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囊补自序

忆丙寅岁(1)，余坐蒋氏三径斋小楼近两月(2)，辑成《智囊》二十七卷(3)，以请教于海内之明哲(4)，往往滥蒙嘉许(5)，而嗜痴者遂冀余有续刻(6)。余菰芦中老儒尔(7)，目未睹酉山之秘籍(8)，耳未闻海外之僻事(9)，安所得匹此者而续之(10)？顾数年以来，闻见所触，苟邻于智(11)，未尝不存诸胸臆(12)，以此补前辑所未备，庶几其可。虽然，岳忠武有言(13)：“运用之妙，在乎一心。”善用之，鸣吠之长可以逃死(14)；不善用之，则马服之书无以救败(15)。故以羊悟马(16)，前刻已厌其繁；执方疗疾(17)，再补尚虞其寡(18)。

【注释】

(1)　丙寅岁：明天启六年（1626）。冯梦龙生于1574年，卒于1646年，期间干支为丙寅的只有这一年。

(2)　蒋氏：此指蒋之翘，字楚稚。浙江嘉兴府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明末布衣，致力古学，好藏书刻书，曾刻《楚辞》《晋书》《韩昌黎集》《柳州集》等。清初又搜明人遗集数十种，辑为《甲申前后集》，辑刻乡邦人士诗为《槜李诗乘》四十卷。

(3)　《智囊》二十七卷：今所见《智囊》皆为二十八卷，二十七卷者未见。

(4)　明哲：指聪明睿智的人。

(5)　滥蒙嘉许：得到过分的夸奖。此为谦辞。滥，过度的，难以胜任的。嘉许，夸奖，赞许。

(6)　嗜痂：《宋书·刘邕传》：“邕所至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疮痂落床上，因取食之。灵休大惊。答曰：‘性之所嗜。’”后因称怪僻的嗜好。此指爱好。

(7)　菰（ɡū）芦中老儒：隐居水乡的老书生。菰芦，菰和芦苇，两者皆水生植物。借指隐者所居之处，民间。

(8)　酉山：即小酉山，古荆州山名。《太平御览》引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小酉山上石穴中有书千卷，相传秦人于此而学，因留之。”后因以借指传世稀见的古籍。

(9)　僻事：不习见常用的故实。

(10)　匹：相配，相当。

(11)　苟邻于智：只要与智有关。

(12)　胸臆：内心。

(13)　岳忠武：岳飞，字鹏举。南宋著名抗金名将。孝宗时追谥武穆，理宗时改谥忠武。

(14)　鸣吠之长可以逃死：孟尝君用善学鸡鸣、善为狗盗之门客而逃脱秦人追杀。鸣，鸡鸣。孟尝君从秦出逃，夜半至函谷关，关门要等到鸡鸣才开，一个善学鸡鸣的门客学鸡鸣引得众鸡皆鸣，关门开，孟尝君得以摆脱秦追兵。吠，狗叫，此指狗。孟尝君在秦国被人陷害，秦王囚孟尝君，欲杀之，孟尝君门下善于狗盗的门客盗出狐白裘献给秦王宠姬，孟尝君方得以获释。

(15)　马服之书无以救败：指赵括虽读其父马服君赵奢的兵书也难以避免在长平战败被杀。马服，战国时赵国名将赵奢，封马服君。

(16)　以羊悟马：汉赵广汉善于辗转推问，究得情实，如欲知马价，就先问羊价，再问牛价，参考推究可知马价。借指以此推知彼。

(17)　执方疗疾：中医讲究药不执方，合宜而用，反言之，指拘泥常规不知变通而没有作用。

(18)　虞：忧虑。

【译文】

回忆丙寅年，我住在蒋氏三径斋小楼近两个月，辑录成《智囊》二十七卷，向海内聪明睿智的人请教，常常得到过度的夸奖，而爱好者于是希望我能续刻。我只是个隐居水乡的老儒生，没有见到过酉山的稀有秘籍，没有听说过海外不常见的典故，从哪里得到能相匹配的事情续刻呢？然而几年以来，我耳闻目见所接触的，只要与智相关，从没有不记在心里的，用这些补充前书所缺，大概是可以的。然而，岳飞说过：“运用的妙处，全在于心中谋划。”善于运用，鸡鸣狗盗的长处都可以帮助孟尝君逃命；不善于运用，就是读了马服君赵奢的兵书也不能挽救长平之战的失败。所以由此事推知彼事，前面所刻已嫌弃太繁；拿着同一个药方治疗不同的疾病，再次增补还是担心数量少没有用。

第余更有说焉(1)。唐太宗喜右军笔意(2)，命书家分临《兰亭》本(3)，各因其质(4)，勿泥形模(5)，而民间片纸只字，乃至搜括无遗(6)。佛法上乘不立文字(7)，而四十二章后(8)，增添至五千四十八卷而犹未已(9)。故致用虽贵乎神明(10)，往迹何妨乎多识(11)。兹补或亦海内明哲之所不弃，不止塞嗜痂者之请而已也。

【注释】

(1)　第：但是。

(2)　右军：王羲之，字逸少。东晋著名书法家。初为秘书郎，累迁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故人称王右军。后世尊为“书圣”。

(3)　命书家分临《兰亭》本：唐太宗曾命供奉拓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拓数本《兰亭序》，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还让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等分别临摹。《兰亭》，王羲之所书《兰亭序》帖，后人称为“天下第一行书”。

(4)　质：特点。

(5)　勿泥形模：不要拘泥于原帖的样子。泥，拘泥。形模，形状，样子。

(6)　搜括：搜求，搜集。

(7)　佛法上乘不立文字：这一概念源自佛教禅宗，特别是在宋代释普济所著的《五灯会元》中有明确的记载。指在禅宗中，悟道并不依赖于文字或者经典，而是依靠师徒之间的心灵感应和理解上的契合来进行传承。上乘，即大乘。大乘佛教是佛教的一个派别，宣传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把成佛度世，建立佛国净土作为最高目标。

(8)　四十二章：东汉时，摄摩腾集小乘大乘经四十二章，译为汉文，号称《四十二章经》，为我国第一部汉译佛经。

(9)　五千四十八卷：唐玄宗时期智昇的《开元释教录》中汉文大藏经的卷数。在禅宗影响下，渐渐用于一种表示佛教经典千言万语、非常之多的情况。

(10)　致用：付诸实用。神明：谓人的精神心智高妙灵明。

(11)　往迹：前人或过去的事迹。多识：博学广记。

【译文】

但我还有其他想法。唐太宗喜爱王羲之的书法风格、意趣，命书家分别临摹《兰亭序》真迹，各人随着自己的特点来临，不要拘泥于原帖的样子，而民间所存王羲之书写的片纸只字，全部搜集到手没有遗漏。上乘佛教讲佛法的参悟与传承不依靠文字语言，然而自四十二章经后，增加到了五千零四十八卷之多还没有停止。所以付诸实用虽然崇尚心智的高妙，但也不妨博学广记过去的事迹。这部《智囊补》也可能不会被海内聪明睿智的人所遗弃，不仅是满足爱好者的请求而已。

书成，值余将赴闽中，而社友德仲氏以送余故同至松陵(1)。德仲先行余《指月》《衡库》诸书(2)，盖嗜痂之尤者，因述是语为叙而畀之(3)。

【注释】

(1)　社：冯梦龙在苏州曾组织“韵社”。德仲氏：张我城，字德仲。松陵：今江苏吴江。

(2)　行：刊行。《指月》《衡库》：冯梦龙所著《麟经指月》《春秋衡库》。均为研究《春秋》的著作。

(3)　叙：序，序言。畀（bì）：给予，付与。

【译文】

这部书编成后，正值我准备去福建，社友张德仲因为送我的缘故一同到松陵去。德仲先前已刊行过我的《麟经指月》《春秋衡库》等书，大概是特别爱好这类书的人，于是我记述这些话作为序言送给他。

吴门冯梦龙题于松陵之舟中(1)。

【注释】

(1)　吴门：今江苏苏州的别称。

【译文】

吴门冯梦龙写于到松陵的船上。