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序章 天地一孤舟
“贺六浑,快过来看!”
风中的血腥味尚未褪尽,残破的旗帜与断折的长戈零乱破碎在不久前的战场上,无人知晓多少生命刚被收割,群鸦在低空中成群盘旋,只有它们是胜利者。
马蹄声自远而近,一两个呼吸间已经抵达高呼者的身边,骑士翻鞍下马,走向同伴身畔,不断四处查看,眉头拧成深锁。
“姐夫,这个人似乎还活着!”贺六浑蹲在一个伤者身前,小心地帮助年长同侪抬动压在伤者身上的尸体。
“伤得很重,但没有伤及要害,或许能救回来。”身批黑色披风的骑士蹲在白衣骑士身旁,一边回答小舅子的问题,一边从身旁的包裹中摸索出一条帕子、一小瓶金创药、一袋烧酒,开始为伤者处理几处严重撕裂的伤口。
“姐夫,我再找找看有没有其他活着的人”,虽然早已习惯怀朔镇的苍凉肃杀,但是这种大规模的杀戮即使放在六镇中也是罕见的残忍,对巡边经验尚浅的贺六浑而言,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
“几乎没有激烈的搏斗痕迹,可怕的一击致命”,贺六浑一一翻看了十余具尸首,没有发现特别的伤痕,这一发现反而是最骇人听闻的,边思索边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以刀尖抵近眼前这位不久前仍在呼吸的汉子,在脖子处的伤口比划了一下。“和我的制式刀有些不同,更锋利也更短,但是手法太熟练了,我自问对方站着不动让我砍也不一定办得到”,贺六浑毫无来由地一阵胆寒,下意识地回首望了望来时之路。
贺六浑是个鲜卑族名字,身为汉人的他有个名字叫高欢,他很喜欢自己的汉名,但是鲜卑名才是他的真名,在怀朔镇,大概从三岁孩童,到耳顺老人,都会认识他,贺六浑。高欢更像是一个为了仪式感而存在的名字,在出生后,写在红纸上,和一撮胎毛一起被郑重地装入匣中,被父亲藏于家中未知的角落。母亲是一位从未谋面的存在,据说在诞下高欢后便逝去了,留下了对儿子一生的最大寄望——“欢”。
正在高欢的思绪游离之时,镇狱队长尉景早已将幸存的伤者包扎好,喊道:“贺六浑,搭把手!”在尉景的指挥下,二人将伤者稳稳安置在尉队长的马背上,反复确认不会轻易颠下来。高欢又再扫了一眼这片炼狱,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征询道:“大哥,扯呼?”这是他们从小到大相伴时的暗号,每次高欢闯了什么祸,如果尉景也在身旁,他总会想拉上姐夫一起溜之大吉,而姐夫也从来没有把他落下来过。
“这事儿有点蹊跷,扯呼。”尉景一如既往的话少,简单的眼神示意下,高欢便明白今日的任务算是有得交差了,离怀朔镇一百里地的北境边缘发生了与以往蠕蠕盗匪劫掠完全不同的更为骇人听闻的屠杀。他们二人的巡边任务只是侦察和戒备,调查的事另有安排,他们只需要上报就行,只是要想保住唯一的生还者的性命,成了此次任务最艰难的部分。哪怕有一丝的可能,都要把他救活,因为无论幕后黑手的真正目标是谁,他们的存在对怀朔镇绝对是重大的危机。二人为了护好身负重伤的旅者,并尽早向参军大人汇报军情,不敢歇息片刻。舍弃了来时的路,选择另一条斥候才知晓的小路,三人两马缓缓而行。未知的敌人巧妙地不知遁去何方,贺六浑也不再像出镇时轻松,望着逐渐西下的夕阳,眉头深锁。
…………
大唐安西都护府所属碎叶城,城外十里的孤山上,人迹罕至的顶峰处,一个高挑的身影伫立着,俯瞰山下的残砖断瓦。
“真主无元。湛寂常然。权舆匠化。起地立天。分身出代。救度无边。
日升暗灭。咸证真玄。赫赫文皇。道冠前王。乘时拨乱。乾廓坤张。”
念罢一段经文,身影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般,遁入虚空中。风中飘扬着一句无头无尾的诗歌:
江湖双泪眼,天地一孤舟。
…………
怀朔镇,都大将帅帐
六镇的设立,起初是为了抵御,先帝设立六镇之时,下令围圈无数的丁零人,将他们如牛羊一般驱赶到守御之地,完全不恤路途中的伤病折损,并用铁血手段强使他们固守于流放之地,每岁纳贡,广收兵源……只是,人终归是人,即使身陷囹圄,横刀加身,被置于死地,人和牛羊都有根本的区别。仅就怀朔镇一镇之地,其辖地之广袤,比较首都平城也不遑多让,在一镇之地领都大将之衔,麾下人马只是个虚数,朝廷无法节制约束,生杀予夺,好不专横!
都大将的权威,在怀朔镇完全凌驾一切,令出必行,言出法随,此刻他却有些压抑不住的恼火,因为,有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平日不会出现在帅帐,因为他本人在何处,何处就是怀朔镇的最高指挥处,但像今日这种情况,接二连三接到不利情报,却没有可信的信息源,这着实让他闷闷不安。
“破六韩”都大将用自己权威而又不失身份的嗓音,召唤麾下副将破六韩拔陵前来办事。话音未落,帐外一道身影便掠入帅帐中心空地处,蓦地行军中大礼,也不言语,伏地丝毫不见动弹,昏暗的光线中也看不见他那模糊的脸庞。
“末将来迟,望大帅责罚”苍凉沙哑的鲜卑语,从那伏地的人口出飘出,听不出一丝的情绪,他若来迟,谁能来早?
“速速传召全体百夫长,一个时辰内帐中听令!”先把人唤来,听听他们最近都在鬼混什么也好,说不得有点中听的消息。
“末将领命!”破六韩拔陵接过抛来的令牌,火急火燎地欲冲出帐外,却又刹住身形,只因听见那个男人阴恻恻的一句话。
“传十夫长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