的指派下,轮番换手又开始慢慢地开始绞悠索。
约莫一袋烟的工夫,死人终于大头朝下被绞上了井口。
……
死人已被井壁上的石茬磕破了头骨,脸上耷拉着一片撕扯了的皮肉,整个头颅也只剩下大半个不完整的空壳……由于井水浸泡,那难看的伤口里,已经白森森地翻卷出锋利的骨头茬子……
这是近百年来老井坊发生的第一宗成功了的投井事件。一个疯子,用他异于常人的思维,把自己的离世终于和这口神圣的老井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让子孙后世看见这口井,便能记起村庄上一个叫谢武印的人……
原来,批斗运喜那天,在大会开到关键时候,这个疯子突然闯进会场大呼小叫起来,公社那帮人不问东西,拿起枪托就狠狠地揍了小伙一顿。他那胆小怕事的老娘,回到家里气得卧病在床,两天都没有烧锅做饭。武印虽长时间都处于疯癫状态,最严重的那两天一旦过去,也有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事后,他也明白,他喊的那些口号内容,不但差点给自己惹下杀身之祸,闹得老娘也惶惶不可终日。眼下,老爹死了,媳妇走了,奶奶最钟爱的小孙孙也被带去了娘家。家里除过自己不时地闹出这点声响,平时几乎没有了一点人声。老娘一病不起,缸里的水也舀不出来半瓢……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世界也没有他留恋的必要了。于是,在荒野里游荡了一天两夜后,他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村庄里,趁着月光给自己脖子系好了井绳……
一个人用投井结束自己的生命,怎么说也不是一个体面的选择。可看到眼前的这一切,大伙都默默无语。按照常理分析,一个疯子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还是做了冷静的准备。他自以为系好绳索投井,并不需要麻烦大伙下井就能被人轻省绞上来。可他那未经内行指拨的绳结,在人体坠入井中和井壁反复相撞的时候,早已被那些锋利的石茬磕碎了头盖骨,当井上的人们托起他第一次起水时,绳索便从他那脖子上滑过被磕碎的头颅滑脱了……
增田小声告诉大家说,武印的裤子早被石茬挂得遮不住身子了,上井时这件裤子,还是他在井下脱了自己的一条单罩裤给他换穿上的……这番话,也应验了老辈人遗留下的传说。人死在水里,捞起时都会赤身裸体。因为,无论一个人来到阳世受过多么大的羞辱,水神都会在其死后替他拂净附着在身上的人生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