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在俄罗斯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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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父

一条宽广的沙土路,

路边两行白桦树,

伸向天边不见尽头,

景色好荒凉。

大路两边一溜慢坡,

有庄稼,有牧场,

可是更多的

却是丢荒了的地。

池塘边,小河旁,

有破旧的村庄,

也有新建的村庄。……

啊!俄罗斯的森林,

开了冻的大河小溪,

春水泛滥的牧场——

在春天里多么美丽!

可是看到春天的田地,

看到黄瘦的禾苗,

却又令人心伤!

咱们的出门人议论着:

“这么长的一个冬天,

每天大雪纷纷下,

待到今儿个开了春,

到处是雪水哗哗淌!

雪这玩意儿老实一辈子:

它不声不响地飞着,

它不言不语地躺着,

末日临头,它大声嚷。

放眼四望全是水,

田地都叫雪水淹了,

要想送粪也送不上!

时令不早,五月快到,

怎不叫人心焦得慌!”

破旧的村庄真难看,

可是新建的村庄

叫人看了更心酸!——

新木屋,新茅屋,

乍一看还挺不赖,

其实庄户人盖房子,

不是因为攒了余钱,

而是因为遭了火灾!……


七个出门人早起上路,

遇见的多半是小人物:

有他们的兄弟伙——

穿树皮鞋的庄稼佬,

有要饭的和当兵的,

也有手艺人和马车夫。

碰上乞丐和大兵,

咱们的出门人没打听:

在俄罗斯,他们的日子

过得是好还是苦?——

当兵的锥子当剃刀,

当兵的熏烟当烤火,

哪里谈得上幸福?……


眼看天色近黄昏,

迎面来了一辆马车,

车上坐着一位神父。

庄稼汉们摘下帽子,

深深地鞠了一躬,

做一字儿排开,

拦住了神父的马,

挡住了神父的路。

神父抬头一看,

眼神儿疑疑惑惑:

这帮人想要干什么?


“不用怕!”鲁卡说,

“我们不是拦路打劫!”

鲁卡,这矮墩墩的汉子,

长着一部连腮胡,

倔头笨脑,嘴倒爱说。

鲁卡这人好像风车,

风车和飞鸟就一步之差:

不论它怎么猛扑翅膀,

终究是飞不上天,

到底是挪不了窝。


“我们是本分的庄户人,

都是暂时义务农,

家住受苦受难县,

一贫如洗乡,

肩挨肩的七个村庄:

补丁村、破烂儿村、

赤脚村、挨冻村、

焦土村、空肚村,

还有一个灾荒庄。

我们心里有个疙瘩,

一桩心事大得很,

弄得我们忘了吃喝,

弄得我们扔下农活,

离开了家乡出远门。

望你答应我们:

对我们大老粗的话,

不取笑,不卖关子,

凭良心,讲道理,

老老实实回答我们,

要不然,我们这桩心事

只好再去问别人……”


“请吧,我答应你们:

如果问的是正经事,

我不取笑,不卖关子,

一定凭着真理,

认真答复你们。阿门!……”


“多谢了。听着吧!

我们在大路上,

凑巧碰到了一块儿。

碰到一块儿,争了起来:

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

过得快活又舒畅?

罗芒说:‘地主。’

杰勉说:‘官吏。’

我就说:‘神父。’

顾丙家两兄弟——

伊凡和米特罗多

说是:‘大肚子富商。’

八洪老爹说是:

‘官封一品的大公爵——

当今朝中的大臣。’

蒲洛夫却说:‘沙皇!’……

庄稼汉都是牛性子,

怪念头钻进了脑袋,

用棍子也敲不出来,——

争了半天,谁也不让!

争来争去吵起来了,

吵来吵去打起来了,

打完一架定下主意:

七个人从此不分开,

再不回各人的家,

不见自己的老婆,

不见幼小的儿女,

不见年老的爹娘。

直到把犯争吵的事

寻访出一个结果,

直到一点儿不含糊,

确确实实闹清楚:

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

过得快活又舒畅?

可敬的神父先生,

神父的日子美不美?

你是不是舒畅而幸福?

请你凭着上帝,

对我们讲一讲……”


神父在马车上坐着,

低头思索了一会儿,

才说:“正教徒[1]们!

埋怨上帝是罪孽,

我背负着我的十字架,

忍受着一切……

要问我日子过得如何,

我把真相告诉你们,

你们就凭着农夫脑袋,

好好儿去琢磨!”

      “请说吧!”


“你们认为什么是幸福?——

安宁、名声、财富,

对吗,乡亲们?”


他们说:“不错……”


“那么咱们来瞧一瞧,

当神父有什么安宁

老实说,我们从诞生起,

就得拼命钻营。

一个神父的儿子

怎么才能捞到文凭,

又要花什么代价

才能获得神父职位,[2]——

唉,真是一言难尽!

…………

…………


“我们的教区大,

道路又难走。

害病的、咽气的,

还有呱呱落地的

都不会挑选好时辰:

割草、割麦农忙时节,

秋夜里更深人静,

数九天漫天风雪,

一开春遍地泥泞,——

哪里招呼上哪里去,

随叫随到不去不行。

累散了骨头架子,

那倒还在其次,

最受累的,最遭罪的,

还是我的灵魂。

正教徒们,说出来

你们也许不相信,

虽说是职业习惯,

忍受也总有个极限:

听到垂死的喘息,

听到灵前的号啕,

看见孤儿的悲伤,

谁能无动于衷!

阿门!……请想一想,

神父有什么安宁?……”


庄稼汉们想了一想,

也让神父歇了口气,

然后鞠了个躬道:

“还有什么告诉我们?”


“兄弟们,现在再看看,

神父的名声好不好听?

这件事说起来很微妙,

不知会不会得罪你们?……


“正教徒们,请说说,

你们管什么人叫‘马杂种’?

说呀,回答我!”

庄稼汉们说不出口,

大伙儿谁都不吭声……


“你们出门碰到什么人,

就自认晦气,连呼倒运?

说呀,回答我!”


庄稼汉们手脚无措,

清了清嗓子,还是不说!


“你们把什么人

编成讽刺的笑料,

编成下流的歌谣,

难听的话儿一大箩?……


“对端庄的神父太太,

对无罪的神父的姑娘,

对神学校的学生——

你们礼貌又如何?


“你们冲着谁的背后

幸灾乐祸地怪叫:

呵呵呵呵?……”


庄稼汉们低头不回答,

神父也不说话……

庄稼汉们想着心事,

神父用宽边帽扇了几下,

抬头瞧了瞧天色:

春天里白云朵朵飘,

好像一群小孙孙

围着红脸的太阳公公

快活地玩耍。

可是右边的天却雾蒙蒙地

扯起了一片乌云,

好像黑沉着脸哭鼻子,

灰色的雨丝千万缕

从天上垂到地下。

近处,在庄稼汉们头顶上,

那些调皮的云彩

已经撕成了一片片,

太阳在云彩间躲闪,

好像是个大姑娘

在麦捆后面红着脸笑!

乌云一步步往上爬,

神父连忙戴上了帽,——

看样子这场雨还挺大!

可是右边的天空

却已经晴朗起来了,

那边的雨快下完了。

哟!那边下的不是雨,

那是天上的奇景啊!——

只见一排排金丝线

从云端往下挂……


顾丙家的两兄弟

终于吭了声:

“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

怨不得我们……”

大家连忙附和说:

“是啊,怨不得我们!”

神父说道:“阿门!

正教徒们,请原谅!

我并不是指责旁人,

只是应你们的要求,

对你们讲一讲真相。

瞧,这就是一个神父

在农夫之间的名声!

至于地主的态度……”


“地主就甭提了,

我们知道他们的德行!”


“兄弟们,现在再看看,

为什么人家说神父?……

不多久以前,

在咱们俄罗斯帝国,

贵族的大庄园

还是一处连一处,

一家家都是名门望族,

可惜如今已见不到

那样排场的大地主!

他们家道兴旺子孙多,

我们也就有好日子过。

逢上地主办喜事,

碰上地主添子孙,

我们就放开肚皮吃嗬!

当时的老爷们,

尽管性子暴一些,

可终究是善心的主儿,

是我们教堂的老主顾:

结婚要我们行礼,

生孩子要我们施洗,

有罪要向我们忏悔,

死了要我们举行葬仪。

哪怕地主在城里住,

也一定要回乡来咽气,

万一临时来不及,

不小心死在城里了,

他也千叮万嘱,

要把他埋进故乡土。

瞧吧!死者的子孙

驾着六套马的灵车,

拉着先人的棺材,

奔我们乡下教堂来了!

这一来神父改善了生活,

全村人和过节差不多……

可是如今呢?

唉,世道不古!

地主像犹太人似的,

分散到外地去了:

有的在俄国各地,

有的跑到了外国。

如今他们不再讲究

埋在自己领地里,

埋在自己祖宗一起。

他们的许多领地

也已经卖给了暴发户。

唉!俄罗斯贵族

娇生惯养的骨头

如今到处都随便埋,

埋在随便哪块土!


“还有一桩麻烦事,

就是那些旧教徒[3]……

我可是问心无愧,

从来不靠旧教徒发财。

说起来也算我走运,

不搜刮他们也行:

在我的教区里

三分之二教民是正教徒。

可是也有些教区

差不多统统信旧教,

你叫神父怎么过?


“真是世道无常啊!

连世界也会毁灭,

世上的一切都靠不住。

前几年,对付旧教徒

禁律可严着哩,

如今却放松了,

这一来可不打紧,

神父的收入断了门路!

地主都不见影儿了,

他们不住在庄园里,

七老八十活够了寿数,

也不回乡下来咽气。

有钱的地主太太们——

虔诚的老奶奶们,

不是早已死掉了,

就是在修道院旁落了户。

还有谁给神父送长袍?

还有谁给绣圣餐布?

神父只有靠农夫过日子,

做法事收些银角子[4]

逢年过节要些喜糕,

复活节要些鸡蛋。

农夫自己穷得要命,

想多给点儿也拿不出……


“农夫的铜子儿啊,

有时拿了也不顺心!

咱们的土地薄,

泥沼、苔原加沙地。

牛羊成年吃不饱,

撒一斤种子收两斤粮。

难得大地发慈悲,

多打了粮食也成灾:

有了粮食没囤装,

有了急用卖粮食,

谷贱伤农卖不起价钱!

接着来一个灾荒年,

只好卖了牛,卖了羊,

花三倍高价再去买粮!

正教徒们,祈祷吧!

今年这年景

看来也是凶多吉少:

冬天风雪大,

春天雨水多,

早已到了播种时节,

地里却是一片汪洋!

上帝,发发慈悲吧!

快把弯弯的彩虹

架在咱们天上![5]

(神父脱帽画十字,

听众们也学他的样。)


“咱们的农村穷,

村里农夫害着病,

女人眼泪洗面,

挑着一家生活的重担,

当着奴隶,求告着上帝,

一辈子辛劳不停!

上帝,给她们力量吧!

这样挣几个血汗钱,

过日子太艰辛!

每逢我到病人家,

总觉得最怕人的,

并不是垂死的人,

而是就要失掉当家人的

农夫的家庭!

我给死人祝了福,

又劝孤儿寡妇

要打起精神来过活,

这时分,一个老太婆——

死者的老母亲,

向我伸出骨瘦如柴、

长满老茧的手,

手心里两个五戈比的铜钱

叮叮当当磕碰着,

那声音真叫人打寒噤!

当然,我问心无愧,——

做法事拿报酬理所当然,

要不叫我吃什么饭?

可是想说句安慰话,

话儿就在舌尖上,

却说不出声!

做完法事回家去,

总觉得堵心……阿门!”

   ——————

神父说完这番话,

轻轻打了一下马。

庄稼汉们闪开道,

深深地鞠了一躬,

马儿慢慢地迈开了步子。

这时六位老乡

不约而同地

一齐冲着鲁卡,

祖宗八辈儿地

给了他一顿臭骂:


“这回开窍了吧?

你这乡下土包子,

榆木脑袋瓜!

争得倒怪卖劲儿,说什么:

‘神父是教堂里的贵族,

日子过得像公爵一样!

神父的楼阁高入云霄,

神父的领地钟声闹,

铜钟一响传遍普天下。

伙计们,我在神父家

整整帮了三年工,

日子甜得像果子酱!

神父家稀饭油汪汪儿的,

神父家饽饽是带馅儿的,

神父家喝的是鱼汤!

神父的老婆胖墩墩的,

神父的姑娘白净净的,

神父的马匹滚瓜溜圆的,

神父的蜜蜂吃得饱饱的,

嗡嗡嗡嗡唱起来,

声音像铜钟一个样!’

瞧你把神父过的日子

吹得多了不起!

好一个浑小子,

谁叫你乱吹牛皮?

谁叫你动手干架?

难道凭你的胡子多,

就想压倒我们大家?

要知道长胡子山羊

早在老祖宗亚当出世前,

就在世界上游荡,

可是一直到如今,

山羊还是大傻瓜!……”


鲁卡站着闷声不响,

心里直嘀咕,

怕大伙使拳头来揍他。

这顿打本来躲不过,

幸亏神父的路拐了个弯,

神父一本正经的脸

又在土坡上现了一现,

鲁卡才免了打。


[1] 东正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俄国的国教。

[2] 神父的儿子神学校毕业后,只有娶某个死去了的神父的女儿为妻,才能获得死者的职位。

[3] 十七世纪俄国发生教会分裂,反对官方教会的一派称为旧教徒,因奉行旧的宗教仪式而得名。旧教徒为了免于迫害,常需给正教神父贿赂。

[4] 值十戈比的银币。

[5] 弯度大的虹主晴,弯度小的虹主雨。——作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