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86章 各怀鬼胎
“李少宰,一路上辛苦了。”
沈放领着盐山县一众官员和西军将领候在简陋的码头上。
李纲见了这阵仗,有些纳闷:“国守,你们这是为何?”
沈放笑容可掬:“迎接您呀!李少宰要回汴京了,我想再尽一次地主之谊。”
“可用得着拐个大弯到沧州来吗?”
“李少宰有所不知,南边那条官道乱得很,沿途都是寻宝的悍匪,为了保证您的安全,走黄河水路下大名府更让我放心。”
李纲更是疑惑:“凭西军今日的声威,什么蟊贼敢捋你沈太尉的虎须?”
沈放尴尬的笑了:“什么事都瞒不过李少宰的眼睛。我这是想请您到沧州来走一走,顺便体察体察民情,到了汴京替西军多说几句好话。”
沈放引着李纲在前面先行,后面跟着一众文武。
“国守,你今日的举动有些不自然。”
“哦,哪里不自然了?”
李纲侧过脸来,笑道:“威风凛凛的沈大将军,今日有些卑微呀。”
沈放一愣:“卑微?我怎么感觉不到?”
李纲没有回答,说道:“说吧,想我替你说什么好话。”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虽然我与李少宰仅有一面之缘,但是李少宰威名震寰宇,一颗赤诚之心却是天下人皆知。”
李纲罢罢手:“你该不会是想捧杀我吧?”
“欸,怎么会呢。”沈放一脸严正道,“我是想借您的声望,左右朝臣趋议,西军在抗金前线流血牺牲,总不能换回个遗臭万年吧。”
李纲停下脚步,疑惑道:“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李少宰真不知?”
“老夫从湖南赶来,几乎是脚不停歇就到了真定,现在是老眼昏花耳目闭塞啊。”
沈放回头摆手,屏退了身后的文武。
“李少宰,借一步说话。”
沈放带头向前行去。
李纲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李少宰,在郭药师围城之前,真定城有一场戡乱图谋,您可曾听闻?”
李纲点点头:“李清卿与老夫说过此事,他不赞同大敌当前自乱阵脚,更不同意曹殿帅的做法。”
“没错,李公去了元氏县前线,要不然,或许可制止曹殿帅一意孤行。”
“国守,就算意见不合,你也不至于杀了曹曚啊!”
“李少宰也认为曹殿帅是我所杀?”沈放一脸冰冷。
“国守,你这么咄咄逼人,可是想连老夫也一起杀了?”
沈放苦笑着摇摇头:“李少宰,在你们眼里我沈放就是个不辨是非的屠夫么?”
“没错,曹殿帅并非死于盗贼作乱,而是死于他的同谋者,五马山义军首领之手。”
“早在陈亨伯元帅兵败中山府时,曹殿帅与李清卿已知晓郭药师计划进兵真定城,可他们将消息按下了。”
“当时正是危急存亡之时,我西军主力正在信德府与金军苦战,根本抽不出精力舒缓内部矛盾。”
沈放说到此,面无表情,像是在说一件与己不相干之事。
“我就算知晓了,也只能先击败斡离不,要不然西军乃至信王都要被曹曚那蠢货害死。”
“曹殿帅的逆行倒施,连五马山那些义军都看不下去,义军中有人告诉我真相。”
“我将消息压了下去,以免西军将士冲入信王府拿人。李少宰,西军那些将士满腔热血,哪里会容忍这种背后捅刀子的卑鄙做派。”
“欸,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曹殿帅内部盟友出卖了他,外部盟友被完颜阇母钳制在祁州蒲阴县,郭药师更是进兵神速,这场阴谋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夭折了。”
沈放瞧了李纲一眼:“后面的事李少宰也知晓了。我西军长途奔袭三百里,以疲惫之师全歼了常胜军。”
“西军将士战前有七万将士参战,此役过后,阵亡过半,轻重伤兵八千。敢问李少宰,就是这么一支赤胆忠心的敢战之军,何须康王殿下煞费苦心戡乱?”
“孟太后与朝中百官并不知道真定城发生的事,更不知我西军将士浴血沙场马革裹尸的壮举。”
沈放满脸悲痛:“我听闻朝臣正在商议迎立康王为帝。朝廷拥立谁为天子本与我不相干,军人只须守疆土,驱敌寇便是。”
“可李少宰你也曾守卫京师,与金人周旋多时,对金人脾性应当有所了解。此次汴京签下誓书,割地纳款,比之去年还厉害。”
“金军兵不过二十万,急攻大宋虽得手,却不够兵力占领大宋城池。是以,金人册立张邦昌为伪楚国主,乃是为日后继续抄掠我宋国做准备……”
靖康之耻,沈放在课堂上不止一次痛陈其弊,且作为后世来人,他的立足点更高。
李纲身处涡旋之中,对这场骤风暴雨般的国殇,当然没有沈放看得透彻。
沈放甚至能将汴京城内外、河东太原战事、河北西军抗金之事剖析得入骨三分,令李纲大为震惊。
这段时间里,李若水曾将沈放抗击金军的多数战役告知李纲,李纲听得不住的感叹。
大宋竟然有这等后起之秀,连败金军十余阵,金军铁骑是越打越少,西军反而越打越强。
若不是李若水称沈放桀骜不驯,难以控制,李纲定然要全力支持沈放。
江山倾亡在即,若得沈放这等文韬武略之统帅,何惧胡虏?
可沈放当着他的面严词拒绝承认康王的合法地位,让李纲想到了可怕后果。
“李少宰,我言之已尽,剩下的就由得您自己衡量了。”
沈放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道:“这天下事,本不该我沈放这种武人去考虑。可大宋疲弱至此,依然有人畏战避战,置家国于不顾,只祈盼狼虎金人手下留情。须知,这等奴颜卑屈换不来大宋江山社稷之永葆,只会让女真人更加肆无忌惮。”
李纲好似学生听先生训话一般,插不上一句话。
他当然明白沈放所言,同时他本就主张强力抗击金军。
应当说,他与沈放的立场几乎一致。唯一不同之处是,沈放藐视皇权,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谋逆重罪。
盐山县尹张浩然早已命官吏备好酒菜,都是些河鲜粳米面食,虽算不上珍馐美馔,但在战乱之时,也算上乘佳肴了。
沈放与李纲都无心于酒菜,各怀心思客套着提筷。
南方形势变得更复杂,康王凭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身份,虽然没有贡献一场捷报,依然源源不断的吸收着支持者。
要是沈放知道大元帅府将黄潜善南和县一战的包装手法,估计要气笑了。
此时的黄河之南,铺天盖地的捷报由大元帅府行营发出,快骑驰报东南、荆湖甚至广南。
内容一致:黄潜善副元帅战至最后一人,阵斩了不可一世的斡离不!
吃完晚饭,张浩然安排李纲先去歇息,文武们却聊得极为热络。
“范指挥使,孔繁熙那贼子的车船可逆水奋进,船尾那杆撞竿威慑力十足,可不能小觑啊。”
“卢监军,你不是说它只能伸缩一丈么?”
“是倒是,可车船蒙上牛皮,弓弩不可入,你这海船恐怕经不起撞竿一撞呀。”
“哈哈,谁说我海船要跟他硬碰硬了?我不是告诉你了,西军从来不是孤军奋战么?”
卢俊深知望北寨那些车船、戎船的威力,孔繁熙正是凭着那几十条船横行望北镇。
“范指挥使,你们的骑兵虽然厉害,可这儿河汊密林遍布,当初金人铁骑也试图拿下望北镇,费了十天也闯不进来,白白折了上千的骑兵。”
范文龙看了沈放一眼,呵呵笑道:“你就专心一意的引蛇出洞,剩下的交给我,论水上功夫,我范文龙还没服过谁……不,除了陈龙大哥。”
陈龙兄弟没加入义胜军时,在黄河禹门口一带当船工,那一段河道传说是大禹治水时开山劈水,疏浚水患而成,寻常人不敢入水,陈氏兄弟却横渡如散步。
卢俊愣愣的看着范文龙与陈龙,词穷了。
陈龙淡然一笑,朝沈放说道:“头儿,李郎君的踏白军已行至滹沱河北岸,隐蔽休整,就等这边发出指令了。”
沈放点点头:“一会儿王侍卫汇报潮汐起落的时辰,应该明日黎明可动身,你们都回去好好歇歇吧。”
散席没多久,王小乙快马回来了。
“太尉,明日卯时初刻,河水倒流,可发兵。”
沈放点点头:“明日水战,你就不用跟着我了,好好保护李少宰,钱少仙会领十名水兵协助你。”
王小乙拱手应下,又迟疑道:“太尉,既然咱们已跟赵宋摊牌,为何不直接灭了他康王,跟他废什么话。”
沈放笑道:“小乙,这事没那么简单,乱臣贼子历来没什么好下场。咱们要掌握主动权,就不能光动手,要懂得借势,靠嘴巴也能杀人。”
“嘴巴杀人?”
“嗯,就是所谓的口诛笔伐。这些本事咱们没有,得靠李少宰和李郎君他爹那样的人去干。”
“李郎君他爹就是喂不熟的狼胚子,太尉您对他父子那么优待,他竟然合着外人想害咱。”
“欸,小乙你可不能这么说,李公是我的恩人,他就算再怎么跳腾,我也不能不念他的恩。再说了,他并非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一个群体的利益。”
“什么人的利益?依卑职看,就是维护那些狗官,正是他们软弱无能才害的百姓遭殃。”
“唉!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谁对谁错。这天下事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闲下来时,多与李会讨教一下,黄胜和伍阎王都是他的门生呢。”
“李都监确实厉害,天下事无所不通,卑职也想随他学习,可没时间啊。”
“待这边的事完了,咱们会有一段闲暇时光了。我已命李会筹建演武堂,你正好趁这个时机入演武堂学习一下史上兵家策略吧。”
王小乙愣道:“太尉,您不要小乙了?”
沈放呵呵笑道:“不是不要你,让你随那些指挥使一起学习一番,日后的斗争会更剧烈,你要把眼界放宽些,才能把更多的事交给你办。”
王小乙大喜:“谢太尉栽培!”
“小乙,这不算栽培,随我起兵的弟兄一拨接一拨的战死,你也是军中老人了,我不能一直绑着你在身边,耽误了你成长。”
王小乙连忙摆手:“不耽误不耽误,能跟在太尉身边是小乙一辈子的荣幸。”
沈放不由感叹,历朝历代君王近侍干政之事层出不穷,是有一定的道理。
自己算是比较拎的清的人了,还是忍不住为身边的人谋利益,那些史上庸君只顾着享乐,将权力分给宦官近侍,那些宦臣拿着特权恣意妄为,贻毒不小。
……
六月的卯时天色已大明。
十艘内河海船鱼贯而行,场面颇为壮观。
这些海船也叫槽船,扁平宽大,货物大都装载在密封的船舱内。
特别是这批船装载的是海盐,更是用竹棚蓑毛遮挡得严严实实。
孔繁熙换上戎装,傲然挺立在临河那片裸岩上。
在他眼前汹涌的河面上,十余艘巨大的车船一字排开,百千名水勇陆续登船,将铁钩、麻绳、飞石、蓬蒿草、强弩等一一搬上船。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孔繁熙下意识的将手摸向腰间,环首刀已出鞘。
回头的一瞬间,见是丁进与几个偏将,孔繁熙紧绷的脸挤出了笑容,粘满黑垢的牙齿露了一嘴。
听闻眼前这个孔繁熙曾吃过人心,丁进感觉很恶心,却不得不微笑着拱手。
“孔寨主,另外那些寨主可联络好,别出什么幺蛾子叫沈放听到了风声。”
“丁统制,这个你放心,陈麻子与朴雄自然没话说,张铁山现在还被我弟兄围着,其他的飞刀刘、潘大炮、水里横等我已亲自放话,除非他们不想在望北镇混。”
还有一方势力孔繁熙没提,那就是马山关的禁军营寨。
马山关那些人虎落平阳,却始终是老虎,他们手里有大宋制式弓弩刀具,真打起来自己手里这些弟兄不是对手。
如今金人已北遁,天下大定,马山关必然要领着他那八百禁军回京畿路去。
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孔寨主,西军还有三千骑兵,你准备怎么对付?”
“嘿嘿,那些骑兵在黄河北边,除非他们的马长翅膀。待我望北寨弟兄将河里的西军送去喂王八了,那些骑兵没了主心骨,自然好对付。”
孔繁熙想了想,问道:“丁统制,你们手里的两万弟兄,总不能坐在岸边看大戏吧?”
“嗐,怎么会呢!杜知府已下令,沈放是康王殿下最大的障碍,令杨都统与我无论如何都要拿下。我们可是身负使命,怎能作壁上观呢?”
丁进见孔繁熙一脸狐疑,解释道:“北边还有不少的寨子,要是西军骑兵夺船抢攻,那就到我大元帅府军出手了。你放心,罪名早已挂在沈放脖子上了。”
孔繁熙满脸堆笑连连喊“妙计妙计”,心里却将丁进祖宗一个一个请出来。
你他娘的泼贱贼当老子傻呀,你们手里的大船比我孔繁熙还多,却躲在背后不敢露脸,连军旗也摘了。
拿下沈放你们送去邀功,万一失手了,估计跑得比兔子还快。
韦玉堂失手被卢俊抢走了情报,望北寨现在被挂在火堆上炙烤,退是没可能了。
既然是豁出去,那参与伏击的人,通通上船,一个别想跑。
黄河北岸的密林里,陈麻子悄悄的潜入了朴雄寨中。
朴雄正在与几个艳丽女子载歌载舞,被陈麻子扛着的鬼头刀给搅和了。
“朴大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饮酒作乐?”
陈麻子人如其名,一张阔脸估计躺林子里歇息被鸟屎光顾,又麻又花。
“陈麻子,来了就喝两口呗。”
“喝,喝,喝!喝个逑!惹上了沈放那个太岁,他娘的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切,他孔繁熙充大头出面,关咱们什么事?”
陈麻子嘿嘿冷笑:“朴大哥,你可别忘了,这次数万大兵可是你表舅派来的,你撇得清楚么?”
“什么表舅?这年头亲舅还‘二尺裹裤两头难顾’呢!”
“可是,就算你不出手,孔繁熙那吃人的混球也要把你供出来,那腌臜货奸着哩。”
“陈麻子,你说你弟兄手里那百十把破刀和猎弓能对付谁?你瞧瞧林子外边那些西军身上穿的是啥?再好好打听他们是怎么宰的金狗?”
陈麻子顿时愣在当场。
“陈麻子,动动你的豆腐脑啊!万一水里的沈放不敌孔繁熙的车船,岸上那几千彪悍的西军必然要想法子渡河。”
“到了那时,咱们江北边寨子的船一艘都保不住。嘿嘿,咱只要在船上做些手脚,不管谁胜谁败,咱弟兄俩都安生了。”
陈麻子还是不解,问道:“你在船上凿洞,万一西军打赢了,回头还不得收拾咱?”
“蠢驴,谁让你凿洞了!”
朴雄招招手,陈麻子凑了上去,听完朴雄的计策,陈麻子转忧为喜,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