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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安夜(二)
当火苗再次窜起时,白发少女的轮廓在玻璃上浮得极慢,像被某种力量强行拽出的残影。她抱臂倚在镜像中的窗框,银瞳里跳动着抗拒的冷焰,霜色睫毛垂落时在眼下投出冰棱般的阴影。
“你总爱做多余的事。”璟儿将蜡烛举高了些,暖光漫过她新生的白发根,“半年前那晚,是你让我的手握住了柴刀。”
镜像中的白发少女猛然偏头,发丝遮住半张脸。窗外古树的光尘突然紊乱,几粒萤火般的金点撞在玻璃上,碎成星屑。
“雨浩哥被养父掐住脖子时,”璟儿指尖轻触冰凉的窗面,“是你把你魂核的魂力灌进我经脉,让我能抬起胳膊。”
白发璟儿突然抬手按住镜像中的烛台,火焰在她掌心扭曲成青白色:“闭嘴!那些不过是……”
“不过是野兽护食的本能?”璟儿忽然笑起来,腕间金纹随着呼吸明灭,“可刚出生那年,山狼围住襁褓时,为什么要把魂核裂开一道缝?“
镜像骤然模糊,白发少女的指尖刺入玻璃,裂纹蛛网般蔓延:“你以为裂魂不痛吗!”她的声音裹着风雪呼啸的杂音,“我不过是......不过是怕载体被撕碎!”
“但你救了我两次。”璟儿突然将额头贴上裂缝,金纹透过皮肤渗入镜像,“第一次裂魂,第二次碎核。”
白发少女触电般缩回手,裂纹间渗出的却不是血,而是融化的金液。她退到镜像边缘,银发与黑暗融为一体:“真恶心,你这副感恩戴德的样子。”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
“更恶心的是——”白发少女的冷笑卡在喉间,她盯着璟儿身后某处阴影,银瞳缩成针尖,“有人正欣赏你的蠢样呢。”
镜面应声炸裂,无数碎片映出病房角落——月光照不到的暗处,半张青铜面具闪过蛇鳞般的冷光。
蜡烛“啪”地倒在窗台,融化的蜡泪裹住一片碎玻璃。璟儿攥住灼烫的金纹,冷汗浸透的后背传来针刺般的窥视感。白发少女最后一丝魂音缠着夜风钻进耳膜:
“下次被割喉时,别指望我借你手指。”
融化的蜡泪在窗台凝成琥珀色的小丘时,璟儿听见阴影里传来布料摩挲的轻响。月光正一寸寸蚕食黑暗,先照亮一双云纹锦靴,接着是绣着暗金海神戟的袍角——那布料本该是靛青色,此刻却流转着月华般的银辉。
“那丫头的感知比玄子养的嗅金鼠还灵。”苍老的声音里混着年轻人才有的清朗,月光终于攀上来人的下颌。
璟儿瞳孔微缩——半个月前佝偻着背在学生宿舍楼下扫地的灰袍老者,此刻正倚着墙边魂导灯柱,修长指节间捏着半块桂花藕粉糕。他布满皱纹的脸像被月光熨过般舒展,唯有左眼仍蒙着层浑浊的灰翳。
穆恩咬了口糕点,糖霜沾在突然变得光洁的下巴上:“抱歉啊,本想等你们吵完再讨杯茶喝。”
他指尖轻弹,碎成蛛网的玻璃窗瞬间复原如新,“毕竟偷听小姑娘说体己话,可不是史莱克员工该有的做派。“”
璟儿的指尖陷进被褥。金纹在腕间躁动,却探不出对方一丝魂力波动——仿佛这人是月光捏造的幻影。
“您把扫帚换成权杖了。“她忽然开口。
穆恩咀嚼的动作一顿,年轻了十岁的面庞浮起错愕。他低头打量自己镶着星核的右手——那里本该握着海神三叉戟的投影,此刻却真真切切抓着一把扫帚。枯藤缠成的帚柄上,还粘着片没清理干净的金色落叶。
月光突然暗了一瞬。
再亮起时,靛青长袍化作灰布短打,挺直的脊梁重新佝偻成虾米状。唯有左眼那抹混沌的灰,凝成了瞳孔深处的海神虚影。或许只有这副模样,才符合众人对他的印象。
“老了老了,投影魂导器都使不利索。”穆恩捶着后腰坐到床尾,扫帚柄“咚”地杵在地面。
璟儿却笑了。她拨开枕边的玻璃碎片,露出霍雨浩藏的晨露果:“要配茶吗?虽然现在已经冷了”
这次轮到穆恩怔住。他望着少女平静擦拭指尖蜡泪的模样,忽然意识到她早透过那层苍老的皮囊,看见了自己刻意藏起的某部分真实——就像她看穿白发少女暴戾下的裂魂之痛。
“不问问我是谁?”他故意释放一缕威压,病房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如深海。
尽管如此,璟儿却只是将果核丢进瓷盘,叮咚一声清响:“能悄无声息的遛进连封号斗罗都谨慎的病房,总不会真是扫地的。瞌睡虫爷爷。”
月光突然暴涨,又在穆恩的大笑声中碎成星尘。他拍着床柱直咳嗽,灰翳下的左眼却亮得骇人:“好丫头!比钱多多那帮崽子有趣多了!”扫帚柄重重一敲地面,某种亘古的魂力波纹荡开,“但你要记住——”
璟儿忽然捻起果盘里的晨露果肉,精准塞进老人张开的嘴里。穆恩的瞳孔因惊愕放大,喉间滚动的威压与果肉的清甜撞作一团。
“食不语。”璟儿用银匙敲了敲瓷盘,“您嘴角还沾着藕粉渣。”
穆恩鼓着腮帮瞪她,突然“噗嗤”笑出声。年轻时的眉眼从皱纹里浮出来,又迅速沉回暮年的皮囊下:“胡闹!当年龙逍遥往老夫酒里掺辣椒水都没你这丫头胆大。”
他袖中滑出个油纸包,桂花香混着芝麻焦香漫开,“尝尝,城东老字号。”
璟儿掰开糕点的动作突然顿住。芝麻粒粘在指尖,在月光下像细小的星辰:“城南周记会在夹层撒金桂蜜糖。”
她将半块糕点推回去,“而且他们用竹叶蒸,不会沾上火气。”
空气突然静默。
穆恩摩挲着油纸包边缘的折痕,那里印着褪色的“周”字水印。他忽然从魂导器取出一套冰裂纹茶具,壶身浮雕着半凋的海神花:“百年前,有个老饕餮总说周记的竹叶蒸法糟蹋食材。”
滚水注入壶中时,沉睡的银针茶舒展成海底森林,“后来他在极北之地冻成冰雕,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藕粉糕。”
茶汤倾入盏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两人面容。璟儿抿了口茶,眉梢微动——这不是雪顶银针的清冽,而是带着焚香余韵的苦甘,像把千年时光熬成了琥珀。
“星斗大森林最老的苦茶树,树心里凝着暗金恐爪熊的泪。”穆恩吹散茶雾,左眼的灰翳泛起涟漪,“那笨熊临终前说,这茶该配城东的芝麻……”
窗外突然传来古树枝桠折断的脆响。穆恩的指尖无意识摩挲茶盏缺口,那里嵌着半片龙鳞形状的瓷片。
“凉茶有凉茶的风骨。”璟儿忽然将冷透的茶渣倒进窗台上的花盆,枯死的蓝银草瞬间抽出金纹缠绕的新芽,“就像扫地的瞌睡虫爷爷比海神阁主有趣。”
月光在此刻完成最后的蜕变。当最后一丝银辉掠过穆恩的脊背,那个佝偻的灰袍老人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倚在窗边品茶的白衣青年。他垂落的发梢浸在月光海里,左眼倒映着整座海神湖的星图。
“下次带你去尝真正的竹叶蒸。”
他弹指熄灭蜡烛,病房坠入黑暗前的刹那,璟儿看见他腰间玉佩闪过“周”字铭文——与油纸包上的水印严丝合缝。
黑暗里响起茶具收拢的轻响,还有一句散在风里的叹息:“那棵树今年该开第七千朵花了……”
璟儿攥紧了窗棂,望向远处的湖心。黄金古树的枝桠正在月光里舒展,那些刀锋般的叶片不知何时化作千万朵金蕊白瓣的花。没有风,花雨却像被无形的手捧起般纷扬,每一片花瓣坠落的轨迹都蜿蜒如泪痕。
她伸手接住一朵飘进窗棂的花。花瓣触到掌纹的刹那,竟浮现出霍雨浩耳尖泛红的剪影,旋即碎成流金没入腕间的金纹里。
“是古树的记忆。”穆恩的声音混着茶香飘来,他倚在窗边时已恢复苍老模样,指尖捻着的花瓣里映着个模糊的持戟身影,“每个轮回的开花,都是古树在反刍三百年间吸收的悲喜。”
花雨突然稠密如雪。璟儿看见无数光影在花瓣间闪烁:抱着婴孩哭泣的妇人、折断的天鹅翅膀、融进湖水的眼泪......每片花瓣承载的记忆都在触地时化作光尘,汇入古树根须深处。
“它们消失了。”她喃喃道。
“是回家了。”穆恩的扫帚柄轻点地面,最后一批落花突然凝成光桥,从树冠直通湖心,“生命潮汐结束时,所有执念都要回归本源。”
一片格外剔透的花瓣掠过璟儿眼前。她看见的自己蜷缩在狼群中央,白发少女的魂核裂开蛛网般的金纹——那竟与此刻腕间的纹路一模一样。花瓣在即将坠地时被穆恩的魂力托住,老者的叹息比月光还轻:“看,你的轮回早开始了。”
古树主干突然迸发七千道光丝,每道光里都裹着一枚含苞的花蕾。璟儿腕间金纹灼烫如烙铁,她清晰感知到某个与自己同源的意识正在苏醒——不是白发少女,而是更深邃的存在,像古树年轮里沉睡的……。
花雨在此刻停歇。最后一片花瓣消散时,湖面浮起七百盏祈愿灯,每盏灯芯都跃动着新生的光焰天鹅。穆恩的扫帚不知何时换成了海神戟,他佝偻的脊背挡住大半月光,却遮不住那句随花雨消逝的魂音:
“你愿意成为我的闭门弟子吗……”
这句“做我弟子”轻得仿佛叹息。璟儿攥着被褥的手骤然收紧,金纹在腕间爆出璀璨流光——这是她昏迷苏醒后,魂力第一次产生剧烈波动。
“我能让你站在魂师界的顶点。“穆恩手中拟态的三叉戟点在她膝头,枯藤突然绽放出七瓣金蕊,“也能教你怎么把控另一股力量。“
璟儿盯着那朵凭空绽放的花,喉咙发紧。三天前从病榻挣扎着爬向轮椅的绝望还烙在骨髓里,此刻膝盖传来的温热魂力却让她脚趾微微抽动。窗外的古树突然摇曳,某根枝桠上未开的花苞齐齐转向病房方向。
“我……”
她突然抓住穆恩的袖口,又在触及那些补丁时触电般缩回,“我的经脉像被岩浆浇铸过,每次呼吸都像在吞刀片。”指尖颤抖着撩开裤脚,苍白皮肤下蜿蜒的黑色纹路如同干涸的河床,“今早尝试下床时,连尿壶都端不稳。”
穆恩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袖中滑出枚翡翠色叶片,叶脉竟与璟儿腿上的黑纹完全契合:“这是黄金古树三百年前蜕下的病叶,当时它被病魔折磨的险些枯萎。”叶片贴上璟儿脚踝的刹那,黑纹如活物般扭动退缩,“后来它开出了七千年里最盛大的花潮。”
“但您不知道......“璟儿突然哽咽,“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魂力还倒退了三级。终身都无法突破二十级……”
她看见未来碎片里霍雨浩和王冬跪在海神阁前的身影,晨露果的汁水混着血渍浸透青石板——那个本该属于他的机缘,此刻正在自己掌心发烫。
老者身上突然腾起海神虚影,九枚魂环将病房照得透亮。当第九枚血红色魂环笼罩璟儿时,她腿上的黑纹突然开始剥离,在空气中凝成十二柄漆黑的短剑。
“破而后立。”
穆恩弹指震碎所有短剑,飞溅的碎片化作光蝶萦绕在璟儿发间,“海神阁三层第七间密室永远为你留着。”
月光西斜时,璟儿正对着掌心发呆。那些被震碎的黑纹在皮肤下重组,竟隐隐构成霍雨浩侧脸的轮廓。床头柜上的晨露果突然滚落,在接触到金纹的瞬间,果肉里浮现出未来画面:成为穆恩弟子的自己被众人所簇拥着,而霍雨浩在人群最后默默转身。
第一缕阳光刺破湖面时,鸟儿掠过窗台。璟儿突然发疯般抓起床头的禁锢魂导器,将刚刚恢复知觉的双腿狠狠砸向床沿。骨裂声与鸟儿的哀鸣同时响起,她在剧痛中笑着看黑纹重新爬上膝盖——这样就好,那个未来里少年眼中的星光,比什么魂力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