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怯懦的第一种代价
詹木林的仓皇出走,很快惊动了整个洽川县。省上造反总指挥部对向阳公社革委会不听统一号令、擅自抓捕人犯闹出打草惊蛇的举动大为光火,立即责令洽川县公安局文革领导小组,马上派出八人组成的专案组连夜进驻半阁城。
这是解放以来半阁城村上继谢星三盗挖祖坟之后发生的第二个重大案件。用“电话通知精神”的话说:井坊事件还未落实,又放跑了一个“美蒋特务”;阶级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我们有些基层干部的思想居然还在睡大觉!专案组这头一进村,谢栓柱被认定有私放“敌特”的嫌疑,立即被停职反省。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不可一日无臣。为了村上的革命和生产不受影响,谢有福这个民兵连长暂时被公社革委会指定为村上临时负责上下传话的“专案组联络员”,代行革委会主任之责。有福虽是个村干部,却从来没有独当一面地开展过工作。眼下,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吃派饭首先就把他难住了。
社员家户到了冬天的主要饭食,不外乎就是苞谷糁子煮红苕或者红薯面饸饹,碗里的菜大多是晒干的蔓菁叶子,讲究的人家亦不过是一碟生调萝卜丝儿。有些个别家户,平日根本无力蒸麦面馍馍,即就是轮到管工作组饭这号和待客一样需要敬事的事情,时常也会闹得一顿搅团、一顿糊汤地胡对付。加之,有些队今年夏季没有分一两菜油,各队的棉花籽还都在棉花站没有拉回来榨油,要保证上级领导吃饱吃好,肯定有一定的难度。几个生产队长一听这么多人要吃派饭,异口同声地反映他们管不起饭。有福一看没辙了,便决定在大队砌个灶,并抽调谢民生的媳妇窦桃夭专门掌厨,兼顾烧开水供这一拨儿人吃喝。每个生产队先行送交五十斤麦面、二十斤红白萝卜和一捆葱,按照一、二、三、四、五、六、七的顺序,各小队每天轮番供应大灶两担井水。
话说,人家公安人员也不是来混饭吃的。进村之后,很快就投入了破案工作。他们仔细勘察了现场,祠堂耳门外边的墙头果然一丝痕迹也没留下。谢栓牢这个擅离职守的基干民兵,被专案组拉去抽了一顿耳光,可他矢口否认是自己放跑“特务”,只咬定一句话——“这个狗特务绝对是一拍屁股跳过去的!”而且,每次的供词都一字不差。几个人始信老詹果然身手不凡。
挨了那顿耳光,栓牢当时只觉得两耳嗡嗡乱响,第二天,两只耳朵便流开了黄水。在专案组留驻村庄的二十多天时间里,他耳朵那黄水老也流不干,双颊一直肿得老高,嘴里活像含着两颗枣子。
经专案组分析后认定,一个农村出身的共青团员,平日里连县城都甚少去,显然不具备被特务利用的条件,几乎也找不到他私放嫌犯的理由。他们只好又拿井坊事件作为突破口,想借机牵扯出些有用的蛛丝马迹,再进一步挖出潜伏特务的组织体系以及通讯联络手段。
老詹和麦秀两口子常在人前显摆的那一部袖珍收音机被收缴到大队,被人拆开做了技术检查。虽然初步排除其具有发报功能,但收音机的短波可以随时收听敌台“明码”呼叫,这绝对毋需置疑。
经过对全村庄人人过筛,这两件事情都牵扯着一个关键人物——谢舍娃。
根据专案组进村调查了解后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个人平时和詹木林关系较密切。在此人入社时,他特意从四队将老詹一家老小的户头迁到了六队,安插在自己身边百般照顾。姓詹的为了收买人心、进而达到其长期潜伏的目的,用“特务经费”为第六生产队送了一台拖拉机。在物质诱惑面前,这个谢舍娃立即就丧失了阶级立场,不但感激涕零,居然连年上报此人为“模范社员”。詹木林仓皇出逃之后的当天夜里大队组织寻找时,谢舍娃也不在现场,显然有很大的接应嫌疑。于是,专案组决定在这个人头上打开突破口。
当然,谢舍娃在被叫进祠堂之前,并不清楚专案组从县监狱专门提出来的那两个操作老刑具的便衣公安,才是货真价实的在押特务。
负责这个案子的邢常禄,据说是一位参加工作多年的老公安,破案确实有一把刷子。只是,此人一年前因涉嫌奸污人犯妻女、私放在押政治犯而被停了工作。遇上这场运动,他却组织一些公安人员闹将地造起反来了。也不知他打通了哪个关节,居然又重新返回老单位,并被指定为这个专案组的临时负责人。不过,那几个同来的公安干警还一直称呼着他原来曾经担任过的“股长”职务。
舍娃被请进祠堂屁股还没有坐定,这个姓邢的就说说笑笑地给他递了一支烟,不痛不痒地说:“伙计,今天我们请你来呢,主要是聊聊天。你呢,也别太紧张了。吃公安这碗饭也不容易,难免有时就闹得有点过火,在群众中造成很不好的影响。这个问题看怎么去说。我这个人办案从不用刑,这是政策么。但有一点,我问啥话,你得实话实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但不能说谎,更不能瞎说。只要谁在我面前撂一句谎,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客气了。”
说完这一席话,他抽了口烟便开始正式盘问。开口只随便地问了谢舍娃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伙计,你这几天都忙啥哩?”
舍娃这个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却并不是大伙想象的那样胸无城府。男人都会耍的那点“猫腻”,被他深藏在肚子里,只是不轻易施展罢了。他那张大嘴,平时给人一直留有的印象是有啥说啥、毫无遮拦。其实,那得看面对的是什么人,说的又是什么话。
一看这个邢常禄开口还算客气,舍娃便大大咧咧地回答他说:“不忙啥。生产队已经多日不敲钟了,你们这头一进村,谁还有那些心思去打理活路?都在家里猴着哩喀……”
刑股长也不着急,随着舍娃那话意又淡淡地问了一句:“我想再问问你,这几天时间,主要也就是你们农村说的每天晚上喝汤后那段时间,你都到谁家串过门子?或者还干了其他什么事情,你都好好回忆一下好不好?”
舍娃几乎不需思考地说:“这有啥回忆的?昨晚嘛,排队绞了一担水;前天,睡前好像也没干啥,大前天在东城壕蹲了一会儿……”
姓邢的立马就接住问:“蹲在那儿干什么?”
“解手。”
“解手?你解个手为啥跑那么远?”
“你不知道喀,家里养了头老母猪,人一进后院,它就哼哼,不待你拉完一泡屎尿,它就把拴的绳子挣脱了。有接绳头那工夫,我还不如多走几步路……”
“好。二十号那天这个时候,你在哪里?”
“二十号?阳历阴历?”
“就是村上那个姓詹的逃跑的那天晚上,你难道能不记得?”
“哦,这个当然记得。”
“那,你在什么地方?”
“就那个老地方……”
“你这家伙总不是整天都蹲到那儿拉屎吧?好,一会儿你领我去看一看!”
“行么,只要你不嫌恶心,我铲来都行!”
谢舍娃神态自若、对答如流,根本就不像那种有心事的人。姓邢的对两人之间有关此类话题的前嫌已经产生了怀疑,随口说:“好,好。下来咱们说点轻松的话题好不好?我听人说,你小子很能谝嘛。”
舍娃一反往日那大大咧咧的样子,十分谦恭地说:“好我的邢股长哩,他们那是抬举我哩,我这嘴笨得像个挖土䦆头,你看能有那号能耐么?哦,对了,我们村里有个瞎子叫谢贵同,那货绝对能谝!”
“好,咱们不说你们那个瞎子。不过,听人说,你这个家伙也还真是个好谝家。你能不能给我再学说一遍,在井坊给他们谝的那些新鲜事儿?”
“啥新鲜事嘛?”
“这样吧,你也别当真,权当咱两个男人胡吹浪谝哩。你也不要怕羞,把胆子放开,有啥说啥,没啥拉倒!”
“这,这,我当时提说过印度尼西亚那些女人长得漂亮……这个这个,咱好赖也是个党员,这算不算是作风错误?”
“嗯?不对吧?你说没说文革是‘羞先人’这句话?”
“没有!”
“你敢肯定没说?”
“傻瓜蛋都知道说唔号反动话犯法哩!再说,我是贫农又是党员,从咱嘴里咋能说出唔号傻话……?”
“是吗?真没看出来你小子还蛮有点政治觉悟嘛。我再问你,你有没有注意过,你们村那个詹木林常到啥地方去?比如喜欢跟哪些人走动?不管男的女的……你想起啥就随便说说。”
舍娃一听对方已开始切入正题,也就摆出一副十分不屑的面孔说:“唔个货嘛,简直是个二百五。人呢,说话也不甚清爽,好像小时候害过啥大病。平时呢,根本就不会干农活。没入社那阵子,一个人放着一群羊,后来又整天日鬼队上那台拖拉机,在村上也没啥人缘。至于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他个上门女婿,哪有那个胆子?不过,这家伙倒是念过不少洋书,认识好几国英文呢!”
邢常禄觉得对方说的也正是他们所掌握的那些情况,只好匆匆地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这次谈话,并十分亲热地说:“你小子说得倒也是。很好,很好。这样吧,咱们一起去你前天夜里拉屎的那地方转转去。”
说着,两人就一前一后出了祠堂。
一路上,姓邢的依然不住地打量着舍娃的表情。经过刚才两人那一番对话,他对面前这个人已经做出了一个最基本的推断。从谢舍娃那说话不打绊儿的神色上看,此人在案发前并不清楚那个老詹的真实身份,也无一丝协助其逃跑的理由。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东城壕那片高粱地,满地的干屎一摊接一摊,简直让人无法挪脚。舍娃先停住脚步,显得十分为难地说:“看把他家的,自己拉下的自己都认不得了!”
他领着姓邢的走过几摊,指着相对新鲜一点的那摊依然不肯定地说:“恐怕就是这一摊,边上有我扔的烟头哩。”说着,就拣起一个长些的烟头看了看,几乎递到姓邢的鼻子底下后这才开口说:“没错,这是我用儿子的旧作业本子卷的……”
邢股长把那烟头小心地夹在了随身带的语录本本里,对他无事一般地说:“咱们回吧。这样,你再把你们村那个谢君怀的情况给我反映一下,然后就没你的事了。”
两人又调头往回走。
刚跨上土坎的谢舍娃,一听邢股长又在后边问话,赶忙回身搭手把他拉了一把,这才义愤填膺地说:“说到君怀嘛,唔个瞎怂是个四类分子喀,狗湿的绝对不是个好驴踏下的!”
邢股长停住脚步奇怪地问:“咿,咋一提起这个人你就来这么大的气?你们以前有啥纠葛吗?听人反映说,你还打了他一顿?”
他理直气壮地说:“不打他是咋?”
姓邢的尽量装作无心的样子问道:“为啥?”
舍娃只好支支吾吾地编排了一番:“说起来,我还救过这小子一条老命呐……狗湿的,没一点良心喀。唉,不说远的,就说去年他儿子结婚吧,我老婆明明给他家行了两毛钱的门户,他家那喜帖上却只记了一毛钱!你说说,好赖咱也是个村干部,这不是成心胡丧摆人嘛?再说日子穷苦,也得给人务个门户吧?少说,咱也得和大家一样,不就是多一毛钱嘛。回来我还专门问了老婆,她说钱绝对是她亲手递给执事的。还有,去年秋里他借过我三块钱,说要上会逮个猪娃。眼见要过年了,我要的次数多了点,他还给人满口胡交代……你说遇上这号人,搁你生气不?打他狗湿的一顿再说,钱,老子也不想要了!”
舍娃知道迟早有人会问起这些事儿,早在肚子里编排好了这番假话,说起来也就跟真的一样。走到巷头,邢股长交代了几句让他注意保密的话,就让他先回去,说这事情过几天再说。
话说,君怀却是个软柿子。被人喊到祠堂,进门一看见那场合,没经人家套几句,便招认了那封“反映信”确实是他和儿子合伙写的,不过上边没有一句假话。并且,他还说出那天在“现场”的谢星三也自始至终听完了谢舍娃说的那番话,并指天发誓地表白他绝对没有借过谢舍娃的钱,这货肯定是穷急了想讹他的财!
接着,谢星三被传唤到案。
尽管星三平日里游手好闲,脑子却一点都不黏糊。他当然知道这号事情的轻重,任凭公安打死喷活只咬死一句话——“谢舍娃确实说过,如果他能娶一个像外国女人那么光鲜的老婆,都能整天搂着睡大觉去的流氓话……”一个进过看守所的人,他当然知道,只要自己能像“李玉和”那样咬着牙抗过这一关,就能救下一条人命,故坚不吐口。
另外一个旁证谢狗剩,由于进井坊较两个人晚些,除过赶上聆听谢舍娃卖派那几句不伤大雅的“我要是调到国务院”的调皮话之外,前边的那一切幸亏没能让他赶上。
由于谢星三和谢君怀两个见证人的口供很不一致,邢股长觉得谢君怀绝对有诬陷之嫌,随即让人拿出刑具伺候了一番。结果,这老东西还没等人家上齐招数,就顺着诱供胡说八道了一河滩。不但招认出纯系乌有的借人钱财之事,而且一会儿说是三块,一会儿又变成了五块。总之,他一时记不清楚数目,但肯定是有这事儿。而且为了自圆其说,他还编排着说,因为还钱之事让谢舍娃撵上门来打了一顿,他心里不服气,就干下这谎报“假”案的事儿!
一听案情大白,任丕显专门从公社大老远跑来给邢股长贺喜。谢有福立即安排着让民兵逮了一条土狗勒死后煮了半锅狗肉,并从供销点赊来一大坛黄米蒸的“烧刀子”,陪二位贵客喝了个酩酊大醉……
井坊事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潜伏大案的破获已指日可待。专案组很快将材料上报县革委会,先行将谢君怀关入祠堂上殿,除过吃饭解手,这家伙被当做现行反革命要犯,一直被轧着脚镣手铐。
在不日召开的正式公捕大会上,刑股长代表专政机关宣布逮捕令时说:发生在半阁城大队的这个案件,并不是一般的诬陷案件,而是一个政治案件!在大好形势下,四类分子谢君怀攻击文革成果、诬陷革命干部,以“意见书”的形式故意散布反动传单,趁机发泄对我红色政权的刻骨仇恨,现行反革命罪状清楚、证据确凿,不狠狠打击不足以威慑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
当天下午,从县城开来两辆汽车,拉了二十多个拿着各种长短枪支的“文攻武卫”的革命武装人员来押解人犯。
社员谢君怀在被架上汽车前,只喊了一声“冤枉哇”,便从此在半阁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