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当时年少(3)
说完这一句,就看见面前的人双手用力抓着竹笛,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红的像野兽,死死盯着她。
陆舜华不知道江家小少爷脾气到底差不差,但颇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
她很想说点什么,比如你不要太难过了,但又觉得说这些话其实更空落,恭谦王死的时候多少人见了她都和她说一句节哀顺变,可她半点没有因此就不难过,甚至别人越说,她的悲伤就愈加蔓延增长。
两人间一时无言,陆舜华心里合计着到底该和他说点什么,还是就这样转身离开,没想到却是他先开口。
江淮捏着竹笛脸色沉沉,低声问道:“哪里错了?”
陆舜华愣了。
江淮皱了皱眉,又问她:“你说的,哪里错了?”
陆舜华提着灯笼靠过去,蹲在地上,翻着摊开的乐谱指了指第二小节中的某段,“这里。”
江淮看了半晌,问:“哪里有错?”
陆舜华又指了指,说道:“这里,你把这儿的音漏了。”
大和的民俗,若吹渡魂,则必须从头到尾吹完一首完整的《渡魂》,不得错一个音,日次方能让亡魂安息,若是有错就必须整首重来。
陆舜华也看出来了,江淮此人在音律上的造诣恐怕平平,吹了半天居然都没发现自己吹错了曲子。
江淮神色复杂,盯着那本乐谱,又拿起竹笛放在唇边,磕磕绊绊地开始吹着《渡魂》第二小节。
陆舜华站在假山边上,听他时断时续地吹奏着。听着听着,她实在忍不住了,凑过去又摁住了他的手腕。
江淮抬起头,这次的脸色稍微好了些,只是冷着眉眼问道:“又怎么了?”
陆舜华张了张嘴,螺口而出就要说照你这样的吹法,镇远大将军的魂魄恐怕得永远留在黄泉路无法安宁,但瞄一眼他瘦到脱相的侧脸,又默默吞了回去。
她蹲到他身边,伸手夺过他手中长笛放到唇边,眼神没有看乐谱,静吸口气,顿时清越的笛声如山泉鸣涧,响在漆黑夜空。
第二小节重复吹了三回,她才把笛子放下,伸手递到他面前,问道:“怎么样,这回学会了吗?”
怎料江淮没有接笛子,目光颇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
他没说话。
陆舜华把笛子更递过去点,长笛那端直接戳在他手心,问:“你不吹了吗?”
江淮缓缓摇头,将长笛接过去,目光不知有意无意,在她刚才嘴唇相抵的地方流连了会儿,才若无其事地挪开。
《渡魂》再次响起,这次的笛声相较之前总算有些进步,可惜还是吹错不少音节。
陆舜华在心里头感慨孺子不可教也,心想江淮这辈子恐怕都和音律无缘了,这天赋何止是平平,简直是平庸,她要是乐师,真能被他气死。
魔音穿耳,她受不住了,认真开口说:“江淮,我可以教你的。”
江淮不理她。
她以为他没听见,又大声重复了一次。
江淮还是不理她。
这回陆舜华知道了,江淮是故意的,明显不乐意搭理她。
得,不理就不理,人家不想搭理她,她又何必自讨没趣。
算起来现在夜深了,她也困了。
陆舜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着懒腰想站起来,腰板挺直到一半,冷不防额头上抵上一根微凉坚硬的物体。
她翻着眼睛向上看,差点把自己眼睛翻得背过去,看到正戳着自己脑门的就是那管竹笛。
她撅着眼,“你作甚呀?”
江淮端着竹笛,往后收了力道,“请赐教。”
“……”陆舜华伸出两根手指夹着竹笛把它从脑门上挪开,抬起起脑袋:“若不是你字句清楚,我还以为你刚刚是在向我下战书呢。”
江淮面无表情,往后退了一步,向她行了个请教先生的礼,“渡魂一曲,烦请郡主赐教。”
陆舜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你认得我?”
江淮微微抬起头,嘴角勾起凉薄的笑意,笑容很是勉强,“静林馆中,试问还有谁会吹一整首渡魂。”
渡魂一曲,夫死妻奏,父死子奏,妻死妾替,无论如何除非家里的长辈亲人都死光了,决计轮不到小辈来吹。
是以整座静林馆里会吹《渡魂》的,不出意外只有亲缘几近凋零的宸音郡主。
上京人常说,异姓王陆昀独女,名舜华,小字六六,是陆家老夫人手把手交出来的好孩子,天真机敏,善良聪慧。
如今看来,传闻确实不假。
江淮再弯腰,行拱手礼,字字铿锵:“在下江淮,问候宸音郡主。”
*
那夜后,陆舜华有了个使命,她与另一个身世凄苦的少年有了约定,她答应做他的师傅,教他日日吹笛。
陆舜华是个好师长,虽然她自己在学堂里功课做得不怎么样,还时常被祖奶奶罚抄佛经,但不影响她教学育人的热情。
第二天夜里,到了她和江淮约定好的时间,她早早带了根短笛过去,顺便捎上了之前叶魏紫给她买的如意糕。
如意糕是如意铺最有名的吃食,香甜软糯,入口即化,虽然不饱人但胜在能满足口腹之欲。
这是陆舜华最爱的吃食,叶魏紫临走前把自己收着的两块都留给了她,她吃了一块还有一块,想了想,用帕子包起来打算送给江淮。
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领情。
江淮看了眼用干净帕子包着的一块小糕点,又看了眼陆舜华,没甚表情地说:“多谢郡主好意,不必了。”
如意糕有半个巴掌大,甜味喜人,陆舜华看着被她献宝似的端起来的如意糕被嫌弃成这样,心头难免失落。
她恨恨地将糕点放进嘴里咬了一大口,“江淮你这人真不近人情。”
江淮皱眉:“郡主,食不言。”
陆舜华不为所动,把整块如意糕吞了下去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江淮兀自转着手里的短笛:“郡主吃完了,便开始吧。”
陆舜华把帕子收进怀里:“你不必时刻称我‘郡主’。”
江淮半闭着眼睛,不说话。
“我姓陆,陆舜华。”陆舜华颇为郑重其事,“封号宸音,先皇后取的。父亲是恭谦王陆昀,母亲是西疆来的农家女……”
她一通自报家门,就差把自己祖宗八代都给抖落出来。
谁料,江淮听她说完,竟是又冲她行了拱手礼,冰雪染就的眉眼冰冷到没有温度,正儿八经地说:“陆郡主。”
“……”
陆舜华摆了摆手,挫败道:“罢了,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