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邙山遇险
1
起麒麟,
扛大刀,
您的队伍叫俺挑。
挑谁?
挑英魁。
英魁不在家,
俺就挑您仨。
……
清道光二十年(1840)夏月,英国远征军抵达广东珠江口外并封锁出海口,鸦片战争爆发。南方黑云压城、战事吃紧,但在北方黄河岸边的河洛县郑家村,却是一片静谧祥和的气氛。
这天夜晚,明晃晃的月光下,凉风习习,郑家村村东头的打麦场上,忙了一天的人们聚在一起,席地而坐,谈天说地,享受难得的农家清闲时光。
郑家村南边是青青的洛河水,北边是苍苍的邙山岭,邙山脚下就是波涛滚滚的九曲黄河。黄河千年流,万古流,昼夜不息,奔腾喧嚣,浇灌着两岸平展的原野,滋润着一代又一代华夏儿女。依山傍水,河洛交汇,郑家村绝对是一个风水宝地。
来自黄河深处的凉风带着阵阵鱼腥味扑面而来,郑氏家族的大掌柜郑振昌和儿子郑云祥与郑家村的老少爷们儿惬意地坐在一起聊天说闲话。郑氏家族靠在河洛岸边开客栈起家,后又在黄河、洛河上行船做生意,经过九代人的努力,郑振昌家已是郑家村的首富,方圆十几里也是赫赫有名。可是,郑家虽是大财主,却心存善念、与人为善,深谙财靠人聚、散财聚人的道理,谨记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的古训,因此与街坊邻居相处得很好。
大人们在聊天,郑振昌九岁的孙子郑英魁则与小伙伴们一起玩游戏,他们玩的游戏叫“起麒麟”。只见小伙伴们分成两队,相向而站,一边三个,共同唱歌谣。唱完之后,这边站的小伙伴向对方喊话,问“挑谁”,对方站的小伙伴答一声“挑我”。喊答完毕,先喊的那支队伍跑向对方的队伍去抢人,对方的人就开始跑,抱住跑不了的算是抢到了人。有人专门查人数算时间,到时间就停,抢到多少人就算多少人。下一轮,由另外一方先喊,接着抢人,到最后计算,每轮谁抢到的人多谁取胜。
小孩子们玩游戏时喊的英魁,打小聪明伶俐,读书过目不忘,《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还会倒着背,这让郑振昌欣喜异常。郑振昌的儿子郑云祥生性懦弱,遇事没有主见,不堪大任,想不到孙子郑英魁很像爷爷郑振昌的脾性,像是个干大事的人,因此,郑家大掌柜郑振昌对孙子郑英魁寄予厚望。更何况,郑家三代单传,郑英魁是郑氏家族的唯一接班人,郑振昌怎不厚爱有加?
郑家三代单传。要说郑家那么有钱,多娶几房媳妇多生几个孩子不是难事,怎么会三代单传呢?这主要是因为郑家的家规。郑家为了家业永存、基业长青,对后代要求很严,定下了家训家规:要理学治家、勤俭持家、耕读传家、孝义立家,勿赌博、勿嫖娼、永勿纳妾,以免家事纷争、祸起萧墙。这叫传家二字耕与读、守家二字勤与俭、倾家二字嫖与赌、防家二字盗与奸。还有,郑家娶媳妇特别在意,常言说,娶错一代亲,祸害三代人。所以郑家挑媳妇一定要上查三代、遍访四邻,还要找算命先生看看相,是否旺夫旺家,以免娶个有病的、短命的、无德的媳妇,影响下代儿孙。郑家的家训家规大都合情合理,唯独这勿纳妾,村里人都觉得是有利也有弊。不纳妾会避免祸起萧墙,避免子孙后代因为争家产而不和,但只娶一个媳妇,毕竟人丁不旺,郑家时时面临绝后的危险。郑振昌是独子,郑云祥是独子,到了孙子辈郑英魁,郑家还是一个男丁。郑振昌的老伴也去世多年了,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都劝郑振昌再娶一房,而郑振昌也有心把勿纳妾这条祖上传下的老规矩给改了,再找一个,但是,他是一个孝子,深知祖命难违的道理,加之他也担心再娶一房小的,将来生儿育女,难免与儿子郑云祥闹纷争,子孙不和,说不定还会酿出大祸,所以也就断了这个念想,只一门心思放在照看孙子郑英魁身上,对郑英魁特别亲。冬天天冷,郑英魁身边离不了火盆;夏天天热,他亲自替小孙子打扇,哪儿有凉荫,郑振昌就把他抱到哪儿玩。
郑英魁生在福窝里,从小娇生惯养,这养成了他贪玩的脾性。郑英魁虽说人很聪明,记性也好,却不爱读书,这让郑振昌很是头疼。郑振昌为郑英魁请的私塾先生王文镜,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饱学之士,是一名老秀才,在县衙里当过几年师爷,因不满官场黑暗,辞职回乡,专事教书育人。可是,郑英魁经常逃学,王文镜也无可奈何。
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郑振昌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可是,每每他想严厉管教郑英魁的时候,就是狠不下心、下不去手。郑振昌经营田产家业做事果断,可对自家孙子的管教却无可奈何。有时候,他愁闷起来,就想起“树大自然直”的道理,也许,孙子长大了会变过来吧。于是,他该说说该劝劝,但从不打骂郑英魁,让郑英魁尽情玩耍,释放天性。
人说三岁看大,郑英魁打小就是个当头儿的人。在跟村里孩子们玩游戏时,他总是“孩子王”,大小孩子都跟在他屁股后滴溜溜转,听他指挥。即使玩游戏,也把他的名字编排进游戏内容里。
白天,郑英魁领着同伴们到郑家村北边的邙山上用弹弓打飞鸟,用长矛捉小动物。有道是“生在苏杭,死葬北邙”,郑英魁和小伙伴们玩耍的邙山也叫北邙山,在黄河南岸,本是秦岭余脉、崤山支脉,是一座只有三十丈高的土山。其山虽不高,但东西绵延八十里、南北最长处三十里,并因地处中央之山嵩岳之下,古称中土,控御四方,是风水学上能结穴的龙脉所在。自东汉以来,这里先后埋葬了二十多位皇帝,是中国埋葬帝王最多、最集中的地方。如果算上皇族大臣、达官显贵的陵墓,邙山总共有古代陵墓上千座。因此,邙山被人称为帝王之山。明代诗人薛瑄在《北邙行》里写道:“北邙山上朔风生,新冢累累旧冢平。富贵至今何处是?断碑零碎野人耕。”
邙山上紫气环绕,植被繁茂,银杏树、青檀树、桑树、侧柏、白杨树、泡桐树伸向云天,野菊、艾蒿、紫藤、荆条、酸枣、连翘、蒺藜、苍耳、鬼针草竞相缠绕,难以下脚。这里还是动物的天堂,斑鸠、鹌鹑、灰喜鹊、金翅雀、大山雀、棕头鸦雀在枝头栖息,画眉、黄鹂、杜鹃、百灵在树丛中鸣唱,野兔、石鸡、山斑鸡、岩松鼠、黄鼬、猪獾、狐狸在比人高的杂草荆棘中悄悄穿行。当然,邙山深处也有狼、熊等凶猛动物,可郑英魁他们很聪明,从不去深山沟,只在邙山近处玩,一玩就是一整天。
乡村的夜晚,圆月当空,倦鸟归巢,这是小孩子们的美好时光。郑英魁把几个小伙伴召集到一起玩游戏。他们除了玩“起麒麟”之外,还玩“卖鞭杆”。十几个小孩子手拉手,围成圆圈,郑英魁起头喊道:“卖鞭杆哟!”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小孩跟着喊:“打灯郎啊!”郑英魁接着喊:“灯郎高哟!切菜刀啊!”旁边的小孩接着喊:“菜刀快哟!切英菜啊!”郑英魁喊:“英菜英哟!切棵葱啊!”旁边的小孩喊:“葱又辣哟!切苦瓜啊!”郑英魁喊:“苦瓜苦哟!抓把盐啊!”旁边的小孩喊:“盐又咸哟!扑通扑通二十五啊!”郑英魁喊:“气蛤蟆,挂樱桃,从您寨门过一遭,别叫挂住小耙角。”喊毕,郑英魁和旁边的小孩扯着手,高举成月亮门的形状,其他的小孩子依次从下边弯腰钻过,如果有一个人身上的衣服被挂住,没有顺利通过,就再开始第二轮游戏。
玩了一会儿卖鞭杆游戏,玩烦了,再换个游戏,郑英魁他们又玩起了筛麦糠。两个小孩面对面站着,拉起双手,摇着手臂,说:“筛,筛,筛麦糠,伶俐鬼儿,打冰糖,你卖胭脂我卖粉,咱俩打个琉璃滚。”说完,两人的手不分开,却高高举起,俩人同时从手臂下钻过去,背对背,继续摇手臂、唱歌谣。
筛麦糠的游戏玩够了,郑英魁又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大树背后、草丛里边、街坊拐角,都是藏人的地方,都是充满惊喜和快乐的所在。一个叫狗剩的小伙伴藏起来了,郑英魁和小伙伴四散开在村里村外寻找狗剩,在墙角屋后、麦秸垛旁找来找去,哪儿也找不到。找了很长时间,郑英魁已经找到村头的洛河边了,这时,月光下的洛河泛着银光,流水潺潺,白雾也起来了,河岸上的柳树朦朦胧胧,地里的秋庄稼罩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轻纱,一切都神秘而温馨。郑英魁跑累了,索性站在村头洛河边一棵大柳树下喊了起来:“狗剩,狗剩,你藏哪儿了?快出来!”
清脆的童音在夜色里回荡,突然,两条黑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其中一条黑影向郑英魁扑了过来,郑英魁吓得刚要大喊救命,他的小嘴就被一双大手捂住了,接着,黑影把郑英魁拎起来,往胳膊弯一夹,不顾郑英魁两条小腿乱踢腾,飞一样往远处邙山上跑去,另一个黑影手里掂着锃明瓦亮的大刀,在后边紧紧跟随。
2
两个黑影挟着郑英魁鬼鬼祟祟地来到邙山深处,原来他们是附近邙山上的贼寇。那年头,人们缺吃少穿,很多穷苦人上山落草,靠打家劫舍过活,有成群结队的,有三两结伙的,有长期以此为生的,也有干几票就金盆洗手的,还有白天下地干活儿晚上当贼寇的。反正邙山上草深林密、沟壑纵横,成了贼寇落草的天然所在。
郑英魁被俩毛贼挟持到一个破窑洞里。一个贼看管郑英魁,另一个贼趁着夜色下山,天亮前偷偷在郑家大门上贴了条子,言明第二天天黑前送一百两纹银到邙山脚那棵百年老皂角树下,然后就放郑英魁回家,否则就撕票。
爷爷郑振昌和父亲郑云祥本想着郑英魁跟小伙伴们在村里闹着玩呢,可是,到了半夜,却不见郑英魁的踪影,问别的小孩,都说没见郑英魁。郑振昌和郑云祥着急了,急忙召唤全家老小打着灯笼举着火把在村里村外找郑英魁。街坊邻居闻听郑英魁不见了,也帮着到处找人。一时间,郑家村到处是喊叫郑英魁的声音,灯笼火把点亮了村里村外。可是,找了一夜也没见郑英魁的踪影。
天刚蒙蒙亮,郑家的一个家丁突然发现大门上贴了张纸,近前一看,原来是绑匪索要银两的条子,如若不送或报官,等着收尸。家丁急忙禀报给管家刘富贵,刘管家急忙找到郑振昌和郑云祥。郑振昌和郑云祥为找郑英魁一夜未眠,担惊受怕,当看到刘管家递来的条子时,郑振昌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他拄着拐杖捣了捣地,长出一口气说:“谢天谢地,英魁总算没事了。”
郑云祥说:“爹,您老何出此言呢?分明是英魁被绑匪绑票了,是死是活,还未知呢,您这是啥意思啊?”
郑振昌说:“儿啊,邙山上的贼寇多是穷苦人,都是被逼无奈才走这条道的,他们落草为寇图的是钱而不是命,何况绑的是咱郑家的独苗苗英魁,咱郑家在这一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谁敢动咱郑家一根毫毛?唉,我也后悔得很,实在是大意了,总想着咱家大业大没人敢惹;再则说,咱从祖上始就积德行善,十里八村的谁家有难处了,找咱借十两八两银子,从没要过账,为的是啥?就是不得罪人,混个好人缘,图个家业平安。这么多年也真的没人找咱的事,那些贼寇在邙山上盘踞,闹得再凶,从不惹咱郑家,可这次是咋回事?这绑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跟咱郑家过不去,他们这不是找死吗?我估计这绑匪要么是穷疯了,要么是初入道不懂规矩,看他们要钱的数目,就知道他们是生手,对咱郑家只要一百两银子,可见他们要价不高,不懂行情,所以,只要把钱送到,英魁肯定没事。”
郑云祥说:“爹,人家常说,不怕会打架的,就怕不会打架的。会打架的人打起架来有分寸,知道哪儿是要命的地方,哪儿是光打不伤的地方,可是,不会打架的人,乱打一气,反而会打出大事来。照您老说,这绑匪有可能是刚上路,怕就怕这刚上路的,不懂江湖规矩,我觉得,越是这,越是可怕。”
郑云祥说得也有道理,大家纷纷议论起来。
郑振昌嘿嘿一笑,说:“没事,这小毛贼既然刚出道,冲的就是钱,咱马上就送钱。我觉得咱只要把钱送到,英魁就会平安归来。要是这毛贼不懂规矩,敢动英魁一根毫毛,我叫他全家老少一个不留,通通人头落地。”
郑振昌说了这番话,接着说:“刘管家,咱眼时下就准备钱,找人按指定的地方送去。走,事不宜迟,拿钱去。”
待众人散去,郑振昌单独把儿子郑云祥和刘管家叫到一旁,说:“外边人多嘴杂,保不准这里边就有贼寇的眼线,我说那番话就是给那些人听的。说实话,我心里跟你们一样,也毛得很。这小毛贼估计是刚出道,越是这样的人越可怕,他们不知轻重不知好歹,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所以,我心里跟你们一样,七上八下的。不过,咱的心思可不能让外人知道啊。人到了事上就知道了,啥人都有,真帮忙的,看笑话的,落井下石的,故意使坏的,咱不能不防啊。所以,眼下就咱爷儿们,咱好好合计合计吧。”
郑云祥由衷地佩服:“爹,您老就是比我技高一筹啊,想得比我深比我远,我自愧不如啊。”
刘管家也说:“大掌柜办事就是周全。”
“我再能,还不是把英魁给弄丢了?唉,谨小慎微活了一辈子,到老了老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是该死。”
刘管家说:“大掌柜的,您别自责了,这事主要怨我。我当管家的没把家事料理好,没有把英魁照看好,怨我怨我,英魁要是没事便罢,要是真有啥闪失,您咋处理我都中。”
郑云祥说:“爹,钱都好说,对咱郑家来说,钱不算啥。不过,报官不报官?”
刘管家说:“我觉得不能报。一报官,万一传了出去,那绑匪孤注一掷,动了杀机,英魁就没命了。再则说,一报官,那官府趁火打劫,故意把事情闹大,到时候,咱钱没少出,英魁还危险。”
郑云祥说:“嗯,刘管家说得有道理,那就抓紧让账房先生拿钱去吧。”
郑振昌沉吟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先别慌,让我想想。遇事不能急,这是大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能仓促行事。要说咱郑家出个一百两纹银,也是九牛一毛,别说这点钱了,即使是两三千两,咱也拿得出,即使咱暂时拿不出,砸锅卖铁也能凑。钱是人挣的,没钱还能挣,可是,人没了,要钱有啥用?不过,我觉得,关键是这头一开,咱顺顺当当、老老实实把钱送去了,以后别的强盗都打起咱郑家的主意,都觉得咱郑家的钱好挣,那咋办?”
郑云祥眉头一皱,说:“爹,您老既然这么想,那干脆,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咱这次就跟这帮贼人较较劲儿,咱家家丁也不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收拾他个小毛贼还是没问题的,等咱捉住了小毛贼,再报官,大张旗鼓地整整他们,杀杀他们的嚣张气焰,看他们谁还敢打咱郑家的主意!”
郑振昌连连摆手说:“儿啊,我老了,我是越活越胆小,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英魁在他们手上,稍有差错,咱英魁可就危险了。咱能不能想个法子,既给这毛贼银钱,又杀杀他们的嚣张气焰呢?”
老爷子这话一说,郑云祥犯了难,两全其美的事,不好筹划啊。
郑振昌捻了捻花白胡须,自言自语地说:“这贼估计是刚出道,刚出道的肯定经验不足、考虑不周,这样,钱我们如数奉上,不过要找个有眼色的人送钱,送钱时记好路线,等钱送到,英魁一回来,咱紧跟着就派人去收拾他们。”
郑云祥说:“对,咱把他们抓起来,把咱的钱要回来,再把毛贼送到官府,打入大牢,游街示众,杀一儆百,看他们以后谁还敢找咱郑家的事。”
郑振昌说:“嗯,咱郑家从来都是不惹事不怕事,既然有人找咱的事,咱就不能轻而易举地搁那儿,不然的话,咱郑家家大业大面子大,以后咋活人?”
郑云祥说:“对,听爹的,就这样办。”
刘管家也点头称是。
郑振昌、郑云祥父子俩和刘管家合计了一阵,刚准备派人去给邙山里的贼寇送银子,没承想,郑英魁回来了。
郑英魁还是自个儿敲门回来的。
3
这时,天已大亮,沉寂了一个晚上的郑家村沸腾起来了,阳光穿过淡淡的晨雾洒下道道金光,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老牛对着晴朗的天空发出“哞哞”的叫声,街当中的几匹马正欢快地转圈圈,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响个不停。男女老少都准备下地干活儿了,新的一天在不安和期望中到来了。
当家丁们听到“梆梆梆”的敲门声,还以为是邙山里的土匪贼寇来要钱呢,吓得不敢开门,急忙向刘管家禀报。刘管家招呼来一群家丁,摆好架势,悄悄地把黑漆大门拉开了个缝,往外一瞅,没有见什么土匪贼寇,也没有见什么刀光剑影,倒是少爷郑英魁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外。众人吓了一跳,这是咋回事?莫非少爷后边还跟着土匪贼寇,要寻机闯进郑家大院?仔细瞅瞅周围,什么人影也没有。
看到门开了条缝,郑英魁就往里挤。刘管家紧张地问:“少爷,你是人还是鬼?”
“快让我进来,我是英魁,啥鬼不鬼的?”郑英魁脆生生的一句话,让众人放了心,肯定不是鬼,是鬼咋会说人话呢?
郑英魁回来了,这个消息很快传遍郑家上下,郑家的人都围了过来。郑英魁他娘赵采莲赵夫人一夜未睡,在房子里哭了一夜,眼睛都哭肿了,听说郑英魁回来了,也顾不得擦一擦脸上的泪痕,急忙跑了出来……众人把郑英魁围在中间,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见郑英魁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这才放了心。
赵夫人见了郑英魁就哭,把郑英魁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他飞了跑了,说:“儿啊,你去哪儿了呀?可把娘吓死了啊。”
郑英魁昂着头眉毛一挑显摆地说:“娘,我没事。”
“啥没事啊?不中,我得给魁叫叫魂儿。”赵夫人一手拉扯着郑英魁的衣角,弯下腰去,另一只手先拍拍地,然后做了个扒拉东西的动作,接着,扒拉到郑英魁的身上,拍拍郑英魁说:“魁,回来吧!跟娘回来吧!魁,回来吧!跟娘回来哟!”
这时,郑振昌和郑云祥也来到了前院里,郑振昌拉着郑英魁的手说:“魁,你咋自个儿回来了?还没吃饭吧,走,到爷爷房里吃饭去。”
刘管家安排饭去了。众人簇拥着郑英魁到了老太爷郑振昌的房间,众人落座后,郑振昌说:“魁,渴了吧?”
郑英魁点点头。
早有丫鬟为郑英魁倒了一碗温温的红糖水递过来,郑英魁一饮而尽。
郑振昌说:“魁,再来一碗?”
郑英魁又点点头。丫鬟又递来一碗红糖水,郑英魁接过后又喝了个干干净净。
郑振昌叹了口气:“唉,魁受大罪了,打小哪儿恁渴过啊。魁,饿了吧?”
郑英魁点点头。郑振昌吩咐快上饭。不一会儿,丫鬟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足有五六个,还有一碟芥菜丝,小磨油的香味登时飘满了房间。
郑英魁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就把荷包蛋吃了个精光,吃完后,还吸溜了两口汤汁,用舌头舔了舔碗沿,把碗转来转去舔了舔,这才把碗递给丫鬟,揉搓揉搓肚子,满意地长出一口气。
赵夫人见此情景,眼泪流了出来:“可怜的儿啊,看看饿成啥啦,受大罪了啊。”
郑云祥说:“魁,给你爷爷说说你咋回来的,这一天一夜都去哪儿了?”
郑英魁这才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4
原来,郑英魁是被一高一矮两个瘦得麻秆似的土匪绑走的。这俩土匪其实也是河洛县当地人,都是光棍汉,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俩人一合计,与其饿死,还不如冒一回险抢点儿东西吃,即使被人刀砍斧劈,混个肚圆去见阎王,也落个舒坦。不过,俩人手无缚鸡之力,想抢想劫也干不过人家,于是,俩人一合计,还是绑票来得稳当,绑个小孩子最省事。俩人掰着指头数了半天,河洛县有钱人不算多,郑振昌算一个,要是能把郑振昌家的独苗郑英魁给绑走,也不向郑家要太多的钱,弄个一百两银子,对郑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对他俩来说,就已经不少了。不过,他俩也知道,郑家防范很严,家丁也不少,想绑郑家的票也不是恁容易。他俩围着郑家转了俩月,终于发现,别看郑家防范很严,其实,也不是无懈可击,郑英魁好玩儿,疯得到处跑,他家人也不管他,任由他满大街乱窜,尤其是晚上,郑英魁还常跟小伙伴儿们一起捉迷藏,哪儿黑往哪儿钻,这不是天赐良机吗?于是,俩土匪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郑英魁绑走了。
俩土匪把郑英魁带到一个破窑洞后,不给他吃不给他喝,其实,这俩土匪也没吃没喝的。俩土匪又合计了一下,高个儿土匪找郑家送信要钱,矮个儿土匪负责看管郑英魁。
高个儿土匪下山送信要钱的时候,矮个儿土匪闲来无事,找了半截砖当枕头,拾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往上边一躺,跷着腿一晃一晃,逗郑英魁玩儿。可是,问郑英魁什么话,郑英魁就是不搭腔。矮个儿土匪恼了,就骂郑英魁,还吓唬他,说要弄死他。可是,郑英魁跟没事人似的,一点儿不害怕。矮个儿土匪奇了怪了,想想也是,从绑走这小兔崽子之后,这小兔崽子的嘴巴就没有张开过,既不哭也不叫,就跟个哑巴似的,真能沉得住气。
矮个儿土匪说啥,郑英魁都不吱声,这让矮个儿土匪很是生气,自尊心很受伤,他忍无可忍,对郑英魁拳打脚踢。可是,任凭他怎么打,郑英魁都不哭也不吭,比哑巴还哑巴。哑巴最起码会“噢噢”叫,可郑英魁就是闭嘴不吭。
矮个儿土匪泄气了,害怕了,这是啥人哪?这么小的孩子,遇到事这么沉得住气,而且俩眼珠子滴溜溜转,那眼睛像刀子一样会杀人。矮个儿土匪外表很张狂,内心倒先怯了。叫狗不咬,人狠话少,这小孩儿不是人哪,他是神,是鬼,惹不起,长大后不定是个啥东西咧。他还是郑家的独苗苗,要是得罪了他,郑家会善罢甘休吗?等这小兔崽子长大了,他会不记仇吗?
想到此,矮个儿土匪叹了口气,看这阵势,郑家真不是好对付的,连一个小孩都这么霸气,这事很可能是吃不了兜着走。想到此,看守郑英魁的矮个儿土匪不敢怠慢,把郑英魁用黑布蒙了眼,用绳子绑紧郑英魁的双手,然后牵着郑英魁下山。他要找到在山下的高个儿土匪,把郑英魁给放了。
高个儿土匪见矮个儿土匪牵着郑英魁跌跌撞撞地来了,大吃一惊:“老弟,咋回事?我没给你吱声,你下山弄啥?”
矮个儿土匪说:“哥,咱刚起事儿干这么一大票,我心里慌。”
高个儿土匪说:“看你那熊样,慌啥慌?饿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反正都是个死,闯一闯说不定还死不了呢,干一票就是死了最起码还落个肚圆,填饱肚子再死总比饿死强。”
矮个儿土匪说:“哥,我害怕。”
高个儿土匪说:“看你这婆婆妈妈的,就不像那弄事的人。”
矮个儿土匪说:“可不是咧,我算是知道了,孬人学好难,好人学孬也难着咧,咱就不是那干孬事的人。”
“那你想咋办?”
“咱这回起票起错了。”
“咋错了?眼下说这有啥用?开弓没有回头箭,吐到地上的唾沫还能自个儿舔起来?”
“哥,该舔还真得舔啊。老郑家有钱有势,谁敢惹?老郑家还处处行好,方圆十几里落得名声不赖,起票的人都不起老郑家的,咱俩刚上路就起老郑家的票,咱不该啊!”
“咱就是刚起事才拿老郑家下手咧,要不咋打出名声?咋招兵买马?”
“算了吧哥,咱不是那块料,咱还是当个老实庄稼人吧,实在不中,咱要饭去!”
“看你那胆儿,咱惹不起老郑家不也把他家的独苗苗绑过来了吗?兄弟,等着发财吧,咱干这一回,够咱回家吃几年了。往后咱金盆洗手,再也不蹚这浑水了。”
“哥,不中啊,那老郑家会饶了咱吗?说不定眼下正组织人马收拾咱咧。”矮个儿土匪往身旁一棵小槐树上跺了一脚,小槐树“咔嚓”断了,“哥,我后悔了。”
“后悔啥?咱把老郑家的独苗苗一绑,就没有回头路了,只有往前走,是悬崖也得往下跳,是火坑也得往里钻。”
“干脆把老郑家这个小兔崽子给放了。”
“放了?你饿晕了吧?咱踩点儿忙活恁多天是图啥咧?”
“瞎忙呗!没事干,权当练练手,玩儿咧。”
“玩这?这不是拿脑袋瓢开玩笑?咱不是说好了吗,你咋又变卦了?”
“不是我变卦,是我害怕。”
“看你那胆量,跟老鼠一样,就这还想上山当绿林好汉咧!”
“不是,哥,你看老郑家那小子,太吓人啦。”
“一个小毛孩儿,有啥吓人的?”
“咱从弄住他到现在,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声也不哭,这不是人哪,我看见他就害怕。”
“真咧?”
“可不是真咧!”
“我试试。”高个儿土匪看看郑英魁,郑英魁被黑布蒙着眼,反绑着双手,绳子上挽了个结,绳的另一头被矮个儿土匪系在手腕上。他不卑不亢地站着,还是一声不吭。
高个儿土匪来到郑英魁跟前,说:“你是个哑巴?”
郑英魁不吭声,高个儿土匪对着郑英魁就是一巴掌,把郑英魁打倒在地,高个儿土匪紧接着上去又是一脚,把郑英魁踢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牵绳子的矮个儿土匪也不由得跟着往前蹿了两步。可是,郑英魁还是一声不吭。
“真咧,真不吭声啊,是个哑巴。”
矮个儿土匪说:“哥,他不是哑巴,哑巴会哭啊,他连哭也不会。”
高个儿土匪说:“贵人语少,贫子话多。我今儿算真长见识了,这小孩真是奇人,跟别的小孩真不一样。兄弟,过来,我跟你说。”
高个儿土匪拉着矮个儿土匪到了远处,俩人一嘀咕,也不管郑英魁了,悄悄溜了。
郑英魁听不到土匪说话了,等了半天也没人吭声,郑英魁心里一喜,莫不是俩土匪跑了?
这时,只听远处山风在呼啸,夹杂着饿狼的“嗷嗷”叫声,还有猫头鹰的“呜哇”声,夜凉如水,树影森森,几只山雀匆忙飞到山林深处,那“嘎嘎”的叫声在寂静的山野上更显清脆。
郑英魁躺在冰凉的地上,又冷又饿,浑身疼痛,他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却碰到一块儿又尖又硬的石头,硌得他伤口更疼了,可是他顾不得疼,顾不得冷,顾不得饿,还是保命要紧。他把反绑双手的绳子在尖石头上磨,磨呀磨,也不知磨了多长时间,终于把绳子磨断了。郑英魁甩了甩僵硬的手,还能动,扯掉了蒙在眼上的黑布,看看四周,俩土匪没了踪影。他见势赶快爬起来,也不知路在何方,只有顺着山坡往下跑,一直跑啊走啊,深一脚浅一脚的,也不敢停留。
沉静而柔和的月亮在天上缓缓移动,陪伴着匆匆而行的少年郑英魁。苍茫的群山披上了乳白色的面纱,山路两边的树木婆娑斑驳,就像一头头怪兽。这时,一群小鸟突然从树上惊起,身后一阵“窸窣”的响声,夜风吹动脚下的野草,传出阵阵土腥味,郑英魁浑身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步。回头一看,两只狼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他身后,眼睛发出幽幽的绿光,在月光下分外瘆人。
郑英魁刚要喊叫,突然间,他想到了爷爷郑振昌曾给他讲过的对付山间野狼的绝招,爷爷曾对他说:“魁,遇到野狼,别叫,别慌,站那儿别动,把衣服解开,看着它,和它对着瞧。”
郑英魁迅速解开上衣扣子,把衣服伸开,突然间身躯像是变大了,就这样看着狼,狼也站在了原地,看着小小的郑英魁。
月光明亮,山野静寂,郑英魁和狼对峙了约莫半个时辰,两只狼还是一动不动,这时,郑英魁又好像听见爷爷在说:“魁,山路上都是石头,弯腰捡几块儿石头,狼看见你弯腰摸石头,说不定就吓跑了。狼要是不跑,就脱下上衣把石头包上,围着脖子缠一圈,狼咬人,先咬脖子,咬脖子最要命,先护好脖子再说,手里再拿块儿石头,要是狼扑过来,就砸它的眼睛和嘴。”
想到这里,郑英魁慢慢地弯下腰,眼睛却盯着狼,一点儿不敢分心,他从地上随手摸了几块儿小石头,脱下上衣,把石头放到上衣里包好,然后把上衣缠在脖子上。接着,又慢慢弯腰,从山路上摸到一块大石头,拿在手中,轻轻站了起来。
没想到,在郑英魁弯腰摸石头的过程中,两只狼掉头跑掉了。
郑英魁长出了一口气,再摸摸衣服,浑身都湿透了……郑英魁加快了下山的脚步。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终于下了山,碰到一个早起打猪草的老大爷,问了路,郑英魁这才摸回了家。
5
听完郑英魁的讲述,赵夫人吓哭了,她急忙脱掉郑英魁身上的脏衣服,只见郑英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赵夫人号啕大哭起来:“那千刀万剐的贼子,看把我儿打成啥啦?我非捉住撕碎他们不可?魁儿,疼吗?”
郑英魁摇摇头。
郑振昌走上前,仔细瞧了瞧伤,又敲了敲郑英魁身上的骨头,问郑英魁疼不疼,郑英魁又摇摇头。郑振昌说:“不碍事,只要不伤筋动骨,只伤点皮肉,用草药敷几天就好了。”
众人都散了,郑振昌让郑英魁躺他屋里床上歇息一会儿。不一会儿,郑英魁就呼呼进入梦乡。
郑振昌招呼郑云祥来到客厅,郑振昌说:“魁回来了,你说这事咋办?”
郑云祥说:“爹,虽说魁儿回来了,可是,那俩小毛贼咱可不能饶了他,咱郑家哪受过这窝囊气?不收拾他们,我这心里难受。再则说,要是不收拾他们,以后还有别的毛贼找咱的事,开这个坏头,咱以后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郑振昌沉吟了片刻,拄着拐杖说:“云祥,市面上的事儿,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魁遭此大难,是个坏事,但也有好的一面,咱要把这坏事变成好事。”
郑云祥一脸茫然:“爹,变成好事?咋变?”
“这事呢,虽说魁有难,可我高兴,魁这么小就有胆有谋,长大后定然是个大弄家,咱郑家后继有人了。我敢说,等魁长大了,魁的本事只在你我之上,不在你我之下,说不定,到了魁手里,咱郑家会成为最兴盛的一代,所以说,我高兴,高兴。”
“爹,魁儿有恁大本事?”
“有哇,每逢大事必静气,你看魁,遇到恁大的事,一点不慌,这是干大事的人的样子啊。一个小孩,硬是把小毛贼吓跑了,你说,这魁是人吗?不是人哪,那是神鬼托生的人哪。魁是生在咱郑家,要是生在帝王家,那恐怕是一代明君,不比秦皇汉武,也比得上宋太祖明太祖了。”
郑云祥听到这里,小心地看看门外,低声说:“爹,您是老糊涂了吧?您咋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这可是杀头的罪啊。”
“哈哈哈哈,云祥,我说话是放肆了些,可这都是实话。不过,只咱爷儿俩在这儿瞎说,出了门那是不敢胡言乱语的。”
“是咧,爹,因言获罪的事儿多了去了。”
“我说要把坏事变成好事,一则是以后更要在魁身上花些时间和精力,把他培养好;二则是咱郑家以后要加强防范。今天的事,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倒也提醒了咱,看来咱郑家还是范防不够,还是有漏洞。咱要赶紧在村口和田间地头都搭个庵子,日夜派人防守,再把通往郑家村的大路挖个深沟,搭上跳板,有行人经过,必须经过防守的人同意,放下跳板才能过,这样,咱郑家防范更加严密了,你说这不是坏事变成好事了吗?”
“爹说得很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啥事都是有一利必有一弊。不过,那俩小毛贼咋弄?”
“不管他们了。”
“不管他们,那也忒便宜他们了吧?”
“云祥,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说过,这俩小毛贼不像孬人,其实也是穷苦人。常言说,礼义生于富足,盗贼出于贫穷,穷极生孬法儿。这俩小毛贼若非缺衣少食、为生活所迫,绝不会干这种起票的事情。可到底他们还不是真孬,这不,他们折腾了半天,还把咱魁给放了。咱要是穷追不舍,非要报官把他俩捉住倒也不难,只是于心不忍哪。更何况,要是官府把他俩给砍了,以后咱再遇到起票的,人家恐怕说啥也不会放咱的人了,既然是死路一条,他们何必跟咱客气咧?”
“这俩毛贼也真是的,要是真的没吃没喝的了,到咱郑家门上,哭哭穷,给他们几两银子不得了,咱郑家给穷人的钱还少吗?这俩毛贼,你说你们这是图啥咧,没打着狐狸反落一身骚。”
“云祥,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稀罕事多了去了。”
“爹,这事想想也可气。俺郑家多少辈儿勤俭创业,有今天也不容易,凭啥你们穷就得抢我们?还要绑我们的票,真是天理不容。”
郑振昌说:“云祥,你恁大个人了,咋还没活明白咧?你就是整天死读书把脑子读死了,你翻翻历史书看看,哪朝哪代穷人造反不是先拿大户开刀的?不都是杀大户分田地的吗?打着均贫富的旗号,把富户的钱分了,才有军粮;把大户家的地分了,才有人跟着他造反。这俩小毛贼只是个小弄家,大小弄家的想法其实都是一样的。有钱就招灾,为啥我一直交代咱郑家老老少少对穷人要好些呢?”
郑云祥说:“爹说的有道理,我懂了。反正这俩毛贼也没把魁儿怎么样,无非魁儿受些惊吓,受些皮肉之苦,不过,小孩子家经历些事也不是啥坏事,吃一堑长一智,对以后有好处。既然爹是这个意思,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对。忠厚传家世,子贤福禄长啊。”郑振昌说。
6
郑英魁生在锦衣玉食之家,祖先的荣光照亮了他的前程,他只需恪守本分,不嫖不赌不铺张,自可度过衣食无忧的一生,所以他调皮捣蛋,贪玩好耍,胸无大志。经过邙山遭匪这件事之后,郑英魁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变得话少了,鬼点子好像也没有了。
一天,午后的阳光正烈,郑英魁手持蒲扇遮着头,走在从家到郑记客栈的路上,见路边一棵老槐树下有两个木匠在拉大锯。拉上锯的站在圆木上弯腰弓背,拉下锯的站在地上昂首挺胸,锋利的锯齿顺着一道笔直的墨线“刺啦刺啦”游走,雪白的木屑纷纷飘落。两个木匠边拉锯边说话,正说他郑英魁呢。郑英魁听到俩木匠说他的名字,便躲到老槐树后,支棱着耳朵听这俩木匠在说他啥。两个木匠拉大锯的“刺啦”声很响,他们没有觉察到郑英魁就在身旁。只听一个木匠说:“兄弟,老郑家的小少爷郑英魁被土匪绑票这事你知道吧?”另一个木匠说:“这事谁不知道?老郑家就这一棵独苗苗,金贵着咧,那是老郑家将来的大掌柜咧,老郑家家业咋样可全看他了,他要是有个万一,老郑家就完了。”“嗨!这小子我看哪,长大后不是人才,就是匪才。不是主贵,就是主贱。”“老哥你可说对了,老郑家小少爷是个材料,爹娘都是有大本事的人,生个孩子会差吗?你看他遇到土匪不急不慌,硬是把土匪给吓走,那可不简单。不过,他家可是太有钱了,有钱也不一定是啥好事,弄不好,老郑家金山银山反而会害了他,招灾啊。”“兄弟,老郑家厉害恁多代了,富裕好几代了吧?”“那是,从他祖上在黄河边开客栈发财算起,富裕九代了。”“老郑家是富不少代了。老辈人都说富不过三代,谁人做得千年主?转眼流传八百家,可他家已经富九代了,够厉害了,不过,到郑英魁这一代,可真说不准了。”“是啊,真说不准了,还是老哥你说得对,郑英魁长大后哇,不是个人才就是个匪才,不是主贵就是主贱。”
郑英魁听了俩木匠的这番话,愣在了原地,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自此他才明白,他郑英魁在郑家的地位如此重要,责任如此重大,他才明白街坊邻居都在看着他呢,他的一举一动时刻牵动着大家伙儿的神经。他清醒了,不,确切地说,他是警醒了,他终于迷瞪过来了。他也不去客栈了,蹑手蹑脚地掉转头,等离开俩木匠有一段距离了,撒开腿向私塾跑去。
从此,每天天不亮,郑英魁就伴着满大街的鸡鸣狗叫声到私塾读书习字,他还让老师王文镜把私塾门从外反锁上,除了吃饭睡觉上茅厕,他绝不出门。他还在郑家私塾门口手书一副对联:“双手捧起千江水,难洗今日满面羞。”私塾中堂则挂着一幅孔子行教图,两边的对联写的是:“观古知今思进退,读书养志识春秋。”
以前,郑英魁看着孔子的画像,总觉得这个长胡子老头,穿着那么肥大的衣服,还两手抱拳,做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挺可笑的。他想,读个破书有啥用呢?经过劫难之后,郑英魁看到孔子画像,再也不敢有轻薄之态了。人常说,小孩无病不成人,不经事长不大,说的可能就是这个道理吧。
郑英魁的小心思发生了重大变化,他懂得了创业难守业更难的道理,他也知道,不能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度此一生。他必须延续先祖的荣光,用超出先祖的毅力和智慧,壮大郑家基业。
眼看着郑英魁懂事不少,开始专心读书了,郑振昌和郑云祥看在眼里喜在眉梢。为了支持郑英魁读书,他们想了不少办法,甚至出资把郑家的茅坑也改造了一番,即使如厕也不耽误读书,真正做到了古人说的“枕上、马上、厕上”的读书三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