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无花果
大河比小河大两岁零两个月多一点儿，个头儿却比小河高出一头半。弟兄俩站在一起，不仅一矮一高，而且，一白一黑。小河的头发从来都是整整齐齐的，大河的头发却是乱蓬蓬的，跟顶着老鸹窝似的。小河的一身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大河的衣服都跟牛嘴里嚼过的一样皱巴巴的，便越发显得小河白，大河黑。
他们一家刚搬进大院，小河要上小学一年级，大河要上三年级。小河总是在大河的屁股后面，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跑。街坊四邻拦住他们小哥俩，都爱开玩笑说：你们是亲哥俩儿吗？这话让他们不爱听，常常是扭头就跑，把街坊们的笑声甩在身后。
跑到没人的地方，他们两人气喘吁吁地望着对方，大河会指着小河问：你是亲的吗？
小河不服气，也会以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话问大河：你是亲的吗？
你不是！
你才不是呢！
你这么矮，跟豆芽菜似的，肯定不是！
你高？有前门楼子高吗？你才不是呢！
看你这么白，跟元宵似的，肯定不是！
看你这么黑，跟煤球似的，肯定更不是！
你不是，一百个不是！
你才不是呢，一千个不是！
……
尽管明知道是在开玩笑，但是，说着，说着，也会说急，说恼，有几次甚至动起手来，扭打成一团，摔倒在地上，弄了一身泥，回到家挨骂。妈妈骂完，命令他们俩赶紧洗手洗脸去！他们俩端着脸盆，到院子的自来水龙头前接完水，就挤在脸盆前洗脸，哪里那么老实地洗，而是玩起水来，哗哗地溅起水花，溅湿一身，回到家里，又遭到妈妈一通骂。他们俩却偷偷地笑了起来，觉得特别好玩。
没有了桑葚可摘，他们放学回家，玩的机会和乐趣少了很多，便在这样的厮打中找乐儿。
有一天，那是大河小河一家搬进大院的第二年的夏天，大河发现欧阳太家有一棵植物，像小树一样高，但不像别的树种在地上，而是种在一个绛红色瓷缸一样的大花盆里。
其实，说这时候才发现这盆小树，并不准确，大河早就注意到它了。去年，还没入冬，只是树上的叶子刚落，风刮得有点儿凉了，欧阳太就吩咐玲嫂把它搬进屋里去，怕它冻着。看样子，很金贵呢。到了今年开春，大河看见玲嫂又把它搬出来，一直放在廊檐下的窗前，又浇水施肥又剪枝打叶的，精心打理，像伺候她家的什么宠物。在有月光的夜晚，它的影子，婆婆娑娑地映在花格纸窗上，黑黝黝的，风一吹，影子来回晃动，像深潭里的水一样荡起波纹，显得几分神秘。
欧阳太家的廊檐很宽，有四根粗粗的圆柱，分列在廊檐下，像四个手持长长方天画戟的壮士守卫。廊檐像一方小小的舞台，只等着开春以后，欧阳太养的那一盆盆花像角儿一样，紧锣密鼓，粉墨登场，姹紫嫣红地吟唱一番了。除了这盆小树，廊檐下还摆着好多大大小小的花盆，把廊檐挤得满满的，有的小花盆还被挤到窗台上。欧阳太还会在墙角撒下牵牛花的种子，到了夏天，红的、粉的、紫的、白的牵牛花吹着小喇叭一样，顺着窗户爬上房檐，争先恐后的，开得到处都是，招惹得蜜蜂和蝴蝶特别爱往那里飞。
欧阳太爱花是出了名的，每天，她会拿着把小喷壶，亲自给她的这些宝贝花浇水。那些花，能从春天次第开放到秋天，有的花没有香味儿，有的花有香味儿，而且，香得特别浓，顺风飘过来，呛鼻子呢。总会是这盆里的花谢了，那盆里的花又开了，好像在接力赛，让欧阳太家的房前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花开得多的时候，那么多的花簇拥在欧阳太家前，她家就像是开着一朵大花呢。
小河没有注意过欧阳太家的花，他认为只有小姑娘才爱花。欧阳太家的这些花，大河也没怎么注意，他注意的是这棵种在花盆里的小树。他不认识这是什么树，叶子肥肥大大的，分出好几道杈来，每一片叶子，都像爸爸摇的大蒲扇。他从没见过这么大叶子的树，比学校里梧桐树的叶子都大，莫非它就是《西游记》里说的牛魔王的芭蕉扇吗？
大河不只对这些牛魔王芭蕉扇一样的大叶子感兴趣，对它结出的果子更感兴趣。夏天的时候，大河发现它的叶子下面结出了青青的小果子，才知道原来它是果树。不过，它结出的果子，和大河以前在老家乡下见过的杏呀梨呀苹果呀不一样，大河见过的那些果子都是圆圆的，它的果子却不是那么圆，有点儿椭圆，又不完全是，刚结果的时候，长圆形，青青的颜色，慢慢地熟了，颜色开始变红，变黄，最后变成了紫色，又不是老家的李子树上结的李子那样的紫得发黑，而是紫中泛红，身上还有一道道的纹路；形状也像被人用手拍了一下，变得扁扁的。有意思的是，它的头是鼓鼓的，尾巴却是尖尖的，还挺长，像妈妈发髻一样的小鬏鬏，连在枝子上。那样子怪怪的，有时像挤出好多褶儿的包子，有时又像小个儿的洋葱头。
大河问过小河，知道这是什么树吗？小河不知道，而且，他也从来没有注意过，自从大河问了他，他才注意到原来欧阳太家有这么一棵宝贝树，长得和他见过的其他树确实不一样。
小河对不懂得的东西愿意问，院子里好多大哥哥大姐姐，都被小河问过。有的问题，他们答得上来；有的问题，他们答不上来；有的问题，其实小河明明知道答案的，是故意刁难一下他们。有时候，小河揣着一肚子这样有答案的问题问他们，如果他们答不上第一个问题，他会接着甩出第二个、第三个，接连甩出无数个，像打扑克时候甩出去的一张张好牌，他们要是都答不上来，小河会像得了什么喜帖子一样，格外开心。越是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越是特别喜欢小河，觉得他藏了一肚子的问号，有些问号是没答案的，有些问号是有答案的，他们接到这些问号的时候，像猜谜语似的，还要格外多个心眼儿，猜猜小河玩的什么鬼把戏。
小河替大河问了院子里的一位上中学的大姐姐。相比较大哥哥，小河更愿意找大姐姐问问题，大姐姐一般有耐心，即使自己的问题再可笑，再简单，她们也不会笑话自己，而会很耐心地给他解答。如果是明明早有答案而成心骗了她们，她们中计之后，也不会生气，反而会夸奖他爱动脑筋。
小河找到的这个大姐姐是小鱼姐姐，当时，小河刚上小学二年级，小鱼姐姐上初三，她长得好看，比班上那些爱臭美的女同学好看多了。小鱼姐姐家住前院的两间西厢房，前院正对着大院一面硕大的影壁，影壁的两侧各种着一棵老紫丁香树，春天开花的时候，香得刺鼻子。
小鱼姐姐已经被小河骗过好几次，站在丁香树下，她睁大一双警惕的眼睛问小河：你真的不知道它是什么树吗？
小河说：真的不知道。
小鱼姐姐又在小河的脸上看了一遍，仿佛要搜索出脸上的什么密码。丁香树枝叶的影子，被风吹得在他脸上晃悠，晃得小河不住地眨眼睛。
小河赶紧说：这回我真没骗你，小鱼姐姐，求求你，快告诉我吧！
小鱼姐姐看着小河那一脸无辜的表情，笑了，这给了她一个好为人师的机会。她告诉小河这是无花果，而且对他说，传说它是唯一不开花就能结果的树，所以叫作无花果。但是，小鱼姐姐马上补充说，其实，它也开花的，只是很小，看不见。看不见，不等于没有。细菌看不见，但它能进入我们的身体；风也看不见，但它能吹倒大树……
小鱼姐姐的解答，特别是后面这一串排比句，小河没有完全听懂，但他爱听小鱼姐姐的解答，觉得比在教室里听老师的讲解有趣许多。小鱼姐姐这一次的解答，让小河觉得无花果与众不同，挺神奇的，这样的树，全院只有欧阳太一家有，也应该只有欧阳太一家独有。
小河告诉给大河听，无花果，这个名字第一次走进大河小河的脑子里。大河问：它结的果子能吃吗？
这个？……
小河忘记问了。不过，既然是果子，就应该和苹果、梨一样能吃吧？小河第一回底气十足自以为是地答道：当然能吃了！
在老家，大河吃过苹果梨杏李子和沙果山楂，但是，他从来没有吃过无花果。他很想尝尝无花果的滋味，看看有什么不一样。苹果是甜的，梨是脆的，沙果是面的，杏和山楂是酸的，李子有些发涩……无花果是什么样的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